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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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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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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铜元记》连载

第一十七章 流动的血脉

民国十六年的夏天,长江的水来得凶。连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把滨江城泡得发涨,低洼处的青石板路早没了踪影,变成了一条条浑浊的小河,倒映着两旁歪斜的屋檐,像把整座城翻了个个儿,连空气里都裹着股江水的腥气,吸进肺里,闷得人发慌。

泉儿牵着学生们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北的高坡转移。蓝布校服的下摆早被泥水溅得斑斑点点,阿秀的鞋带松了,踩在水里“啪嗒啪嗒”响,泉儿停下来帮她系紧,指尖触到冰凉的雨水,却还是把结打了个双扣——怕她跑的时候散了,摔在泥里。路过铜元局博物馆时,远远就看见管理员老李踩着张摇摇晃晃的板凳,半个身子探进展柜,手里捧着个红绸锦盒,动作急得像在抢救救命的宝贝,连裤脚泡在水里都没察觉。

“郭先生!快来帮把手!”老李的声音带着慌,额头上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淌,顺着脸颊滴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这枚龙纹二十文是孤品!当年就铸了十枚,现在只剩这一个了,可不能泡水!泡了龙鳞就糊了,再也看不清了!”

泉儿赶紧把学生们托付给身边的助教,快步跑过去。老李小心翼翼地把锦盒递过来,她接在手里时,能感觉到锦盒外层已经有点潮,可里面的铜元还带着点温——是老李刚才揣在怀里暖过的。她轻轻掀开盒盖,一枚黄澄澄的铜元躺在里面,龙纹在应急灯的微弱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龙爪抓着祥云,像条沉在水底却不肯闭眼的鱼,鳞爪间仿佛还藏着当年铜元局熔炉的热气,藏着父亲敲打的锤子声,藏着工人们的吆喝。

“当年郭大人说,铜元是国之血脉。”老李喘着气,用袖子擦了擦脸,“我以前不懂,现在才明白,这血脉真的会流动——它在咱们手里,就得护好,不能让它断了。”

泉儿点点头,把锦盒紧紧抱在怀里,贴在心口的位置。雨水打在她的后背上,凉得刺骨,可怀里的铜元却像团小太阳,暖得她心口发慌。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站在铜元局的熔炉旁,手里捏着枚刚铸好的龙纹铜元,说“这是滨江的精气神”;想起老夫人在病榻上,指尖摩挲着铜元,说“是用人心焐热的”——原来这“血脉”从不是冰冷的金属,是父亲的汗,是老夫人的念想,是老李此刻的焦急,是所有护着它的人,把自己的心意裹进了铜纹里,让它能在洪水、战火里,一直“活”着。

转移到高坡的观音庙时,学生们都累得坐在地上,裤脚滴着水。阿秀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慢慢打开——油纸包了三层,最里面的一层还印着她的体温,没沾一点水。里面躺着两样东西:一枚断了的梅花银簪,还有那枚磨得发亮的十文铜元,银簪的断口处和铜元的边缘,都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我把它们藏在贴身的兜里了。”阿秀的脸红扑扑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头上,眼神却亮得很,像藏着星星,“先生说过,这是滨江的念想,不能丢。刚才跑的时候,我一直用手按着兜,怕它们掉了。”

泉儿蹲下来,摸了摸阿秀的头,掌心的温度混着雨水的凉,却让阿秀忍不住往她身边靠了靠。雨还在下,远处传来救灾船的马达声,“突突突”地响,混着人们的吆喝——“快把老人扶上船!”“粮食先搬上来!”像首嘈杂却有力的歌,每一个字都透着“不认输”的劲。泉儿抬头时,忽然看见不远处的石榴树梢上,站着只伯劳鸟,羽毛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却依旧昂着头,叫得清亮。“啾!啾!”像在给这歌声打拍子,像在说“别怕,雨会停的”。

“你们知道吗?”泉儿把学生们叫到身边,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抖,却很坚定,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扫过阿秀手里的油纸包,扫过自己怀里的锦盒,“很多年前,有位曾老夫人,就在咱们现在站的地方附近,说过一句话,‘始鸣’的鸟儿,最有劲儿,能顶着风雨飞。咱们滨江的人,就像这伯劳鸟,铜元是咱们的‘始鸣’,念想是咱们的翅膀,再大的雨,再凶的水,都打不垮咱们。”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滨江城镀上了层金边,地上的水洼里,倒映着橘红色的云,亮得像撒了把碎金。泉儿站在高坡上,望着被水浸过的街道——青石板路还在水里,却能看见水面下,无数个脚印叠在一起,有她的,有阿秀的,有老李的,有父亲的,有老夫人的,还有无数个滨江人的。

忽然间,她觉得那些脚印都变成了泉眼,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水,汇成细细的溪流,顺着街道往下淌,淌进长江,淌向更远的地方——带着滨江的名字,带着铜元的龙纹,带着梅花银簪的温度,带着“秀姑”与“泉儿”的牵挂,像条永远不会断的血脉,在岁月里流动,在人们心里流动,永远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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