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的春天,滨江的风里带着点资江的水汽——后来泉儿才知道,那水汽是跟着湖南来的信飘来的。送信的邮差敲开女子学堂的门时,她正带着学生们临摹《逸周书》的笺注,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信封边角的潮痕。信封是米白色的,纸面上印着细巧的暗纹,是湘乡特有的竹纹,字迹娟秀得像沾了江南的烟雨,每一笔都轻缓,却透着股沉甸甸的亲,仿佛写信人落笔时,总在想着“要把话慢慢说给泉儿听”。
拆信时,泉儿特意绕到了铜元局旧址的石榴树下。这棵树已长得比当年的老槐树还粗,盘曲的枝干像老夫人腕上那只磨亮的银镯,一圈圈缠着岁月的纹,春末的新叶绿得发亮,层层叠叠地遮着阳光,漏下来的光斑落在青砖上,像撒了把碎铜。博物馆的管理员老李曾跟她说:“郭先生,这树是当年郭楚凡先生亲手栽的那棵的后代,根须早顺着老井的水脉扎进了滨江的土里,跟咱们这儿的日子缠在一块儿了。”每年秋天,树上都结满红灯笼似的石榴,风一吹,果子碰着叶子,“沙沙”响,像在说当年铜元局里的事。
泉儿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指尖轻轻捻开信封的封口——纸有些脆,是放了年月的缘故。信是曾家的后人写的,叫曾念安,是老夫人的曾孙女,字里行间带着湖南口音的软:“整理曾纪芬祖母的遗物时,在樟木箱的最底层翻出个紫檀木盒,盒上刻着‘泉儿’二字,里面放着张泛黄的宣纸,写着‘赠泉儿小友’,纸里裹着半枚银簪……”
看到“银簪”两个字,泉儿的指尖顿了顿。她接着往下读,“簪头是朵梅花,断口处磨得极光滑,想来是祖母生前常摩挲的缘故。祖母的日记里写,这簪是她初到滨江时,母亲欧阳太夫人所赠,后来插在泉儿姑娘发间,说‘这孩子眼里有光,像极了年轻时的滨江,有股子韧劲儿’……”
信末还附了句话:“祖母说,滨江的铜元会走得很远,就像泉儿姑娘的名字,会在岁月里叮咚作响,清亮得很。”
泉儿从包里取出个小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正是那半枚银簪。银质早已氧化发黑,像蒙了层时光的雾,却依旧能看出梅花簪头的精巧:五片花瓣的弧度都刚刚好,梅蕊处的小珍珠虽已失了光泽,却还嵌在银托里,没掉。她把银簪放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慢慢竟也暖了起来,仿佛老夫人当年插在她发间时的体温,顺着银纹渗了出来,漫过那些被铜元、石榴、伯劳鸟记着的日子——芒种时的蜜枣香,病榻前的小曲,还有葡萄架下那句“始鸣”。
“郭先生,又来这儿坐啦?”管理员老李提着水壶过来浇花,壶嘴的水流细得像条小银蛇,落在石榴树的根部,“昨天有个从广东来的老先生,姓王,说他父亲当年是铜元局的工匠,叫王阿福,特意来寻龙纹铜元的拓片呢。老先生说,要带回去给孙子瞧瞧,让孩子知道,当年爷爷在滨江铸的铜元,是什么样的手艺。”
泉儿点点头,嘴角轻轻翘了翘。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那个甘爷做的紫檀木匣,打开时,红绒布上的两枚龙纹铜元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旧的那枚方孔边缘已磨成圆弧,是她揣了十几年的缘故,龙鳞的纹路却依旧清晰;新的那枚是父亲最后送她的,龙爪下的“安”字还亮得很,像刚铸出来似的。她小心地把半枚银簪放进匣子里,放在两枚铜元中间——红绒布上,银的暗、铜的亮、木的温缠在一起,像段说不尽的往事:开头是芒种时葡萄架下的风,中间是铜元局的机器轰鸣,结尾是此刻落在石榴叶上的春阳。
“李师傅,帮我拓两张铜元的拓片吧。”泉儿指尖轻轻碰了碰银簪的断口,那里的光滑,是老夫人无数个日夜摩挲出来的,“一张寄去湖南给曾念安姑娘,一张留给那位广东来的王老先生。”
老李应着,取来宣纸和墨。拓片干的时候,泉儿在背面题字。写给湖南的那张,她蘸了淡墨,写“鶰始鸣”三个字——笔锋轻缓,像老夫人当年说话的语气,藏着“始鸣”的期许;写给广东的那张,她用了浓墨,写“龙未眠”——笔画沉实,像父亲在铜元局里敲打的锤子声,藏着龙纹铜元的精气神。
笔尖划过宣纸时,泉儿仿佛听见老夫人的银镯子在响,“叮”的一声,轻得像石榴叶上的露珠滴落;又仿佛听见父亲站在铜元局的机器旁,声音带着股较真的劲:“这龙纹要刻得深些,才经得住岁月磨。”风从石榴树的枝叶间吹过,带着新叶的清香,也带着远方的水汽——是湖南的资江,是广东的珠江,也是滨江的长江,它们绕着这些旧物,绕着这些名字,绕着“泉儿”与“秀姑”的念想,在岁月里慢慢流,从未停过。
泉儿把拓片叠好,放进信封。阳光穿过石榴叶,落在木匣上,青玉兰花的影子投在地上,小小的,却很亮。她知道,这半枚银簪、两张拓片,还有匣子里的铜元,都是岁月的信笺,写着滨江的过去,也等着被未来的人拆开,一读再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