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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的雨总爱缠缠绵绵落，把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泡得发亮，像块被长江水浸透的墨玉。雨丝细得像蚕吐出的丝，飘在脸上痒乎乎的，落在石板上，没一会儿就聚成星星点点的水洼，映着巷口老槐树的影子，晃悠悠的，像把碎月亮撒在了地上。
泉儿早早就把布鞋脱在门后，白生生的脚丫子刚踩上石板，就“呀”地缩了一下——凉丝丝的触感从脚底往上窜，却透着股清爽的舒服。她晃了晃脚丫，小脚趾头紧紧抠着石板的纹路，撒开腿就往前跑。石板被雨泡得润软，踩着比家里的粗布鞋底还贴脚，跑起来时，脚后跟蹭过路面，把刚留下的小脚印蹭成模糊的浅痕，像给青石板画了道软乎乎的白边。
“秀姑慢些！当心滑倒！”小妈的声音从院门口追出来，被巷子里的风撕成一缕一缕的，还裹着厨房飘来的菜香——是小妈在炖冬瓜汤，鲜气混着雨的潮气，闻着就让人肚子发饿。泉儿回头扮了个鬼脸，脚底下却没放慢，反而往水洼深些的地方跑，溅起的水花沾在小腿上，凉得她咯咯笑。
甘爷还蹲在门坎上编竹篮，竹条在他膝头翻飞，噼啪作响间，细碎的竹屑溅出来，落在门坎的青苔上，像撒了把绿碎米。他手里的青篾条被磨得发亮，是常年编竹器练出的老茧蹭的。甘爷抬眼瞅着泉儿的脚印，眼角的皱纹里积了点雨珠，笑的时候，雨珠顺着皱纹滚下来，滴在青苔上，晕开小小的湿圈：“这路啊，跟人一样，记着事儿呢。”
泉儿猛地停住脚，雨丝落在她的额发上，黏成小小的水珠。她转过身，踩着水洼往甘爷身边跑，脚丫子踩出“啪嗒啪嗒”的响：“甘爷，路也会记事儿？它又没有眼睛。”
“咋不会？”甘爷拿起根细竹条，轻轻敲了敲脚边的青石板，石板发出闷闷的响，“你曾老夫人小时候，也在这巷子里跑，也是光着脚，脚印比你这还小些，趾头印儿清清楚楚的。说不定哪块石板缝里，还藏着她当年蹭掉的趾甲盖，或是掉的红头绳呢。”
泉儿蹲下去，小手抠着石板缝里的青苔。青苔软乎乎的，像块被水泡透的绿绒布，指尖一捏，还能挤出点水来。她睁大眼睛往缝里瞅，只看见些细小的泥粒，没找着甘爷说的红头绳：“甘爷，我能找着曾奶奶的脚印吗？”
“找不着喽。”甘爷把编好的竹圈递到泉儿面前，竹圈圆得像轮小月亮，“后来走的人多了，脚底板把旧脚印磨平了，雨水又把痕迹冲淡了。就像你曾祖父说的，日子是往前流的水，哗啦啦地走，冲掉旧的痕，又漫上新的印子，哪能一直留着过去的呢？”
这话泉儿听得似懂非懂，却把“路记事儿”记在了心里。后来再路过青石板路，她总爱放慢脚步，盯着脚下看。有时会看见铜元局的伙计扛着木箱子走过，箱子底的铜元“叮当”响，他们的布鞋印又深又稳，像钉在石板上的小钉子，走过去半天，水印子还没散；有时会看见穿蓝布衫的学生三三两两跑过，布鞋沾着泥，脚印歪歪扭扭的，像刚学步的娃娃踩出来的，还带着点蹦跳的浅坑；还有时会看见卖麦芽糖的张婆婆推着小车走，车轮子在石板上压出两道浅沟，跟她的小脚印并排着，像两条细绳子，绕着巷子转。
这天午后，雨刚停，石板路还湿漉漉的，泉儿正蹲在巷口数自己的脚印——左脚踩一个，右脚踩一个，想凑成一对小月亮。忽然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铜元局的王师傅，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正往这边走。那油纸包鼓鼓囊囊的，油星子顺着纸角往下渗，在青石板上滴出小小的油印，像撒了几颗黄米粒。
“泉儿姑娘，可算着你了！”王师傅看见她，脚步快了些，掌心的汗把油纸濡湿了一块，“你爹让我捎的，刚从巷口点心铺买的芝麻糕，还热乎着呢，赶紧拿着。”
泉儿赶紧站起来，双手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油纸的温热，像捧着团小太阳，暖得她手心发慌。芝麻的焦香混着糖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肚子里还“咕噜”响了一声，脸一下子红了，赶紧用手捂住肚子，怕王师傅听见。
“我爹还在铜元局忙吗？”泉儿小声问，眼睛却盯着油纸包，手指忍不住摸了摸，能感觉到里面芝麻糕的软。
“忙着呢！”王师傅擦了擦额角的汗——刚下过雨，天还潮乎乎的，他的短褂后背都湿了一片，“新铸的二十文铜元要改花样，加了龙纹！你爹盯着工匠们打磨呢，说龙鳞得刻得细些，得像真的龙鳞那样，对着太阳能闪光。还说，等这批铜元铸好，要先给你留几枚，让你瞧瞧这龙有多精神！”
泉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浸了水的黑葡萄，闪着光。她想起上次父亲说的“有龙的铜元”，想起甘爷说的“龙能镇水”，心里像揣了块热芝麻糕，甜丝丝的。“王爷爷，我现在能去铜元局看吗？我想看看龙纹长什么样。”
王师傅刚要点头，巷口就传来小妈的声音，比上次更急了些：“秀姑！回家吃饭了！冬瓜汤都要凉了！”
泉儿的肩膀垮了垮，只好把芝麻糕紧紧揣在怀里，跟王师傅道别：“那王爷爷，我明天再去看！”
她转身往家跑，油纸包的温度透过布衫传到心口，暖得她心里发甜。跑过青石板路时，她故意把脚踩得重重的，让小小的趾头印在石板上留得深些——她想让这记事儿的青石板记住，今天有个叫泉儿的小姑娘，心里装着龙纹铜元的盼头，从这儿跑过。她的脚印里，藏着比芝麻糕还甜的念想，等着将来铜元铸好，要跟龙鳞一起，闪着光，印在滨江的日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