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地缓缓睁开眼,从沉沉的黑夜到微醒的黎明,天空像是块巨大的黑色布幕,被慢慢地掀开。黑暗的浪潮一波波拍打着沉睡着的土地,人啊事物啊随着黑暗的浪潮,在绵长又跌宕的梦里起起伏伏着。即使在黑夜,各种声响,也一直没有停歇,辨不清方位的细碎的悉索声,像是海浪里被裹挟着往前翻滚的小鱼小蟹,在一个小的范围里,咕噜咕噜地响两声,而后又安静下来,随着天光逐步变亮,声响也逐渐放大,海的潮汐逐渐地起来起来,拍打在了人们的枕边。北边的马路上,第一辆车跑估计是在三四点左右,只是在人们的梦里添了一点点的伴奏,而后,十来分钟一辆,五分钟一辆,到小区里的车也被喊醒,是要到五六点钟的时候了。
这里是长江三角洲一个小县城,在地图上很少见到它的名字,在中国的发展史上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惊艳的故事,对于长三角地区来说,不算富庶,可对于全国大部分县域发展来说,它的经济发展和开发程度已跻身全国100强县城,可以说发展得还算不错。它有一个较为中庸的名字,海安,若干年前从大海中长起来的一片盐碱地,经过了千万年的演进,形成了现在的这片黑土地,所以形成之初的命名表现了人们对它的期求,凝聚在一个字上——“安”。世世代代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躬耕生活,安身安心于此,没有多大的追求与梦想,在这里保暖安适地生活下去,兴许就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最大念想。
老田头一家就是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耕作的一家人,不过这样说也不算很准确,他们最早并不是这里的原住民,最早他们是生活在海安县城南边一个叫南屏的镇子,日本人来华侵略后,家乡的房子牲畜圈都给毁得一干二净,解放战争之后,他的父亲辈三兄弟就把家搬来了这个相对损伤小一点的地方,安了家。
那时的人们和土地一样,都很有包容性,经过了战争的人们收敛起所有的心力和精神头,全力在这里耕种生活,很快他们就像那田垄里茁壮蓬勃的庄稼一样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扎扎实实地活了下来。
这些年广播里电视里总说一个词——传统文化,老田头不清楚传统文化具体是个什么概念,如果这片土地上有传统文化的话,应该就是说的人们在骨子里在心力藏着的一种精神吧?他觉得人是应该有点精神头的,应该有点目标的,这个精神头要具体说的话,是什么呢?这么些年,人们在这里生活,社会变化那么大,但人们埋头生活,埋头劳作的样子一点没变。以前,一大清早一家人,吃了早饭扛起锄头耙子到田里去,干活!现在,干活的地方换了,人们还是早早吃了早饭,推上电动车,或者开上小车,去公司,去工厂,上班!刨食的地方尽管变了,不变的是勤勉的生活习惯,和认真刨食的样子。
你若要说在这片土地上有什么传统文化,那你去看看渠沟边,看看田垄里,看看那里生长着的野花野草。硬币一样大的地盘就是它们的全部,它们不抱怨,任何时候都迎着太阳努力生长,开出自己的小小花朵,风来它们尽情摇曳,雨过它们携手站稳脚跟,雨后它们的地盘又悄悄地往前生长了几分。你说它们有什么了不起的,在这个宏大的时代,谁还看路边的野花野草啊,太不起眼了吧?可是,你再往前往后看那么三四十年,你看看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的物事,那些大大小小的道边树呢,那些种植地肥硕黝黑的桑田呢,都消失了踪影,在它们原先站立的地方,变成了高大宽敞的厂房,或是阔大的马路。你看,这野花野草还存在着,春花秋月,风霜雨雪,它们执着地与这块土地为伴,是不是也是一种平凡中的执着?是不是也可以算做一种传统文化?
这十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宽阔马路像当年的挑河一样把大小的乡镇都串连起来了,高挑着的立交桥跟高铁在高处把天空分割成了好几层。在外地工作的孩子们回来,经常抱怨的一件事就是家里的路又重新修了,不知道到底怎么走了。这两年还好一点,有导航,再怎么绕错路就总归可以跟着曲曲弯弯地兜回来。这些孩子走得越来越远,就像家里的小夕她们一样,干脆走到了中国的最南边,每次他都要在电视的气象新闻里看到她在的城市的名字,关注一下她那里的天气变化。唉,就像那蒲公英一样,子孙们身上吹到的风越来越大,孩子们也就随着风飘得越来越远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他们在新的城市好好地安家,好好地生活,让他跟老婆子心里感到安心,也就好啊。
人哪能改变时代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时代的风要把人们吹到哪里去,顺应着它就好了,千万不要拧着它的力走。这小区里也有不少家里,不让年轻人出去,年轻人围着这片小区转,也会有一肚子的憋屈气,那是他们的选择。他老田头不会这么干,就像当年他全力支持玉成走出去一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福气,有他们的造化,他不会去影响和干扰他们。
冬已经挺深了,天还没亮,他坐起来后又坐在被窝里捂了一会,七点钟再起来,手脚已经感觉到了彻骨的凉意。没到秋天的时候,老田头已经基本把冬天的衣服都翻找出来放在床脚靠墙的位置,他不管儿媳妇每次回来都朝那堆成山的衣服翻白眼。他要早早地翻出来,放在那里,需要穿的时候就一件一件加上去。年纪大了,哪有冷和热的感觉呢,就是不管多少件,堆叠到自己身上,告诉自己穿了有多少,肯定不会冷也不应该冷而已。
家里,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这么多年了,一直是没有声音,十年前,他耳朵不太好的时候就开始慢慢听不到声音。听不到也没关系,孙女们都在外面工作,到暑假寒假才会带着重外孙重外孙女回来这里,回来他也听不见小重孙重孙女嬉闹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他是个铁聋子。
这样一个人出出进进的过了多少年了?以前,照顾老伴的时候,老田头还会想时间这个问题。老伴在床上瘫了三年,他就尽心尽力地照顾了三年,看着老伴就像根燃烧殆尽的蜡烛,眼里属于活着的光芒一点点熄了,操持打当完老伴的火化下葬,他就基本不怎么操心时间了。日历也不翻,电视也有一招没一招地看,想起来,走过去拧开电视,然后转身干别的,晃到眼前不怎么看清物件,啊感觉到已经是晚上了,再去把电视关了。
他慢悠悠进客厅,开了房门,出去站在外面看了看,外面还是漆黑的。影影绰绰地,门口的路上有人开着电动车经过,现在没有地了,地被各种外地的本地的老板征收过去开厂了,一圈圈围墙围起来,那些种了若干年的庄稼养活了村里世世代代人们的土地,被水泥浇筑上,彻彻底底就成了地面,没有肥沃与贫瘠、良田与荒地的区别,一式成为了园区里的水泥地。其他,已征收还没建厂房的,就任由荒草那么长着,恣肆蓬勃,一季又一季。每次经过,老田头都听到土地的声音,那沉闷至极的低吟,每经过一次,他回家都要捧起水烟斗抽上半天。说不出的难受,那就抽两口吧。
没有了土地,年轻点的人们就开始去厂里做工,这小区里也开始像城里一样朝九晚五地作息。年轻人陆陆续续地在城里买了房子,送孩子读书,孩子的老田头奶奶腿脚还健硕的就跟去带孩子了,因为年轻人忙,哪里照应得来家里的一日三餐孩子的接送呢,他们去帮忙。小区里,慢慢地就留下了些老人,开始,还三五成群地打打牌,一起唠唠嗑,一个冬天,两个冬天,若干个冬天过去,就像那柿子树上挂着的红果子,迎着风,越来越少了。
年纪还是大了呀,以前自己有农活要干,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扛着家伙事儿去地里,把琢磨了一晚的活儿干完。现在睁开眼,干净的房间,按上了煤气灶的厨房,装了马桶的厕所,到处都打扫得清清爽爽,哪里都没有锄头钉耙的影子,哦,家里的地已经拆迁置换了很多年了,该有快二十年了吧!快二十年的时光了,他还是没有完全适应,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扫视一圈,找找自己的锄头那些放在哪儿。嗐,当年倒是带回来放在车库里,一直放到十来年全都锈蚀了,老婆子唠叨它们太占地方,他才把它们一股脑都扔了。扔的时候,他还老舍不得了,就像离别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紧紧拿在手里,摩挲了又摩挲,丢到垃圾堆旁边时,回头看了又看,最后唉一跺脚就回家了,再不回头去看。
有时候就是这样,再舍不得的东西,不得不舍掉的时候,一咬牙一狠心,也就彻底丢到脑后吧,生活还要往前走!
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家,两个孙女在外地,红梅跟着小夕生活帮她接送儿子上学。老婆子还在的时候,两个人晚上睡下时总说着到小夕生活的城市看看,说着说着时间就往前不知不觉地走着,等说定了老婆子过了八十岁生日就去,老婆子就在那年的冬天病倒了,脑溢血。等从医院接回来,他陪着瘫痪在床的老婆子一起,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整整三年时间,直到老婆子最终咽气。
老婆子走后第二年,一百多岁的老头子也风烛火尽,第三年就在他和老二家的照顾下离开了人世。忙忙碌碌着,时间就往前流走了五六年,小夕回来每次再谈起接他去广州生活的时候,他就没了一点心气劲儿。人的心有时真是奇怪着呢,老婆子生前从没去过广州,所以说起来时,他跟老婆子一起激动,充满了好奇与期待。而当老婆子走了,这个家出来进去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很多时候他都没了那个心气劲儿,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就是不愿意去想了。
现在,最让他操心的就是家前屋后的这两块地,不大,加起来也就跟以前的自留地那么大吧。可是,就是这小小的几分地,牵注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和精神,春种秋收,他还是按照以前的时令不停地捯饬这两小块地,倒也能像以前一样按照时令能有各式的收成,虽少,他都不吃,全存在冰箱里,或是晾干了放起来,给小夕他们放假回来时吃。
这样看,这日子跟三四十年前,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孩子们在外地谋食,他跟老婆子就在家里种地,忙好粮食收起来,等他们回来取。日子简单而平淡,但他心里觉得踏实,要是叫他改变这种方式,他会浑身不自在。
后来,小杰结婚,把他带去了婆家长沙后,顺路又一起去了广州,在小夕生活的地方住了一个月。他把老婆子的照片贴身带着,在小夕那里也照常给老婆子供饭,因为老婆子走的时间还嫩,还没到三年要供着饭确保她在那边有饭吃不会饿肚子。那年在广州过年,小夕带他去了很多地方玩,广州的各个景点,深圳,还有周边的几个城市。白天出去玩的时候,他总把老婆子的照片揣在口袋里,那葱葱笼笼的山,那漫山遍野的哗啦啦的花花草草,真是漂亮,他就会跟老婆子在心里说说话。就像他领着她出来看了一场,通过他的双眼,通过他的双脚,老婆子也来了这祖国的最南边,这个大丫头生活的地方看了一场一样。
可是,过了年,又待了一个月,他实在呆不住,又叫小夕买了票,送他回来了。广州是好,可到底不是家,他待不安生。后来,小夕去北京学习,又带他去北京玩了一个星期,去爬了长城,去了故宫,看了天安门,一个星期,他走起路来比小夕他们还要快,他玩笑地说小夕他们天天坐办公室的年轻人,体力还不如他这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子。
确实啊,可是现在,已经九十多的他,体力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可能每个人身体的衰老有个既定的时间,时间一到,凭你再强再不服输,你的身体都会不随你意志地快速老下去。
先是牙齿掉得越来越多,他不肯装假牙,而后就掉得越来越快,可能第一颗牙开始掉时牙床变松开启了后面牙掉落的序幕。等最后一颗牙齿也掉了之后,他就只能吃些稀软的食物,稍硬点的东西都吃不动了。接着,是耳朵听不到,八十来岁的时候,两个耳朵的听力就开始模糊,小夕买了不少助听器带回来,可他用着用着又懒得戴上,那玩意个头小,一不注意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而且戴上也就是看电视时用用。常来打牌的老头子们不再上门玩之后,每天也就是早上和傍晚跟隔壁的邻居打打招呼,其他也不大用得上。到了九十过后,耳朵就好像蒙了一层厚厚的薄膜,听不到任何东西了。再接着是腿脚,八十三那年去北京时还走路带风的他,腰背驼了下来,走路也慢了很多,不是说自己不敢往前迈步怕摔着,是自己身体的这台机器他有点指挥不动了,心里指示叫腿脚快一点,可整个身体和腿脚不停使唤,身体带不动胳膊,腰带不动腿,就只能每个指令都慢几拍,也好,也没什么事情要急着去干,不像年轻时要忙着去地里干活儿,不用着急,慢慢来。
想着,老田头摸到了门口门廊里的椅子旁边,扶着椅子坐了下来。这个地方在门廊里,冬天吹不着夏天晒不着,适合他坐在这里透透气,可以看到前面路上来往的人,还可以跟他们打打招呼说说话。他倒不担心听不到他们的话,其实无非就是跟他打个招呼,问问他吃了没,无非就是这些。这个年代,人跟人之间的话少了,也浅了,除非是跟家里人说话,一般都是点头之交,随便说点,不碍什么事的话。
老田头又想起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梦里的情景是那么清晰,似乎一闭上眼睛就可以再次看得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