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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时，老夫人走了。
泉儿跟着父亲去巡抚大院吊唁，院子里的葡萄藤还没发芽，光秃秃地缠在架子上，葡萄架下的竹椅空着，椅面上落了层薄灰，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空落落的。聂大人穿着素色袍子，眼睛红红的，拉着父亲的手说：“老夫人临走前说，让泉儿好好读书，别辜负了‘始鸣’的期许。”
泉儿把龙纹铜元放在老夫人的灵前，铜元在烛火下泛着光，心里想：奶奶，铜元会记得您的话，我也会。
铜元局的生意越来越好，王师傅说，现在长江沿岸的码头，都能见到滨江铸的铜元了，商船装货时，都用铜元结算，叮当声能传半条街。父亲更忙了，常常深夜才回家，身上的铜锈味里，又多了股墨香，那是算账目时沾的。
泉儿开始跟着先生读书。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总爱拿戒尺敲桌子，“咚”的一声，能把打瞌睡的虫儿都吓醒。有回泉儿背不出《论语》，先生要打她手心，小妈不知从哪儿跑过来，把她护在身后，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孩子还小，慢慢教。”她塞给先生一包芝麻糕，笑得像朵刚开的桃花。
先生叹口气，把戒尺放下，戒尺上的木纹都磨平了。“秀姑这孩子，脑子灵光，就是坐不住，像只蹦跶的麻雀。”
泉儿吐吐舌头，知道是小妈护着她。但从那以后，她读书更用功了。夜里趴在灯下写字，听着后院的井水声“叮咚”响，总想起老夫人说的“始鸣”。她想，伯劳鸟开始叫的时候，一定很用力吧，不然怎么能让全天下都听见。
甘爷编竹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他给泉儿编了个小竹篮，上面刻着只小鸟，尖嘴长尾，说是伯劳鸟。“老夫人说的‘鶰始鸣’，就是这鸟儿。”他指着竹篮上的鸟，刻痕里还留着点竹青，“等它叫起来，春天就真的来了，虫子醒了，麦子也该长了。”
泉儿提着竹篮去铜元局给父亲送点心，见工人们在院子里栽了棵石榴树。王师傅说，这是老夫人院子里的石榴籽种的，说不定秋天就能结果，到时候红通通的，像挂满了小铜元。
泉儿摸着石榴树的嫩芽，嫩得能掐出水来，忽然觉得，老夫人并没有走远。她变成了铜元上的龙纹，变成了竹篮上的鸟，变成了石榴树的嫩芽，还变成了青石板路上那些看不见的脚印，藏在滨江的风里，雨里，阳光里，在她读书时，在父亲铸币时，轻轻陪着。
这天放学，泉儿路过巷口的杂货铺，老板笑着喊她：“泉儿姑娘，新到的酥糖，要不要来点？”
泉儿摸了摸兜里的龙纹铜元，忽然想起很久没人叫她“秀姑”了。小妈前几日给她梳头时，嘴里念叨着：“泉儿都长这么高了，辫子快拖到腰了。”甘爷编竹筐时，也会说：“泉儿，帮我递根篾条，要直溜点的。”
她掏出铜元，放在柜台上。阳光穿过窗棂，龙纹在柜台上转着圈，像在跳舞。“老板，来两斤酥糖。”
老板称糖时，泉儿望着街上的行人。有扛着铜元箱的伙计，步子迈得稳稳的；有背着书包的学生，笑闹着跑过；有挑着菜担子的妇人，嗓门亮得像铜铃。他们的脚印落在青石板上，又被风悄悄磨平，就像甘爷说的，日子是往前流的水，哗啦啦地，带着新的故事走。
她提着酥糖往家走，竹篮上的伯劳鸟在风里轻轻晃。泉儿忽然想，等秋天石榴结果时，她要摘最大的一个，埋在葡萄架下的竹椅旁。
说不定到明年春天，那里也会长出棵小石榴树呢，像老夫人的故事，在土里发了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