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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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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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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铜元记》连载

第一十二章 木匣与旧事

甘爷的木匣子就放在院角的竹凳上,晨光刚漫过枇杷树的枝桠,落在紫檀木上,泛出层暗哑的光——不是新木头的亮,是被手反复摩挲过的温,像老夫人腕上那只银镯子,藏着岁月的软。匣子不大,刚好能放进泉儿的掌心,边角刻着回纹,一圈圈绕着,线条细得像头发丝,却没断过一处,甘爷说这叫“不断头”,是盼着日子能顺顺当当,连着好下去;盖子正中央嵌着块青玉,玉色是淡淡的青,像雨后的石板路,上面雕着朵小小的兰花,花瓣薄得能透光,连花萼上的细绒毛都刻得清清楚楚——那是甘爷特意照着老夫人窗台上那盆兰花雕的,说“老夫人喜欢,这匣子也该沾点她的念想”。

“试试合不合用。”甘爷把木匣子递过来时,手上还沾着细碎的木屑,指甲缝里嵌着点紫檀的红,像傍晚天边落的晚霞,没来得及褪。他的手糙得很,是常年编竹筐、刻木头磨的,指节上还有道浅疤,是去年给泉儿做竹哨时,被竹条划的,现在还能看见淡淡的印。

泉儿小心地接过来,指尖刚碰到木匣,就觉得温温的——甘爷昨晚准是把它揣在怀里暖了,怕早上的露水凉着。她轻轻掀开盖子,里面铺着层红绒布,是小妈做棉袄剩下的料子,软得像云朵,摸上去能陷进指尖。泉儿从兜里掏出那枚龙纹铜元,铜元边缘已经磨得圆钝,却更显亮,她捏着方孔,慢慢放进匣子里,大小竟分毫不差,像为铜元量身定做的窝。铜元躺在绒布上,黄澄澄的,映着晨光,像块被太阳吻过的金子,龙鳞的影子在绒布上微微晃,竟像龙在轻轻摆尾。

“甘爷的手艺真好。”泉儿用指腹蹭过匣子上的回纹,纹路被打磨得光滑极了,不硌手,倒像摸着谁的指纹,带着点熟悉的亲。她想起甘爷给她编的竹篮、做的竹哨,每样都透着股用心,连竹条的毛刺都会仔细磨掉,怕扎着她。

甘爷坐在门槛上,又拿起块砂纸,打磨旁边另一块木料——是给小妈做首饰盒的料,也是紫檀木,只是小些,边角刚画出大概的形状。砂纸蹭过木头,发出“沙沙”的响,细碎的木屑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黑米粒。“这手艺啊,跟你爹铸铜元一样,得用心。”他忽然抬眼往院里看了一眼,小妈正站在晾衣绳旁晾衣裳,蓝布衫被风掀起个角,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淡淡的水墨画,连晾衣杆的影子都直溜溜的,“你小妈前儿跟我说,让我给她打个首饰盒,说要放你爹给的那支银簪,免得总在镜台上落灰——她啊,就是惜物。”

泉儿想起小妈的梳妆匣,红木的,上面的缠枝纹都快磨平了,里面总整整齐齐的:左边放着梳齿有点松的木梳,是甘爷做的;右边叠着块绣玉兰花的帕子,是老夫人送的;最底层压着那支凤凰银簪,每次小妈梳完头,都会用软布擦一遍,再轻轻放进去,像藏着个宝贝。她忽然想起上个月的一天,小妈给她盛粥时,忽然说“泉儿,快尝尝这咸菜,是你爱吃的脆口”——那是小妈头回没叫“秀姑”,语气跟平时没两样,只是往她碗里多夹了块排骨,酱汁浓得发亮,裹着肉香。什么都没说,可泉儿心里清楚,那声改口藏着多少疼惜,比排骨还暖,比粥还稠。

晚饭时,父亲回来得比平时早,进门时脸上带着笑,手里还攥着张纸,纸角都被捏得有点皱。“好消息!”他刚跨进门槛就喊,声音比平时高了些,连沾在布衫上的铜屑都忘了拍,“咱们滨江的龙纹铜元,被朝廷选为‘样板币’了!要往各省的铜元局送样,以后天下人都要照着咱们的样子铸!”

王师傅也跟着来了,手里提着个酒坛,脸上红通通的,笑着补充:“这可是滨江头一回在天下人面前露脸!比中了状元还风光!郭大人,您这几年的辛苦,总算没白费!”

“今晚得喝两盅!”父亲从柜里摸出个玻璃瓶,标签已经泛黄,纸角卷得像朵小菊花,瓶身上的字都快看不清了,“这是当年从广东带来的米酒,一直没舍得喝,就等这天——等咱们的铜元能让天下人看见的这天!”

小妈早钻进厨房忙活了,不一会儿就端出盘花生米,红皮裹着白仁,撒了点盐,脆得能听见响;又切了碟酱牛肉,酱色浸得肉纹都发亮,是用院里井水泡过的,不柴;最后还炒了盘青菜,绿油油的,衬得桌上热闹起来。甘爷搬来张小桌,放在院里的枇杷树下,月光刚好透过叶隙洒下来,落在酒盅里,晃出细碎的银辉,像撒了把星星,连空气里都飘着桂花的香——是巷口张婆婆送的干桂花,小妈泡在了茶里。

“当年在广东,我跟你王师傅还赌过咒。”父亲端着酒盅,喝了口,脸颊慢慢泛起红,像被夕阳染过,眼神却亮得很,“我说总有一天,要铸出最好的铜元,让滨江的名字刻在上面,让人家一提铜元,就想起滨江。现在总算有点模样了。”

甘爷也抿了口酒,酒液在嘴里含了会儿才咽下去,慢悠悠地说:“我还记得你刚到滨江时,住的那间小破屋,就在铜元局后街,屋顶漏得厉害。有回下大雨,你抱着刚满月的泉儿,整夜整夜地修屋顶,瓦当碎了就用竹篾补,雨水顺着竹缝往下滴,你就用铜盆接着,‘叮叮当当’的,倒像在铸铜元。泉儿哭,你就一只手抱她,一只手递瓦片,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小妈正给泉儿夹牛肉,闻言停下筷子,轻轻拍了拍父亲的手背:“别总提过去的苦,苦日子早过去了。”她看了泉儿一眼,眼里的笑像浸了蜜,连眼角的梨涡都深了些,“现在多好啊,泉儿能安心读书,认的字比我还多;你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铜元局越来越红火;院里的井水甜,枇杷树每年都结果,还有甘爷在,咱们一家子,热热闹闹的,这就够了。”

泉儿没喝酒,只捧着杯桂花茶,茶里飘着几朵干桂花,香得人心里发暖。茶香混着酒香,还有院里枇杷叶的清苦,在空气里慢慢飘,像老夫人坐在葡萄架下讲的故事,软乎乎的,绕着人心。她低头看了看放在桌角的木匣子,月光落在上面,青玉兰花的影子投在桌上,小小的,却很亮。忽然就懂了老夫人说的“国之血脉”——原来这血脉不只是那枚龙纹铜元,不只是流通的钱币,还有父亲手上磨出的茧,是他整夜修屋顶、灯下画样稿的印记;是甘爷刻刀下的木痕,是他为木匣磨到深夜、为竹哨仔细修毛刺的心意;是小妈晾衣裳时拉得笔直的绳子,是她为泉儿夹的排骨、为父亲温的酒的疼惜——是这些东西,把滨江的日子一针一线缝成了块结实的布,针脚密得像蛛网,风吹雨打都扯不断,连着过去,连着现在,也连着往后的日子。

泉儿轻轻摸了摸木匣子,里面的铜元还温着,像揣着团小太阳。她知道,这匣子里装的不只是铜元,还有甘爷的手艺,老夫人的念想,还有他们一家子的旧事与新日子——这些,都是滨江最金贵的东西,比铜元还沉,比木匣还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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