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半,各家的鸡此起彼伏地叫了几巡,天已经大亮。老田头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站着。远远近近的传来村里各家开门的声响,空气里嗅到隐隐约约的烧柴火灶味道,各家烟囱里开始升起炊烟。现在地里的活没有那么多了,但大家基本还保持着早起的习惯,烧完早饭,伺候完家里的猪羊鸡鸭,再到地里做完上一天没有完成的活儿。这个时候年轻人基本还没起床,他们在乡上的厂里上班,等到家里家外的一切操持完毕他们才会懒洋洋地起床,洗漱,吃饭。
东边塑料厂上方的天空,氤氲着一片橘色的云霞,在晨风吹拂下,云霞在不引人关注地随处散逸,游走,橘色越来越亮,越来越薄,几丝阳光从云霞中射出来,先是几丝几缕,然后是这里那里的几片,最后,阳光彻底地脱开云霞的衣裳,薄薄地洒向了大地。
老田头走到厨房,老婆子正在拉风箱烧大锅煮粥,大米粥特殊的香气在屋子里蒸腾。在厨房的后屋,是摆放整齐的农具,早饭前没有具体的活要做,他挑了一把刚磨过的锄头,斜扛在肩膀上,走出小院。
水稻还没有开始抽穗,一棵棵身姿笔直地站在水田中,潺潺的流水从小河到沟渠,欢快地流进各个方块形状的稻田中。水稻是用水肥喂大的作物,大水厚肥,才能让稻棵们如此挺拔翠绿地立着,茁壮成长,为育苞抽穗做着积极的准备。水稻窄长而有劲的叶片,浑身包裹着细小的绒毛,像一把把小小的剑,直竖于蓝天下,它们遍布绒毛的身体,围上了一层微光,像是在做着庄严的宣誓。清晨的露珠还挂在它们的眼睫上,兴许某个调皮的蜘蛛还在它的叶片间留了一个昨晚织就的梦网,但这些都丝毫不能不影响它们的阳光下的挺立,和誓言。
阳光掠过它们细小的叶尖,在叶尖上闪烁,映着露滴,折射出细碎的七彩的光,喊醒了周围的作物。阳光的手离开了稻田,掠过了高大的玉米,抚过饱满的玉米荚;俯身贴近缠绕蜿蜒的番薯藤,理顺它们夜间枝杈横生初长的新芽;点向花生柔嫩的叶片,摁一摁,提醒它们勤快地吸收雨露营养,供应地底正在偷偷生长的花生。掠过了这些,阳光才逐渐升上高空,照彻村庄、道路、河流,照着每一个起身忙碌的人。
老田头喜欢在每天的这个时候,检阅一下自己的庄稼地。他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每一块田地,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人家的,他都爱,这是他们祖祖辈辈操持的土地,是跟他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对象。这村里的人,也像这庄稼地一样,一茬茬生下来,长起来,逐日茁壮逐渐粗大。然后,年轻人走出去,走向工厂,走向城市,老年人留下来,仍然操持着庄稼地,就像照顾相濡以沫的亲人。他喜欢在清晨来亲近它们,听听它们生长的声音,看看它们生长的姿态,这一天就踏实地开始了。
从地里回来,老婆子到后院去了,锅盖敞开着,粥还没凉,他在饭桌边的矮凳上坐下,抽两泡水烟。水烟可是陪伴了多年的伙伴了,他有两个水烟壶,一个旧的一个新的。水烟丝是在供销社买的,以前烟丝要按计划供应,现在可以自由拿钱买。每次到种子站买种子,或买种苗时,老田头就去买几块烟丝。他没有研究过水烟丝跟香烟的烟丝有什么区别之处,因为香烟那玩意他有些抽不惯,是比水烟体面漂亮,拿起来点上火抽起来都相当潇洒自在,但他还是喜欢水烟那个咕嘟咕嘟的声音。
裁七月半的毛昌纸的时候,他会留几张纸,因为这个纸极干极薄又易燃。先把大张的纸裁成十公分宽二十多公分长的条,然后将一条条纸卷成香烟般的圆柱,一起装到一个塑料袋里扎紧,这就成了纸捻子。等到要抽水烟时,抽一根出来,划火柴把纸卷点燃,点燃后赶紧吹灭,这种纸即使火苗吹灭了隐火还是在慢慢烧着的。平时,老田头已经抽空把方块形状的水烟捏成了细丝装到了空百雀羚铁盒子里,现在,他从盒子里捻出蚕豆大的一撮烟丝,摁进水烟盒的点烟凹口里,轻压几下让它们塞平整。把刚才吹灭了明火,隐火在烧的纸捻子拿到嘴前,嘟起嘴,撮口对着纸捻子呼突一声吹出一口气,这口气的力气要控制得正好把捻子上的隐火吹燃起来。重新燃起来的纸捻子靠近水烟丝,点着,就可以对着茶壶把一样的水烟管好好地抽一口,享受一下了。正烧着的水烟,变成烟雾涌进口腔鼻腔前,水烟壶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老田头没有拆开研究过这个咕嘟声来自哪里,在困难的年代,水烟壶都是稀罕宝贝,哪舍得拆开它!
就像是水烟壶在唱歌,咕嘟咕嘟,不算响亮,伴着水烟给予的渗入肺腑的陶醉,就这样响着,陪着老田头度过了无数个日子。日子也像这水烟壶发出的声音一样,呼啦呼啦,咕嘟咕嘟,平淡里又保持着一点的欢喜,像一首歌,哗啦啦地唱着,边唱便往前奔。
往前奔着,总归是好的!
抽完水烟,大丫头还没起床,老田头暂时还不想吃饭,他走到后院,看看圈里的猪。他知道一大早老婆子应该已经喂过圈里的这几头猪了,前一天下午她就会把塘里岸边割来的水花生切碎了,拌了细糠,加水煮了一大锅的猪食。老田头从来不许老婆子用人吃剩的饭食来喂猪,当然说实话,他家的饭餐都基本按照人数来做,精打细算也确实留不下人的饭菜给猪。但猪就应该有它们自己的待遇,吃食和住的圈要干净,这是老田头对养猪的最基本的讲究。
后院的猪圈分成两块,一块是给母猪的,坐西朝东,紧邻着厨房隔壁的一行,两个圈,自然就是两头母猪。一头是全身白色的,粉色的皮肤衬得毛色白得有点透亮,一看就是身板很壮实的好猪。旁边的那头背上有快黄灰色的色块,也是被养得全身油光水滑,迎着光毛发都有点泛出透亮光泽一样。这两头母猪老田头饲养得很好,除了每天两顿吃食准时足量供应,每天清两次猪圈,把它们排泄的粪便即使清理出去之外,按时给它们梳理,它们身上没有一处疤裂,没有一处脏污。老田头经常在帮它们梳理毛发时跟它们说说话,老婆子都笑他是个疯子,肯定要对它们好点,这样它们才能心甘情愿地生崽,好好地踏实地安心生养。老婆子笑他干什么都胆小谨慎,跟畜生哪里用得着这样,他也是笑笑走开,不去理会。
靠着厕所旁边还有两个小点的猪圈,这是以前的老圈,每个圈里是三头小猪仔,老田头按照六头猪仔的性格习性做了分配,让它们基本相安无事、安静地在圈里茁壮成长。六条小猪仔身形修长,短小的四肢都粗短而有力,每天吃完就在圈里哼哼唧唧,有时也会你趴我背上,我拱你的脖子之类的玩闹,有几头是小公猪,公猪闹一点正常,只要圈里哼哼唧唧的声音不显示出干架的急促与尖利声,老田头是不会出马调停的,实在过分了,他也会来吼两声,拿跟扶桑条子吓唬吓唬,猪仔们也就基本噤声,安静下来吃吃睡睡了。
他家的猪仔长得都算蛮快的,再过两个月,这些小猪仔要送去集市上卖了,这么漂亮的猪仔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老田头激动地想。所以,耙起它们的猪圈来,老田头的心情就特别好,只要勤快,能灵活地想到各种方法应对,农村日子不是多难过的事。
两只大猪加六只小猪,每天需要的猪草应该是不小的量,这个任务一直是老婆子负责,有时她也会去指派老头子干,但终归帮不了多少忙。大部分的还是需要老婆子自己去地里田间,去池塘边弄来。老婆子个子不高,当她埋头背着大捆的猪草走来时,猪草捆比她自己的身形还要大上两倍,她埋着头弯着腰,硕大的草垛子长在她身上,使得她就像个移动的硕大草球。在夕阳余晖下,在浅淡的暮色中,就这样缓慢地移动着,一点点挪近这个家。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老婆子的这个形象就像他们生活的一个隐喻,是的,就是这样,他们一路背着,没有空闲去说笑,他们的眼里心上,都有很多的活,有很多的未知的日子。
就像他种菜、卖菜,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老田头要怎么样做,他只是觉得这样做会更好,对小院里的日子更好,他就根据直觉去作了,事实也证明他经常是走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