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泉儿,头发已全白了,像巡抚大院葡萄架上落的初雪,用青布帕子松松挽着。她常坐在阿秀推的轮椅上,轮椅的木扶手被阿秀磨得发亮,是常年握着的温度。每次去铜元局博物馆,阿秀都会提前垫块厚棉垫,怕泉儿久坐着凉——就像当年泉儿教她读书时,总帮她把课本垫得高些,怕她弯腰伤了腰。
博物馆的玻璃展柜擦得透亮,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落在新添的展柜上,像给里面的物件镀了层暖膜。展柜里摆着泉儿捐的紫檀木匣,木匣的回纹依旧清晰,青玉兰花的光泽虽淡,却像藏着晨露的润;两枚龙纹铜元躺在红绒布上,旧的那枚边缘磨得圆润,铜色发暗,却泛着温润的包浆,像被岁月泡软的玉;新的那枚龙鳞依旧锐利,黄澄澄的像刚从熔炉里出来,龙爪下的“安”字还亮得能映出人影。旁边的小展格里,放着那半枚梅花银簪,银质氧化得发黑,却能看清花瓣的弧度,说明牌上的字是阿秀写的,笔锋软和,透着亲:“清末滨江铜元局相关遗物,曾为曾纪芬女士所有,见证近代滨江金融变迁与人文情怀。”
“先生,昨天有个穿背带裤的小孩,趴在展柜前看了好久,问我为什么这枚旧铜元的边是圆的,不像别的铜元那样有棱有角。”阿秀推着轮椅,停在展柜前,声音放得轻,怕惊扰了馆里的静,眼里却带着笑,眼角的纹路像老槐树的皮,深却暖,“我告诉他,因为这枚铜元被很多人握过呀——郭先生(泉儿父亲)的手,曾老夫人的手,还有您的手,几十年的日子把棱角都磨软了,磨成了日子该有的模样,就像奶奶的手,虽然皱了,却暖得很。”
泉儿点点头,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节奏像当年甘爷编竹筐时竹条的噼啪声。那膝盖上还留着年轻时的旧伤——是民国十六年洪水时,为了护铜元摔的,现在阴雨天还会疼,却也藏着当年的劲。阳光落在展柜玻璃上,折射出铜元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小小的“泉”字,笔画弯弯曲曲的,里面还藏着“秀姑”两个字的影子,是小妈当年在棉袄上绣的字体,软乎乎的。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父亲第一次叫她“泉儿”的模样——父亲穿着藏青纱袍,袍角沾着没干的墨渍,弯腰按她的头谢曾老夫人,鬓角的汗珠子滚进衣领;看见小妈在厨房烙葱油饼,围裙上沾着面粉,喊她“秀姑”时,往她碗里多夹的那块排骨,酱汁漫过碗沿,香得能勾出馋虫;看见老夫人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银镯子“叮”地撞在扶手上,把“泉儿”两个字叫得软乎乎的,蜜枣的甜香混着西瓜气,漫在空气里。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原来都没消失。它们变成了铜元的重量,变成了银簪的温度,变成了木匣的纹路,压在掌心,沉得很——比当年那枚刚铸好的龙纹铜元更沉,比甘爷刻木匣的紫檀木更沉,因为里面裹着的,是无数个日子的暖,是无数个人的牵挂。
有天,博物馆举办“青少年探古”活动,一群孩子围着泉儿的轮椅,叽叽喳喳的像群小麻雀,眼睛亮得像刚从机器里铸好的铜元,闪着好奇的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辫子梢系着粉白的蝴蝶结,晃呀晃的,举起胖乎乎的手:“奶奶,奶奶,您的名字是谁给您取的呀?是不是像我的名字一样,是妈妈取的?我妈妈说,我出生时桃花开了,就叫我桃桃。”
泉儿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像盛着当年曾老夫人给她的蜜枣,甜得能润到心里。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羊角辫,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去,软得像棉花:“我的名字,是一位很老很老的奶奶取的,她叫曾纪芬,住在以前的巡抚大院里,院子里有葡萄架,有石榴树。”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能让每个孩子都听清,“她说我会像泉水一样,慢慢流,慢慢长,流过青石板路,流过铜元局的院子,也流过长长的岁月,不慌不忙的,却能把日子润得甜甜的。”
“那泉水会流到哪里去呢?”桃桃又问,歪着小脑袋,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当年泉儿盯着老夫人的珍珠坠子。
泉儿望向窗外——博物馆的院子里,那棵石榴树长得正盛,叶子绿得发亮,叶脉清晰得像铜元上的纹路,风一吹,叶子晃出细碎的影;远处的长江像条银色的带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浪涛一卷一卷的,藏着无数个滨江的故事,有铜元的叮当,有伯劳的鸣叫,有老夫人的小曲。
“流到需要它的地方去。”泉儿的声音轻却坚定,指尖轻轻点了点膝盖上的棉垫,那里藏着她一辈子的念想,“流到每个记得滨江的人心里去,像铜元上的龙纹,刻得深,就忘不掉;像老夫人说的‘始鸣’,叫得响,就记得住。”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啾——”的一声,清亮得像枚刚铸好的十文铜元,在滨江的上空荡开。是伯劳鸟,落在石榴树梢上,尾巴翘得高高的,叫得欢快。那声音像老夫人腕上的银镯子在应和,像父亲在铜元局里敲打的锤子声在呼应,像阿秀当年念“鶰始鸣”时的声音在回响,轻轻的,却能穿过岁月,落在每个人心里,把“泉儿”与“秀姑”的名字,把滨江的故事,一直传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