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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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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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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铜元记》连载

第一十六章 两个名字

民国八年的春日,滨江女子学堂的窗棂间总飘着栀子的香——是校门口那丛老栀子开了,白花瓣沾着晨露,风一吹就落进教室,贴在女学生们的蓝布校服上,像撒了把碎雪。泉儿站在讲台上,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写“名字的寓意”,粉笔灰落在她的藏青布衫上,像极了当年铜元局里的铜屑,轻得一吹就散,却藏着沉甸甸的心意。

台下的女学生们坐得整齐,梳齐耳短发的那个叫林晓,发梢剪得齐整,像刚裁过的铜元边,不扎人;梳长辫的是周栀子,辫子梢系着红头绳,晃起来时像泉儿小时候辫梢的那根,暖得晃眼。讲到“名字里的念想”时,泉儿刚停下粉笔,教室里就炸开了锅,女生们的声音像撒了把铜珠子,叮叮当当的,撞得空气都甜了。

“我娘说,我出生那天,院子里的栀子花开得满院香,就给我取名叫栀子!”周栀子站起来,辫子梢的红头绳扫过课本,带起片栀子花瓣,她眼里闪着光,像捧着宝贝似的。

“我爹是木匠,说希望我像后山的松柏一样结实,不怕风吹雨打,所以叫我松影!”戴圆框眼镜的沈松影推了推镜框,语气里带着点骄傲,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课本上自己的名字。

女生们一个个说着,泉儿笑着听,直到最后一排的女生慢慢站起来。她叫陈明泉,梳着跟林晓一样的短发,只是发梢有点翘,像刚被风吹过,声音细细的,像初春刚抽条的石榴枝,带着点怯生生的软:“我、我有两个名字。家里人都叫我阿秀,说我小时候眉眼清秀;先生说我该有个学名,就给我取名叫明泉,说明亮的泉水,能照见人心。”

泉儿握着粉笔的手猛地顿了顿,粉笔灰落在讲台上,积成小小的一堆。阳光刚好穿过窗棂,落在陈明泉的发梢上,把细碎的绒毛都染成了暖黄色,像当年老夫人银镯子上的光。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巡抚大院的葡萄架下,父亲让她叫“泉儿”,小妈却总喊她“秀姑”——原来两个名字的牵挂,会像石榴的根须,在岁月里扎得那么深。

“两个名字都很好。”泉儿放下粉笔,走到陈明泉身边,声音软得像院里的井水,“就像一棵石榴树上开两朵花,一朵朝着太阳,开得热烈,是‘明泉’的亮;一朵对着月亮,开得温润,是‘阿秀’的软,各有各的香,各有各的念想,都是你的好。”

陈明泉坐下时,泉儿瞥见她课本的封面上,用铅笔细细描着个小小的龙纹——龙身盘着,爪子抓着祥云,虽然线条歪歪扭扭的,龙鳞也画得像小圆圈,却透着股较真的劲,跟当年父亲画的龙纹铜元,竟有几分像。下课后,女生们都跑出去追蝴蝶,陈明泉却怯生生地走到泉儿身边,小手紧紧捏着枚铜元,指节都泛了白。

“先生,您看这个。”她慢慢摊开手,掌心沁出了点汗,托着枚十文铜元——铜元的边缘磨得发亮,铜边都圆了,像块被人盘了多年的暖玉,正面的“光绪元宝”四个字有点模糊,背面的龙纹却还能看清,是滨江特有的龙纹,龙爪下藏着个小小的“安”字。“这是我太爷爷留下来的,他说当年在铜元局当学徒,亲手铸过这种铜元,上面有龙,能保平安,让我千万不能弄丢了。”

泉儿接过铜元,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却瞬间暖了起来——这枚铜元的温度,像当年父亲放在她手心的那枚,像老夫人摩挲过的那枚,像甘爷木匣里躺着的那枚。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天,甘爷蹲在门坎上说“青石板会记事儿”,原来真的会。那些被无数双脚磨平的石板缝里,藏着无数个“秀姑”与“泉儿”,藏着铜元碰撞的叮当声,藏着石榴树逐年增加的年轮,藏着每个名字里裹着的、说不出口的牵挂。

她把铜元轻轻放回陈明泉的掌心,又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个小布包——里面是那枚断了的梅花银簪,银质虽已发黑,断口处却磨得光滑,是泉儿这些年摩挲出来的温。“这个送给你。”泉儿把银簪放在陈明泉的手心里,银的凉透过皮肤渗进来,却一点都不冷,“它曾属于一位很爱滨江的老人,她叫曾纪芬,当年总说,女孩子的名字,要像泉水一样,又清又长——清得能照见自己,长得能流过青石板,也能淌过岁月,让往后的人,都记得这份软乎乎的念想。”

陈明泉捧着银簪,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极了当年的泉儿——那时她蹲在老夫人膝前,盯着老夫人耳垂上的珍珠坠子,也是这样的眼神,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泉儿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蹲在葡萄架下看蚂蚁搬家,辫梢的红头绳黏在脖颈上,老夫人轻轻喊她“泉儿”,银镯子“叮”地撞在竹椅扶手上,那声音脆得像刚从机器里铸好的铜元,清亮得很。

原来那声音从未消失。它藏在陈明泉课本上的龙纹里,藏在那枚磨亮的铜元纹路里,藏在断银簪的梅花瓣里,还藏在滨江的风里——春天一吹,就跟着伯劳鸟的叫声,轻轻荡开,漫过青石板路,漫过石榴树梢,漫过女子学堂的窗棂,把“秀姑”与“泉儿”的牵挂,把滨江的故事,悄悄传给了下一个有两个名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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