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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的秋总带着点温吞的软。梧桐叶被风染成金褐色，一片片飘下来，落在铜元局的青砖地上，像铺了层碎金，踩上去“沙沙”响，混着空气里的桂花香——巷口那棵老桂树开得正盛，风一吹，金米粒似的花瓣就往铜元局里飘，落在铸币机器的铁壳上，添了几分软意。
而铜元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今年竟真的挂了果。青绿色的果子藏在深绿的叶间，有的拳头大，有的刚比鸡蛋圆，像缀了满树的小灯笼，风一吹就轻轻晃，果子碰在一起，发出“咚咚”的闷响，像谁在悄悄敲小鼓。树底下还落着几片老叶，黄中带红，是被果子压落的，铺在树根旁，倒像给树围了圈花布。
泉儿提着小竹篮穿过铜元局的大门，竹篮把手处雕着只小小的伯劳鸟——是甘爷前几天刚给她编的，木头还带着点浅黄，纹路里藏着甘爷手心的温度，摸起来暖乎乎的。她刚进院，就看见父亲郭楚凡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捏着把黄铜尺子，正弯腰量最底下那枚果子的周长，眉头微微皱着，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新铸的铜元花纹，连泉儿走近了都没察觉。
机器的轰鸣声比往常低了些，不再是震得地面发颤的“轰隆隆”，倒像放轻了嗓门的絮语。工人们手里的活计也慢了，李师傅擦模具的动作轻了，王师傅看图纸的眼神也松快了，连记账先生都从屋里出来，站在廊下望着石榴树笑——好像这满树的青果子，是什么比新铜元还稀罕的宝贝。
“爹！”泉儿脆生生喊了一声，竹篮晃了晃，里面的油纸包（装着给父亲的芝麻糕）轻轻撞在篮壁上，发出“窸窣”的响。
父亲这才回过头，脸上还沾着点细碎的铜屑，像撒了把金粉，看见泉儿，眉头一下子舒展开，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石榴树的老纹路，藏着岁月的暖。“泉儿来了？快过来瞧瞧，”他招手让泉儿靠近，指着树中间那枚最大的果子，“这果子长得多精神，皮实得很，比去年巡抚大院那棵结的还壮实。”
泉儿跑到树前，仰着脖子数果子。一只手不够用，就伸出两只手，指尖跟着视线动：“一、二、三……七！一共七个！”最大的那枚挂在最粗的枝桠上，离地面最高，果子尖儿已经隐隐透着点浅红，像被太阳偷偷吻过，留下了印子。她忍不住踮起脚尖，胳膊伸得笔直，指尖离果子还有半尺远，急得小腮帮都鼓起来，脚底下的布鞋在青砖上蹭了又蹭。
“别碰，小心摔着。”父亲赶紧拉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手背，有点痒，却很踏实，“这果子还青着呢，得等霜打了才甜。等熟透了，爹摘下来给你做石榴汁，放些冰糖，熬得稠稠的，装在瓷罐里，能喝到冬天。”他顿了顿，声音轻轻的，像怕惊着枝头的果子，“到时候也给老夫人的院子送些去，她去年还说爱吃酸甜口的，准喜欢。”
泉儿点点头，心里忽然软了一下。她想起去年冬天，老夫人靠在病榻上，手指轻轻摩挲龙纹铜元的样子，那时铜元带着老夫人掌心的凉，可此刻，她心口却像有团暖烘烘的气在飘——今天来之前，她特意把那枚龙纹铜元揣在了油纸包里，贴着心口的位置，现在还能感觉到铜元的硬实，像老夫人的念想，一直陪着她。
“郭大人，泉儿姑娘！”王师傅抱着卷图纸从车间走出来，图纸用红绳系着，他走得急，额角还带着点汗，看见泉儿，眼睛一下子笑成了条缝，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了的纸，“姑娘来得巧！新样的铜元模子刚做好，要不要瞧瞧？这可是郭大人琢磨了半个月的主意！”
泉儿凑过去，王师傅小心翼翼地展开图纸，纸上画着新的龙纹——比之前的龙更威风，龙身盘得更紧，像攒着劲儿，龙爪下多了朵祥云，云纹细细的，绕着龙爪转，最妙的是云纹中间，还藏着个小小的“安”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藏了个甜甜的秘密。“这‘安’字，是郭大人特意加的，”王师傅指着那个字，语气里满是骄傲，嗓门都比平时高了点，“说咱们滨江的铜元，不仅要结实好用，还得带着‘平安’的念想，让拿到铜元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的。以后人家一看这云纹里的‘安’字，就知道是咱们滨江铸的，错不了！”
泉儿赶紧从油纸包里掏出那枚旧的龙纹铜元，放在图纸旁比了比。旧铜元的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圆钝，是她揣在兜里摸了无数次的缘故，可背面的龙鳞纹路依旧清晰，阳光照在上面，还能看见淡淡的光——这枚铜元里，藏着多少个日夜的光景啊：父亲在灯下画样稿的影子，工人们打铁时的吆喝声，老夫人银镯子“叮”的响，还有她自己数着铜元边缘齿纹的模样。
“等新铜元铸出来，我要留一枚给甘爷。”泉儿把旧铜元小心地揣回兜里，指尖还能摸到龙纹的凹凸，“甘爷说，要给铜元编个木匣子，用紫檀木的，匣子上刻回纹，说这样能把铜元护得好好的，不生锈。”
父亲正要用尺子量那枚带浅红的石榴，闻言停下动作，回头看她。阳光落在父亲的脸上，把他鬓角的白发照得有些亮，他的眼里闪着光，比铜元的光还暖：“我们泉儿懂得惦记人了，真是长大了。”他伸手摸了摸泉儿的头，指尖的铜屑蹭在她的发间，像撒了点金粉。
那天下午，泉儿没立刻回家。她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头上，把竹篮放在腿边，看工人们往机器里添铜料——铜块是新运进来的，闪着冷光，放进熔炉里没多久，就化成了红通通的铜水，顺着铁槽流出来，像条小蛇，在模具里慢慢变冷，最后变成圆圆的铜坯。她还听着车间里传来的金属碰撞声，“叮当”“哐当”，混着工人们的笑谈声，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热闹又踏实。
一阵风过，一片石榴叶飘下来，落在她的竹篮里。叶子是深绿色的，边缘有点卷，叶脉清晰得像画上去的，泉儿捡起来，轻轻夹进了随身带的书里——那是父亲给她买的《千字文》，书页已经有点软了。她摸着书页里的叶子，忽然觉得，这叶子上的纹路，跟铜元上的龙纹、甘爷木匣上的回纹一样，都藏着滨江的故事，一圈圈，绕着日子长，藏着父亲的汗，工人们的劲，老夫人的话，还有她自己的小念想，慢慢长，慢慢沉，成了滨江最踏实的模样。（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