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儿走的那天,滨江的雨下得软极了,细得像老夫人当年绣玉兰花帕子的针脚,悄没声息地落下来,粘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圈圈浅淡的湿痕,像谁用指尖在石板上描了遍又遍的“泉”字。阿秀给泉儿整理枕褥时,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那枚断了的梅花银簪,裹在张叠得整齐的宣纸条里。纸条的纸边已经发脆,上面的字迹很轻,却笔笔都透着认真,是泉儿晚年用颤巍巍的手写下的:“埋在石榴树下,跟老夫人的葡萄藤作伴,莫让它孤单。”
葬礼过后的第三天,天刚放晴,石榴捧着银簪,踩着还没干透的青石板,走到博物馆后院的石榴树下。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指尖插进去时,能摸到土里混着的细沙,还带着股青草的鲜气,隐约间,竟像能闻见当年铜元局里淡淡的铜锈味——那是岁月留在滨江土里的痕。她蹲下来,用手刨了个浅浅的坑,把银簪轻轻放进去,银质的断口蹭过泥土,像在跟这片土地打了个招呼。刚要覆土,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啾啾”的叫声,抬头一看,两只灰扑扑的伯劳鸟在枝桠间跳着,翅膀上沾着未干的雨珠,像披了层碎银,亮闪闪的,叫得清亮又热闹。
“奶奶说,这鸟儿一叫,春天就来了。”石榴对着树枝轻声说,指尖轻轻碰了碰树干上的纹路——那纹路深且粗,像泉儿晚年手背上的血管,粗糙却温暖,握上去时,竟像还能摸到泉儿掌心的温,“您看,它们来送您了,您在那边,也能听见伯劳叫了吧?”她慢慢把土填回去,拍实,又从兜里掏出颗石榴籽,埋在银簪旁边,“这是去年的果子,跟您一起守着这棵树,好不好?”
那年秋天,后院的石榴树结得比往年都繁盛,青绿色的果子挂了满枝,到了霜降,全红得像团火,风一吹,果子碰着叶子,“咚咚”的响,像铜元碰撞的声。其中最大的那一个,就长在埋银簪的地方,红得最艳,皮上的纹路一圈圈绕着,像极了龙纹铜元上的缠枝纹,摸上去还带着点温。石榴把它摘下来,用小刀轻轻切开,果肉红得流汁,咬一口,甜得能润到心里。吐籽时,她忽然发现,这颗果子的果核比往年多了一颗,圆滚滚的,比别的籽都大些,黄澄澄的,像枚缩成小小的铜元,在阳光下泛着淡光。
她把这颗果核小心地收起来,放在泉儿留下的紫檀木匣里,跟铜元待了一冬。第二年开春,她选了个晴好的日子,把果核埋在石榴树旁边的空地上。没几天,土里就冒出株嫩芽,嫩得能掐出水,顶着两片子叶,像举着两只小小的绿手,怯生生地朝着太阳。新枝长得快,春天抽芽,夏天长叶,到第三年,已经长到半人高,枝桠细细的,却很精神,叶片的形状竟像极了伯劳鸟展开的翅膀,边缘带着浅锯齿,风一吹,叶子晃来晃去,像在低空飞,连影子都带着股活气。
有天周末,博物馆来了群小学生,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叽叽喳喳的像群刚出巢的小麻雀。带队的老师领着他们看石榴树,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辫子梢系着粉绳,蹲在新枝旁边,伸出小手碰了碰叶片,抬头问石榴:“老师,这棵小树叫什么名字呀?它的叶子跟别的树不一样呢!”
石榴蹲下来,握住小姑娘软软的手,指着远处的长江——江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像撒了把碎铜元——轻声说:“它叫泉儿树。”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像极了当年老夫人坐在葡萄架下说话的语气,“你看呀,它的根扎在滨江的土里,喝着长江的水,枝桠一直朝着太阳长,就像那些被我们记住的名字——曾奶奶,郭爷爷,甘爷爷,还有给它取名的泉儿奶奶,他们都没走,都藏在这棵树里,永远都在长,永远都不会消失。”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地上的影子惊呼起来:“老师老师!你快看!这棵树的影子像枚铜元!”
石榴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正午的阳光穿过泉儿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最中间的地方,竟真有个方方的小影子,像极了铜元中间的方孔,周围的叶片影子层层叠叠,随着风转,像铜元上的龙纹在游动,活灵活现。她看着那影子,忽然想起泉儿当年坐在轮椅上跟她说的话:“有些东西看着是铜铁做的,其实啊,是用人心焐热的。”
风又吹过来,穿过泉儿树的枝叶,“沙沙”地响,像无数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应和:“我们在呢,滨江的日子,还在呢。”远处的长江依旧东流,浪涛一卷一卷的,载着滨江的故事,载着龙纹铜元的叮当,载着伯劳鸟年复一年的“始鸣”,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却永远带不走扎在土里的念想——那是泉儿的名字,是秀姑的牵挂,是老夫人的银镯,是父亲的锤子,是所有滨江人心里,那团永远暖着的火。
而那棵泉儿树,就静静地站在时光里,根须缠着老石榴树的根,也缠着土里银簪的痕,还缠着铜元的纹路,枝叶一天天往上长,托着新升起的太阳,把当年老夫人“始鸣”的期许,长成了满树的阴凉,也长成了滨江新的故事——故事里,有羊角辫小姑娘的笑声,有石榴讲解时的认真,有伯劳鸟落在枝桠上的鸣叫,还有青石板上,永远不会褪色的,属于“泉儿”与“滨江”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