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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栽的，今年头回开花，粉白的花瓣飘进屋里，落在泉儿的课本上，像印了朵小云彩。先生站在讲台上，手里攥着把老戒尺，戒尺的包浆亮得像铜镜，是常年握在手里磨出来的，边角都圆钝了，却透着股威严。
“今天讲《诗经·豳风》，‘七月鸣鶪，八月载绩’。”先生放下戒尺，指尖点在课本上，声音慢悠悠的，像春风拂过麦田，“你们知道‘鶪’是什么吗？”
底下的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小声说“是鸟吧”，有人摇着头没说话。泉儿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转着支毛笔——笔杆是父亲给她买的，红檀木的，被她摸得光滑发亮，笔锋还沾着点淡墨。她忽然想起甘爷给她编的竹篮，篮把手处雕的那只伯劳鸟，翅膀展着，爪子抓着竹条，甘爷说：“等伯劳叫起来，春天就真的来了，草芽会顶破地皮，虫儿会钻出泥土，连铜元局的机器声，都会更精神。”
“鶪就是伯劳鸟。”先生的声音拉回泉儿的思绪，他拿起戒尺，轻轻敲了敲桌面，“这鸟儿最知时节，一叫，就该播谷了，农人们要忙，咱们读书也要跟着忙，日子啊，就得在这‘鸣’声里动起来，才有意思。”
泉儿把那片桃花瓣夹进课本里，刚好夹在“七月鸣鶪”那页，粉白的花瓣衬着黑字，像给诗句添了幅小画。放学铃响时，她背着书包往家走，书包上的布带磨得有点毛，是小妈去年缝的，上面绣着个小小的“泉”字——这是小妈头回绣这个字，针脚有点歪，却绣得密，说“这样结实，能背到你长大”。
路过巷口时，泉儿忽然听见“啾——啾——”的叫声，清亮得很，像铜元掉在青石板上的脆响。她抬头一看，巷口的老槐树上，落着只灰扑扑的鸟，尾巴翘得高高的，翅膀上沾着点泥土，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精神，叫起来时，脖子还会往前伸，像在跟谁打招呼。
卖杂货的张老板正站在货架旁，往上面摆新到的风筝——有蝴蝶形的，翅膀上涂着艳红的粉，像院里的石榴花；有鲤鱼形的，金鳞闪闪的，像铜元上的龙纹。他见泉儿盯着树看，笑着递过来颗糖：“泉儿姑娘，看伯劳呢？这鸟儿今年来得早，许是知道咱们滨江的铜元出了名，特意赶来道贺呢！”
泉儿接过糖，没立刻剥开，攥在手里，暖融融的。她站在槐树下，听着伯劳的叫声，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和鸟叫声混在一起，像首轻快的歌。忽然就觉得老夫人的声音就在耳边，软乎乎的，带着艾草的香：“鶰就是伯劳鸟，这‘始鸣’二字，多好……”那两个字像颗落在心湖上的石子，荡开一圈圈的纹，圈圈都绕着“滨江”两个字，绕着铜元局的机器声，绕着父亲的笑。
她忽然想把这事告诉父亲，脚步不由得快了些，书包在背上轻轻晃，里面的课本“窸窣”响。刚拐进铜元局后街，就听见里面传来“轰隆隆”的机器声，比往常更响亮，像有使不完的劲。进了院子，一眼就看见工人们围着块黑板，黑板是新刷的黑漆，上面用白粉笔写着“新铸当十铜元，日产五千枚”，白字在黑底上闪着光，看得人心里发暖。
王师傅站在黑板旁，手里拿着个放大镜，正给几个年轻的学徒讲龙纹的铸造技巧。他手里捏着枚新铜元，把放大镜凑上去，镜片把龙纹放大了好几倍，连龙鳞的细缝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看这云纹，”王师傅的声音带着点激动，指着铜元上绕着龙爪的祥云，“弧度要正好，多一分则拙，少一分则飘，得像老夫人梳的发髻——看着松松的，实则每一缕都绕得稳，藏着功夫呢！”
泉儿的目光穿过人群，看见父亲站在最里面的机器旁，手里拿着枚刚铸好的铜元，对着光看。阳光穿过铜元中间的方孔，在他脸上投下块小小的亮斑，像枚印在脸上的印章，印着“勤勉”二字。父亲的布衫袖子挽着，露出小臂上的青筋，是常年握着工具练出来的，手背上还沾着点铜屑，却笑得很亮。
“爹！伯劳鸟叫了！”泉儿拨开人群跑过去，竹篮上的伯劳鸟木雕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撞在书包上，发出细碎的“哒哒”响，像在跟着应和。
父亲低头看见她，眼里的光比手里的铜元还亮，像盛着两团暖火。他伸手摸了摸泉儿的头，指尖带着机器的余温：“是么？那可真好。”他把手里的铜元放在泉儿掌心，铜元还热着，贴着皮肤暖得发痒，“咱们的新铜元，也该跟着‘始鸣’了——不只是在滨江响，还要让天下人都听听滨江的声儿，知道咱们铸的铜元，结实，也带着心意。”
泉儿握紧铜元，指腹蹭过龙纹的凹凸，掌心被硌得有点痒，却舒服得很。她想起老夫人在巡抚大院里说的“一鸣惊人”，想起父亲画样稿到深夜的灯，想起甘爷刻木匣时磨到发烫的刻刀，想起王师傅讲云纹时眼里的光——忽然就明白了，老夫人说的“一鸣惊人”，不是要喊得多响，不是要一下子让人记住，而是要像这枚铜元：在无数个日夜的打磨里，把龙纹刻进骨子里，把滨江的踏实、工匠的用心，都铸进金属里；让每一次流通，都带着家乡的分量，让拿到它的人，都能想起滨江的青石板路，想起铜元局的机器声，想起这里的人，是怎样把日子过得扎实又红火。
伯劳鸟的叫声又从院外传来，清亮亮的，和机器的轰鸣混在一起，像在为滨江的日子，唱着支暖融融的歌。泉儿把新铜元放进贴身的布兜，挨着那枚旧的龙纹铜元，两枚铜元贴在一起，暖得像揣了两颗小太阳。她知道，这两枚铜元，不只是钱币，是滨江的“声”，是家乡的“魂”，会跟着她，跟着日子，一直“鸣”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