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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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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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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铜元记》连载

第五章 老院春秋

巡抚大院的葡萄架,入了夏就愈发繁茂。青葡萄串子挂在藤上,有的还泛着浅白的霜,有的梢头已染了点淡紫,像被夕阳吻过似的。晨露没干时,叶子上滚着水珠,泉儿总爱踮脚去够,水珠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能醒神好一会儿。曾老夫人还是惯坐在竹椅上,只是近来坐得更久了,手里的蜜枣捏得久了,糖霜会沾在指尖,她却常忘了吃,只望着院角的石榴树发呆。

“满女,你看这葡萄。”老夫人忽然拉过泉儿的手,指尖带着点蜜甜的黏,“青着呢,再过些日子就紫了,到时候让福子摘下来,咱们蒸葡萄糕吃。”

泉儿知道,老夫人又把她认成自己小时候的“满女”了。她不戳破,只顺着往葡萄藤上望,辫子梢的红头绳蹭过老夫人的手背:“是呀奶奶,我要挑最大的串儿,蒸出来的糕肯定甜。”她还想起上次老夫人给她的蜜枣,甜得能润到心里,要是葡萄糕,定是更软的。

老夫人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浅菊,她从怀里摸出个青布小包——布角绣着半朵残梅,是洗得发白的旧物——慢慢打开,里面躺着枚银簪子。簪头是朵五瓣梅花,花瓣边缘磨得有些圆钝,却还能看出当年的细巧,梅蕊处嵌着粒小小的珍珠,蒙了点岁月的雾,不那么亮了,却透着股温温的旧气。“这是我来滨江那年,你太祖母塞给我的。”老夫人捏着银簪,手有点抖,把它轻轻插在泉儿的发髻上,“那时我才你这么大,头发刚齐肩,扎着两个小辫子,跑起来时,辫子梢能扫着腰。你太祖母说,‘戴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别让人欺负了你’。”

银簪贴在泉儿的头皮上,凉意在发间漫开,顺着脖颈往下滑。她抬手摸了摸,梅花簪头刚好卡在发间,不松不紧。忽然就想起小妈的梳妆匣——红木的匣子,上面刻着缠枝纹,里面躺着支蝴蝶银簪,是父亲娶小妈时送的,蝴蝶翅膀薄得像蝉翼,对着光看,能看见翅膀上的细纹路。小妈总舍不得戴,只在逢年过节时,对着镜子轻轻插一会儿,说“太金贵了,怕碰坏”。可老夫人的这枚梅花簪,却像是天天戴的,连磨损都透着家常的亲。

“你曾祖父那时总在书房忙。”老夫人的目光飘远了,落在石榴树的影子里,像要穿过光影,看见几十年前的日子,“他管着滨江的书院,每天要批好多卷子,墨汁总沾在指缝里。但每天晚饭后,他都会陪我在院子里走两圈。”她抬手比划着,“就从这葡萄架下,走到老槐树下,再绕回来。他说,滨江这地方好,长江的水养人,山上的树养日子,咱们在这儿,能踏踏实实地过。”

泉儿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曾祖父会讲码头的事吗?甘爷说,码头有好大的船,能装好多铜元呢。”

“会呀。”老夫人的声音软下来,“他说码头的船,桅杆比老槐树还高,船帆展开时,像块大云朵。还说,将来滨江的好东西,都能装在船上,送到很远的地方去。”

泉儿想起父亲也总说这话——每次从铜元局回来,父亲都会蹲下来跟她说:“泉儿,咱们的铜元局,将来要成全国最好的,让天下人都用滨江的铜元。”她不懂“全国最好”是多大的地方,只觉得父亲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院里的井水,和老夫人说起曾祖父时的眼神,是一样的。她还觉得,老夫人的故事就像这葡萄藤,缠缠绕绕的,藤上结着好多小珠子似的回忆,总也说不完,听着就暖。

可那天早上,泉儿刚跨进巡抚大院的门,就见福子蹲在葡萄架下抹眼泪。他手里攥着块沾了泪的青布帕子,旁边石桌上放着碗没动的药,黑褐色的药汁凝了层膜,散着苦气。“泉儿姑娘……”福子看见她,赶紧抹了把脸,声音还带着哭腔,“老夫人昨晚受了凉,今早起来就咳得厉害,大夫来看了,说是风寒入了体,得好好歇着,不能再吹风了。”

泉儿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老夫人的卧房跑。房门没关严,留着道缝,她轻轻推开,先闻见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着点淡淡的艾草香——是老夫人平时熏屋子的味道,可今天闻着,却有点沉。房间里拉着蓝布窗帘,光线暗沉沉的,老夫人躺在床上,盖着床绣玉兰花的薄被,脸色白得像宣纸,嘴唇干裂,没了往日的红润。那只常戴的银镯子,孤零零地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没了手腕的衬,显得空落落的,连银亮的光都淡了些。

“奶奶。”泉儿的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吹得发颤,她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不敢太近,怕扰了老夫人。

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眼窝有点陷,看见泉儿,嘴角慢慢动了动,想笑,却没力气:“泉儿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要顿一下,“桌上有蜜饯,自己拿,是前儿福子从巷口买的,你爱吃的青盐味。”

泉儿没去看桌上的蜜饯——那只青花小碟里,蜜饯还堆着,却没了往日的吸引力。她蹲在床边,轻轻拉起老夫人的手,那只手凉得厉害,比床头的银镯子还凉,指节上的皱纹深得像刻上去的,摸起来糙糙的,却还是让她觉得亲。“奶奶,我给你唱个歌吧。”泉儿忽然想起,上次她发烧时,小妈就是这么坐在床边,哼着摇篮曲哄她的。她清了清嗓子,把调子放得软乎乎的:“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调子有点跑,可泉儿唱得认真,声音像院里的井水,轻轻荡着。老夫人闭着眼,听着听着,眼角慢慢滚下滴泪来,顺着脸颊滑进枕巾里,晕开一小片湿痕。“像……真像。”她喃喃地说,气息很轻,“我小时候,你太祖母也总唱这歌。在湖南老家的院子里,月光照着石榴树,她坐在竹椅上,我趴在她膝头,风里有桂花香,跟这儿……跟这儿一样。”

那天下午,父亲来接泉儿。他刚进院子,就看见泉儿蹲在卧房门口,手里攥着老夫人的青布小包,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父亲把她拉到葡萄架下,蹲下来跟她平视,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着架上的葡萄似的:“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虚,咱们以后少来打扰她,让她好好歇着,好不好?”

泉儿点点头,目光却黏在空着的竹椅上。往日里,这时候老夫人该坐在这儿,捏着蜜枣,跟她说着过去的事,竹椅旁的石桌上,还会放着碗酸梅汤,冰块叮当作响。可现在,竹椅空着,石桌上只有福子没收拾的药碗,风一吹过葡萄叶,沙沙地响,像谁在轻轻叹气,又像老夫人以前软乎乎的声音,绕在藤叶间,不肯走。泉儿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梅花银簪,还是凉的,却好像比早上更沉了些——那里面,好像装着老夫人没说完的故事,装着老院的春秋,轻轻压在她的发间,也压在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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