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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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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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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连载

第二章 疾病的祸根

化验结果出来了:恶性间皮瘤。这间皮瘤,和遗传没有一点点关系,她的父母都是活到九十岁以上的老人。这病,是年轻时,纺石棉线引起的。

70年代初,我们这个地方很多乡村,生产队有一种副业,就是纺石棉。我们村的纺石棉,是从轧棉花开始的。

有一天,在村北一个大院里,人工轧棉花的机器,突然哗啦啦地响起来。满屋子挤满了笑声,满屋子堆满了,弹出的雪白的棉花,满屋子飞舞着,长长短短的棉絮。崔屯的轧棉人,头上戴着一顶洁白的帽子,眉毛都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从此,轧棉花的叫声,响遍附近的大小村庄。陈汉卿大爷,就是那个时候接送棉花的名人。他长得高大,往街上一站,就是一座塔,声音也哄亮。喊一声,周围大树的叶子,都振得哗啦啦响。那些狗啊猫啊鸡的,吓得满街乱窜。这声音不仅整个村子能听到,连附近的几个村子,都能听到。我们崔屯轧的棉花确实太好了,陈汉卿大爷一嗓子,就能喊得村里的人,呼着叫着,把他的车子围起来。可能是他的喊叫声,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还有一种奇特的音乐美:轧——棉花——喽——嗬,轧棉花——嗷——嚎!他的吆喝声,悠长又悦耳,简单的几个音符,却被他喊得七拐八弯十六绕,有缓有急,起承转合,收放自如。那欢快的声音,扯得满村的天空,房顶,树上,泥墙缝里都是,温润润的,暖洋洋的,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轧棉花的人在张罗生意,还是歌唱家在吟唱。这声音,绕着村巷,溜着墙根,顺着门缝,就钻进了人的耳朵,听着就是一个舒服哇。这声音,就像一根无形的,有力的,细细的线,把人们从家里,牵出来。白发苍苍,走路颤颤微微的老太太,爱喊爱叫的中年妇女,叽叽喳喳的小媳妇儿,前脚后脚地开了大门,纷纷朝着他聚拢过来,围住了他的车子。孩子们看到了,全都往家跑,一进家门,就大声地喊:娘啊,娘啊,轧棉花的来了!村里的老娘们、小姑娘,就像看大戏一样,从家里跑出来,团团围住他。家里有棉花要轧的,就一抱抱的,放到他的车上。那些怕他的狗呀猫的,看到人们这么喜欢他,也都不再怕他。狗跑过来,蹲在地上,摇着尾巴。猫瞪着像玻璃球一样的眼睛,喵喵地叫着。

后来,这个轧棉花的厂子,改建成了一个石棉加工厂。

从此,在村北头,三间土房的,小小的厂子里,几个轧石棉的机子,黑天白日,哗啦啦地响着,那些小伙子和姑娘,汗流夹背地,踩着轧石棉机子的脚踏板。土房里的角落里,堆满了石棉。屋顶上粘满了,蜘蛛网一样的石棉粉。墙壁上,挂着一道道,一片片的石棉粉。屋内的空气里,飘浮着,像细雨,像细纱,像雪花一样的石棉粉。血气方刚的小伙,花一样的姑娘们,身上,脸上,嘴里,鼻孔里,眼眉上,头发上,都沾满了白色的石棉粉。可他们却像生活在一个神话的世界里。他们天真,他们浪漫,他们纯真,他们快活。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打啊,闹啊,相互耍笑着。他们的笑声,牵着石棉粉,飞上房顶,飞到窗外,飞到高高的空中。没有人戴口罩。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口罩是一种什么东西。就是知道,也没有人戴。把这白白的,厚厚的东西,戴在嘴上,他们会想,这就像牛一样,像驴一样,戴上一个嚼子,多么难受啊。

轧石棉的过程,就是把人家发过来的纤维分离开,再加工处理。然后,分到各家各户,去纺成石棉线,再把纺成的石棉线,收上来,打成石棉绳。

纺石棉线的,差不多,都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她们就和平时纺棉线一样,轻摇着古老的纺车,从一个个白天,到一个个夜晚,不停地纺。夜晚,她们在炕头上,支起那架古老的纺车,盘腿坐在垫子上。这垫子,是用高梁叶子,编成的。旁边窗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这煤油灯,黄豆般大小的火苗,一闪一跳的,发出灰黄的光,煤油燃烧时,又发出吱吱啦啦的响声。夏天,一群蚊虫,围着煤油灯飞。蚊虫的声音,和纺石棉车的声音,一样响。

妻说过:那个时候,她和二姐、小妹就睡在,她们家那个纺石棉的土屋子里。那个土屋子里,有很多臭虫。这臭虫,是吸人血为生的寄生虫,体偏宽,红褐色,有臭腺,能分泌出特殊臭味的物质,爬过的地方,留下难闻的臭味,故名臭虫。大概有红豆那么大。她和二姐、小妹睡觉的时候,这臭虫,就成群结队地,从墙缝里爬出来,吸她们的血。臭虫吸了一肚子的血,在炕上、墙上爬,那颜色,也像红豆一样红。她们姐妹几个,一个晚上,要起来很多次,点上灯,捉臭虫。灯一开,炕上的臭虫,鼓着红红的肚子,排着队,往墙上爬,往被褥下面爬。她们又在土炕上,在墙上,在被褥上,用力地拍打。墙上,被褥上,都是一片片的,带有臭味的血,手上也沾满了血。臭虫太多了。打是打不完了。她们就在院子里用羊粪、土,和成泥,挽起高高的裤腿,光着大脚,在那泥里,一遍遍地踩。和好的泥,她们姐妹几个,拿着泥板,细心地,往墙缝里抹,往炕缝里抹。一边抹,一边自语着:憋死你们,熏死你们。叫你们再敢出来咬人!抹完了屋子,她们的鼻子、脸上,沾满了泥,身上也沾满了泥,还弄得屋里,到处都是,熏死人的羊粪味。可是臭虫,还是会出来,还是会鼓着圆圆的大肚子,在炕上爬,钻进她们的被窝里,张开大嘴,凶神恶煞般地,吸着她们的血。她们时常被咬醒。咬醒了,睡不着,她们就点上灯,坐起来,纺石棉线。嗡嗡的纺石棉声,吓得那些臭虫,钻进墙洞里,直个劲地打哆嗦。

妻说过:那个时候,这个纺石棉的小屋里,不光有臭虫,还有很多的虱子。这虱子灰白色,体狭长,成虫大概有米粒那么大,平时藏在内衣领襟、腋下、裤腰等处,白天,人活动,身体发热时,虱子就从衣缝里面,爬出来,吸人血。晚上,她们姐妹几个,常常钻进被子里,把自己的裤子翻过来,把自己的袄翻过来,靠到灯下,在衣服缝里,捉虱子。那虱子,吸了她们一天的血,肚子红红的,躲在衣服的褶缝里,美美地睡大觉。她们姐妹几个,用手捉不出来的时候,就张着大嘴,嘎嘣嘎嘣地咬。咬得她们的衣服上都是血,满嘴也都是血。她们咬着咬着,也会停下来,把衣服高高举起来,往地下抖。其实,这衣服的虱子,是抖不下来的。她们也只是,对着这捉不完的虱子,生气罢了。有人会问,咋这么笨,烧一锅热水,烫一烫,不就行了吗?想一想,烧一锅热水,得要多少烧柴呀?在那个年代,一筐烧柴,要费多大的力,才能弄到家来的?谁家舍得这些烧柴呀?何况冬天,每个人,就一身棉衣,也没得换。她们只能这样,任凭虱子们咬着,嗡嗡地纺石棉。

那个时候,村里纺石棉,赚了很多钱。精明的老会计贤大爷,刚刚从城里接来了外孙冬生,本来就高兴,戴着老花镜,拿着笔和纸,一笔笔记着生产和卖出的,大大小小的帐目,看着卖出去的石棉绳,那喜人的数字,笑弯了腰,一次次把老花镜,掉到地上。贤大爷姓陈,字洪造,号雅亭,乳名贤,是这个村子有名望的大文化人,可能不太会种地。孩子们总爱欺负冬生,常大声地哇哇地叫着:陈洪造,瞎胡闹,拔了麦子种山药!冬生就哭,哇哇地哭着往家跑,一头扎进姥姥的怀里。姥姥说:以后他们再喊,告诉姥姥,姥姥撕了他们的嘴,扒了他们的皮。这以后,姥爷戴着老花镜,在灯下教他认字,陪他念书。那灯是发黄的光,一闪闪的,突突地冒着黑烟。自从村里有了这个石棉厂,自从有了冬生这个外孙,贤大爷成天扬眉吐气的,在街上走路,在石棉厂当会计,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时不时哼上两句小曲,脸上也挂着笑。那是暖洋洋的,充满希望的笑。就像阳光在他的心里,播下发芽的种子。

自从这个石棉厂不开了,外孙东生又接回了城里,贤大爷就再也打不起精神。那么大个男人,还躲在一个角落里抹眼泪。贤大娘更是和原来不一样了。他们家原在村北的,第一个胡同最东头。房子的东边是个水坑,水坑边,就是一棵几百年以前的老柳树。老柳树的叶子,绿绿的,茂密的,盖住他家的土房子,给这个院子,带来了一片生机和活力。院子里还有一只大狗,威风凛凛地趴着。那个时候,他们家,可能是这个村子,比较富足的人家了。自从这个石棉厂不再开,自从外孙东生走了,贤大爷心气就差了,日子不跟从前了,卖掉老柳树下宽敞的大宅院,搬到村北街面,他侄子闲着的那个院子住。院子也没有墙头,只有一圈篱笆。人们在街上走,经常看到,贤大娘在院子里纺线,斜对襟的黑上衣,挽腰的黑裤子,裹过的小脚,头后一个苍白的发卷,一个人,孤零零的。纺线车子,吱咛咛地响,那满天飞舞的草叶子、树叶子,总在她的头上飘,树上的鸟粪,也经常落到她的脖子里。白天,贤大爷去生产队干活,没有人和贤大娘说话。贤大娘只跟院子里那些鸡说话。她把那些鸡当作东生,那些话,也都是对东生说的。她说:东生啊,村里没了石棉厂,就没了进钱的路子,姥姥姥爷也没有钱给你了。她说:东生啊,你不在姥姥身边,姥姥照顾不了你,你要吃好,你要喝好,晚上的被子也要盖好。她说:东生啊,在大城市,跟爸爸、娘,好好上学,好好读书,长大了就有出息。她说:东生啊,等你上班了,挣了钱,也别舍不得花,多给自己买好吃的。她说:东生啊,别挂着姥爷和姥姥,姥爷老了,姥姥老了,没有用了,总有一天会见上帝。等姥爷、姥姥见了上帝,也会保佑你。她说:东生啊,孩子,好好地生活,只要你活得好,姥爷、姥姥就放心,就开心。这些话,那些鸡没有听懂,可是,家里的那只狗听懂了。贤大爷靠街面的,这个房子西边,有个水坑,水坑边有个庙,那狗,总向着那个大庙,噗嗤嗤掉泪。这庙,就是一个小山一样的高高的土堆。土堆上,春夏秋冬,都有一层厚厚的草,冬天,这庙上的草是干的,平时是一片绿,没有人敢去割这草。草里有很多的鸟粪。晚上走过这个庙,心里凉飕飕的,腿就发软。据说,那年日本鬼子进村,在这个庙前,打死葛荣华部队的好多人,也打死这个村子的好多人。后来这庙一直是村民烧香磕头的地方。有人老了,村里人,会到这里烧纸,烧香,磕头,给老人送饭,送老人上天。自从这个石棉厂不开了,自从东生走了,贤大爷老去这个地方溜达,老瞅这个庙,瞅着瞅着,就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走,会见不到东生,也再见不到,那么喜人的石棉厂了,就掉泪。有一天,贤大爷真的老了,村里人哭着为他送葬,喊叫着,让他走好,趴在这个庙前,哭着,送他去上西天的路。后来,贤大娘也走了,贤大娘走的时候,是抱着她家的狗,叫着东生的名字走的。贤大爷、贤大娘走后,那些鸡,就都不在了,但那只狗,还趴在这个院子里。只有找食吃的时候,这狗,才离开这院子。平时这狗,还是忠诚地,为贤大爷、贤大娘守着这个院子,守着这几间房子。这狗,好像知道贤大爷的心思,也常到那个老石棉厂里转。白天这只狗,从来不叫。只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偶而会叫几声,那声音异常凄凉。有一天,人们突然看不到这只狗了。后来,才发现这只狗,死在了贤大爷、贤大娘的坟前了。这狗死前,在贤大爷、贤大娘的坟前,为自己挖了一个洞,它就躺在那洞里。人们发现这狗的时候,它的身子已经烂了。那以后,晚上没有人敢从贤大爷、贤大娘的坟前走过,因为有人在晚上听到过,那只狗在贤大爷、贤大娘的坟前叫,那不像狗的叫声,像一个老人不停地哭诉着三个字:纺石棉,纺石棉!再以后,贤大爷家的土房就倒了,那个院子也成了一片废墟,堆满了一堆堆的土,长满了野草和小树。

我们村,最初纺石棉的时候,我妻正在上中学,她喜欢读书,家人要她纺够多少石棉线,才能去上学。

她就左手紧紧地捏着,一团石棉纤维,右手轻摇着,纺车的摇把,吱咛咛地纺石棉线。摇把转一圈,大轮子跟着转一圈,大轮又带动顶杆的小轮,吱棱棱地转。左手的胳膊,抬起,又松开,线就缠到顶杆上。左手右手,相互配合的样子,就像天鹅展翅,又像小鸟跳舞。大轮带动小轮转动的声音,时而大,时而小,时而雄壮,时而低沉。大时,像雄鸡报晓一样响亮,小时,像蚊子低吟一样轻微,雄壮时,像大海的潮水,低沉时,像老牛的哀鸣。她一边纺着线,还要一边看着书。书在怀里,眼在书里,线在手里。她低着头,弯着腰,眼睛像两根钢钉,深深地扎进书本里。这就是一心两用。石棉线纺好了,纺足了,书也看完了,一页页吃进肚子。纺石棉线和看书的同时,她也不知不觉,把那些有毒的石棉粉,吃进肚子里,吸进鼻子里,融进肺里。

1977年,第一次恢复中高考,她正是凭着这种不屈的精神,考上了中专,成了我们这个村子,也是附近许多村子,第一个从贫穷的小乡村里走出来的人。

那天,她背着背包,提着书包,迎着升起的太阳,自豪地走出这个村子,去师范读书。她天仙一样的身影,出现在村头。村里的人,竖起母指,咂着嘴,向她笑,说:穷乡村里,飞出了金凤凰。

可是,她在一边拼命纺石棉,又一边拼命读书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纺石棉会让她这个,心在远方,一直向着太阳奔跑的人,最后,会得癌症,会得最难治的,恶性胸膜间皮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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