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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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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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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铜元记》连载

第八章 病榻碎语

曾老夫人的卧房总笼着层淡淡的药气,混着窗台上兰花的冷香,飘在半开的窗缝间,连风穿进来时,都变得轻手轻脚。窗棂上糊的宣纸泛着旧黄,阳光透进来,被滤成柔柔和和的光,落在老夫人盖的玉兰花薄被上,像撒了把碎棉絮。老夫人常靠在床头,对着那盆半蔫的兰花发呆——花瓣尖儿卷了边,几片叶子垂着,是前几天下雨时忘了搬进来,被淋得伤了气,倒像跟老夫人一样,没了往日的精神。她腕上的银镯子还在,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叮当作响,总顺着枯瘦的手腕慢慢滑,停在小臂中间,安安静静的,像怕惊扰了屋里的时光。

“奶奶,我带了好东西给您!”泉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雀跃,却又刻意放轻了些——小妈跟她说过,老夫人怕吵,说话得细声细气。她捧着龙纹铜元,指尖捏着铜元的边缘,怕手汗沾在上面,走到床边时,还特意蹭了蹭衣角,才小心地把铜元放在老夫人摊开的手心里。

铜元的光落在老夫人的手背上,那手皱得像晒干的菊花,却还是轻轻拢了拢,接住了铜元。她的手指抖了抖,指节泛着青白,慢慢合拢,指腹反复摩挲着铜元背面的龙纹,从龙首摸到龙尾,连龙须的纹路都没放过。“是楚凡铸的?”她的声音很轻,像落在纸上的墨,稍不留意就散了。

“嗯!”泉儿使劲点头,辫子梢的红头绳蹭到床边的帐子,声音脆得像铜铃,“背面的龙可威风了,鳞甲亮闪闪的,王爷爷说,这龙像刚从长江里钻出来,一甩尾巴就能飞起来呢!”她还想学着龙摆尾巴的样子比划,又怕动作太大碰着老夫人,只好把手缩回来,攥着衣角。

老夫人把铜元举到眼前,眼睛眯成一道细缝,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蝴蝶的翅膀。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铜元上,龙纹的影子投在她脸上,细细碎碎的,像谁用指尖蘸了墨,轻轻描的花纹。“你曾祖父在世时,也爱摆弄这些。”她忽然开口,声音飘得很远,像从云端落下来的,带着点岁月的糊味,“他总说,钱币是国之血脉,得流通起来,才能让百姓的日子活泛。就像这院里的井水,天天舀,水才清;要是放着不动,就成了死水,发臭了。”

泉儿听不懂“国之血脉”是什么意思,也不懂“死水”和“活泛”的区别,可她看着老夫人的手指在龙纹上慢慢蹭,那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曾祖父留下的旧物,眼里的光软得像刚蒸好的棉花,心里忽然有点发紧。她想起甘爷编竹筐时,也总这样摩挲竹条,说“老物件得摸,摸久了就有了人气”,老夫人手里的铜元,好像也在慢慢攒着人气,暖了些。

“那年在滨江,”老夫人的目光飘到窗台上的兰花上,声音更轻了,“你曾祖父刚办内军械所,又要造枪炮,又要试着铸银元。有回我炖了鸡汤送去,见他蹲在铸币炉边,手里拿着枚刚出炉的银元,烫得直甩手,却笑得像个孩子,胡子上还沾着点铜屑,风一吹,就跟着飘。”她顿了顿,嘴角微微翘了翘,像是想起了那时的暖,可下一秒,就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肩膀都颤,她赶紧掏出手帕捂嘴,帕子落下时,泉儿看见上面染了点淡淡的红,像初春时落在雪上的残梅,小得可怜,却刺得人眼睛疼。

泉儿吓得赶紧站起来,想喊门外的福子,手刚伸到帐子边,就被老夫人轻轻按住了。“别声张。”老夫人的手凉得像冰,按在她的手背上,没力气,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平静,“人老了,就像这铜元,在手里磨得久了,花纹会淡,颜色会褪,总有一天,连字都看不清了。”

泉儿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赶紧低下头,怕老夫人看见。她想起父亲前几天跟小妈说的话,说老夫人是滨江的老槐树,根扎得深,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都能立着。可现在,这棵老槐树好像要落叶了,一片片叶子飘下来,落在她心里,沉得像揣了块湿棉花。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老夫人的手,想把自己的暖传过去,可老夫人的手太凉了,像握了块冰。

“泉儿,”老夫人把铜元从自己手里拿出来,放进泉儿的手心,再用自己的手,轻轻裹住她的手,“替我好好收着。”她看着泉儿的眼睛,眼神清明得像没蒙雾的井水,一字一句地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有些东西看着是铜铁做的,硬邦邦的,其实啊,是用人心焐热的——是你爹的心思,是工匠的力气,也是咱们滨江人盼着好日子的念想,都焐在里面呢。”

泉儿用力点头,把铜元攥得紧紧的,指尖都泛了白。她想说“奶奶您会好起来的,我还想陪您摘葡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窗外的风忽然吹了进来,卷起一片兰花叶子,慢悠悠地飘到窗台上,落在老夫人的手帕边,像一声轻轻的叹息,没声响,却把屋里的时光都拉得长长的,悄无声息地裹住了病榻上的碎语,也裹住了泉儿心里的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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