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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的尾巴长不长，山鸡难变金凤凰。不住粪堆住瓦屋，屎壳郎它还是屎壳郎。”王晓亮小时候，他爷爷的嘴边常挂着这句顺口溜。王晓亮当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觉着好玩，就也跟着哼哼。他爷爷一死，这句顺口溜便渐渐的被他淡忘。等再记起来时，不觉这句顺口溜已成了他的人生写照：“我总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奋斗一定能混出个模样来。嘁，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照样还是得为了赚那两个子儿终日操劳。即便穿衣打扮不再像以前那么寒酸，看着也跟个人儿似的，可这腰杆子依旧是挺不起来，逢人得赔笑脸，说话得拐着弯。生怕惹得别人不高兴而断了自己的财路。说白了，咱这低人一等的身份就一直没有变。”王晓亮眺望着窗外的一幢幢高楼大厦，当初刚来省城时的那股子热乎劲儿已荡然无存，留在心中的只有如死灰般的冷漠和用尽体能狂奔后般的疲惫。“人活着，又何必要为难自己呢？”
“老板，外面有人找。”王晓亮正望的入神，大堂经理小张跑过来汇报。“是谁？”“不认得。但他说是你的亲戚。”“亲戚？”王晓亮有些纳闷，“莫非是她？”王晓亮想起的这个“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姐姐。与一般人不同的是，王晓亮对自己的姐姐印象是模糊的，感情也谈不上深厚。而这其中的原因连王晓亮也说不清楚。王晓亮只记得姐姐是个很老的女人，像母亲一样老；姐姐不太爱说话，整天就是不停的干活儿；姐姐好像从来都没有笑过，仿佛肚子里装满了心事。大概在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姐姐结婚了。不久，姐姐抱着一个孩子回了家。但不知为何，姐姐和父母大吵了起来。王晓亮眼瞅着姐姐抱起孩子冲出了家门，至此之后就再也没怎么见到过她。即使当年母亲去世，姐姐也没有回来奔丧。李若依曾相劝，姐姐是除了父母之外他最亲的人，结婚时一定把姐姐接到省城来参加婚礼。王晓亮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踏上回乡的路。然而，血终究浓于水，往事也斩不断亲情。假如姐姐得知王晓亮结婚了，兴许会衷心的替他高兴而专门前来看望他。那么姐弟俩的关系会重新开始，今后王晓亮将又多了一处温暖和放松心灵的地方。“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王晓亮急忙问道。“是个男的。”“男的？”王晓亮糊涂了：他们家就他姐弟俩，其他的诸如：姑姨叔舅、表堂姊妹等亲戚也不多，且都住在四邻八乡，平时素有来往，甚至有些根本就不相往来。今天突然能有亲戚大老远的跑到省城来找他，真不知天上刮的是什么风。“带他进来吧。”王晓亮吩咐道。小张回了楼下，很快就带着那人来了王晓亮的办公室。王晓亮一看，这人果然面相生疏，毫无印象。只是他的口音带着纯正的家乡味。“请问你是？”“不记得我了？我是你表舅姥爷家的三姨夫。你小时候我去过你们家，还抱过你呢。”那人说话的时候摇头晃脑，表情夸张，看着就不像个老实巴交的人。王晓亮起了疑心。“怎么，不相信？你家院子里有颗大槐树对不对？院子的西面还有个石磨，石磨后面就是猪圈。我那次去，就是给你们家杀猪去的。”那人这么一说，王晓亮倒是想起来了，他父亲曾说过他们家有个远房亲戚是个杀猪匠，但因嗜赌成性，后来败光了家底，便改行做起了售卖假酒的生意。不料有次假酒喝死了人，他也跟着进了班房。刑满释放后，他老婆已经跟别的男人住到一块儿了，他只身去了南方打工。从此便音信全无。“如果我爸说的那个杀猪匠就是他，那么他跑我这儿来是想干什么呢？”王晓亮不敢贸然就认了这个亲戚，于是便找了个借口说打记事起，他家里并没有石磨和猪圈。大槐树是有一颗，不过村里很多别人家院子里也都种着大槐树。“不好意思，这位大叔，你恐怕是认错人了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人一着急，嘴角边冒出了白吐沫星子。“你爹属狗，你娘属牛；你爹人称王老二，你娘名叫赵桂琴；你有个姐姐比你大八岁，嫁给了隔壁邻村袁麻子他大儿；袁麻子大儿有些傻，闹洞房的当晚自个儿溜了出去捉蛐蛐。此事儿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后来你姐姐怀了孕，人家都说是袁麻子扒了灰。”“够了！不要再说了。”王晓亮又羞又气，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你来我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那人见王晓亮发了脾气，不敢再张狂，只好老老实实说出了实情：“大外甥，这么给你说吧，这十多年来我一直是在南方混饭吃。从橡胶园里割橡胶，到路边榨甘蔗；从在码头上干装卸，到医院里背死人；从挨家挨户收破烂，到给马戏团里扮小丑；各行各业我差不多是干了个遍。临回来前，我还在工地上给人家刷油漆。不过这年龄大了，体力活儿是越来越干不动。再加上出来的时间太久，也越来越念家。因此，我便辞掉了工作，上个月回了老家。现在老家的人都知道，大外甥是出息了，在省城不仅安了家落了户，还做起了大买卖，省长、市长都认得，想要办什么事，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所以现在乡干部见了你爹都得点头哈腰，往日里的威风一点都没有；你们村村长在你爹面前更是大气不敢喘，生怕惹的他老人家不高兴被就地免了职。此外，还有些人是想着法儿的去巴结你们家。据说你们村的狗剩子莫名其妙的给你爹送去了百把斤豆油。你爹不敢要，便给他送了回去。谁知没几天他又给送了回来。这一来一往，村里都知道了。有人就告诉你爹：‘狗剩子的媳妇偷怀了二胎。他是怕被逮着罚款，才想到给你送礼。只要到时你能出面替他说两句求情的话，乡计生干部也不能不买账。’还有邻村的凤妮儿家，为了能让孩子去省城上学，收麦的那会子他家所有的男劳力都过来给你家帮忙。结果你爹愣是没动手，麦子就被割完、打好存进了仓房。这档子事儿还多的是，不过我想说，毕竟他们和你们家都非亲非故，帮他们是情分，不帮是本分，送再多的礼也白搭。可咱们就不一样了。咱们是亲戚，是一个老祖宗留下来的种。合着一人当道，鸡犬都能升天，咱们这亲戚里道的，怎么说也能跟在大外甥你的后面沾沾光。其实三姨夫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在你这儿讨口饭吃，顺便攒上两个买棺材板的钱。”王晓亮“噗哧”一笑：“我若是有那么大的能耐，省长、市长都认得，一个电话啥都能办成，我还用得着在这儿靠翻锅铲子来赚钱？我不得直接给省长、市长打个电话，让他们把银行承包给我，我天天躺在家里拿着计算器算利息不就够了？再说了，我这小店儿，虽说是简陋了些，可刷碗的、配菜的、掌勺的、打杂的一个不缺，你来我这儿能干啥？难道要我给你个二老板的职位干干？二老板我也不缺。”“大外甥，你别想多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你能给我个不出力气的差事干我就满足了。比如说买买菜就行。”“对不起，没有。”“哎哟，大外甥，你可得发发善心，给三姨夫条活路。你三姨早年扔下家跟别人跑了，现如今孩子们又都不管我的事儿。你若再不帮我这孤老头子一把，我只能回老家等死。”那人说着便要哭。王晓亮不为所动。那人竟然真的哭起来：“我这条狗命能活到今天，多亏了几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当年台风刮倒了橡胶林，我丢了饭碗。是隔壁甘蔗地的老胡把他倒下的甘蔗送了我，让我在路边摆起了榨汁摊，我才没饿着。后来甘蔗榨完我去码头当工人。有次往船上装货物，一不小心踩空掉进了水里。在医院我被抢救了过来，工头却不敢要我了，人家嫌我不会游泳。眼看又得要挨饿，医院扫地的大爷说看我长得精壮，是块能出力的料儿。正巧医院缺个装卸工，就问我愿不愿意干。我当即便答应了，谁知一干就是两三年。再后来捡破烂、扮小丑、流落街头，直到遇着黄老板，我终于又能填饱肚子了。黄老板是东北人，专在工地上接刷油漆的生意。那年刚过了春节，我正拿着块抹布坐在路边等活儿，一辆气派的小轿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我赶紧冲了上去对着车窗就是一阵乱擦。这时从车窗里伸出一个秃脑壳，他笑眯眯的看着我，问道：“没看见我的车刚刷过吗？”接着又说：“年还没过完呢，就开工了，真勤快。”我回他道：“在家闲着闷得慌，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他一听我不是本地口音，便更乐了：“咋地，没回家过年？”我说：“老婆孩子都接到这边来了，用不着再回去过年了。”他说：“看不出来还挺能混的。”接着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我。我的个乖乖，我真是走了狗屎运，随便擦了擦车窗居然能赚这么多的钱，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用再翻垃圾箱找东西吃了。于是我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就差没跪下来磕头。临走前，他又撂下句话儿：“要想赚更多的钱，明天就到后面正在盖高楼的地方来找我。”我转头一瞅，不远处果然有一处大工地。第二天，我就去了那儿。原来，黄老板的工人都返乡过年去了，这会儿都还没有回来。而工地上又催着交工，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干活儿就把我拉来顶用。好在刷油漆不算是什么技术活，几把刷子下去后，我就摸清了门道，因此干的是又快又好。黄老板一高兴，许诺两个月之后工资给我涨到三千块钱。”“吹，使劲的吹。”王晓亮不屑的回道。“我可没有吹牛。人家黄老板那是真的一个有钱，这点工资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或许没瞅见，人家脖子上戴的金项链比大拇指头还要粗，一条裤腰带都值好几万；人家的车子叫、叫什么‘宝石’……”“保时捷。”“对对对，是‘宝石洁’。人家住在别墅里，据去过他家的人说那比皇宫也差不到哪儿去。”“哼，你骗鬼去吧。一个刷油漆的包工头能搞得跟个开公司的大老板似的，鬼都不信。”“大外甥，三姨夫在外闯荡了这么多年，虽说钱是没挣到，可却明白了一个道理：赚钱不能靠拼命，选对行当最重要。再给你讲个故事：黄老板当年在东北的时候也是个穷光蛋，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尽捡哥哥姐姐旧的穿；一到冬天家里连柴火也烧不起，只能烧牛粪。读完小学，家里实在是供不起他读中学了，他便一人跑到城里开始瞎混。他进过局子坐过牢，也倒腾过煤炭和边贸，总之三十多岁了也没个正儿八经的职业，老婆也没有。后来听说南边的钱好赚，他就坐火车跑到了南方。但他要学问没学问，要技术没技术，就算给他一座金山守着，他也扣不掉一粒金子下来。没法子，他只好挑些门槛子低的活儿来干：先是蹬三轮给人送货，再是去工厂给人看门，接着又成了锡矿上的工人。尽管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可挣来的钱也仅够解决温饱。别看黄老板是个粗人，他的脑袋瓜子倒不笨。他瞅着南方的城市里到处都在搞建设，心想这其中肯定有发财的机会。于是他找了处工地去做了个油漆工。没用几年，他对这个行当就已熟门熟路，再加上又结识了些关系，他便成立了自己的队伍。谁也没料到，他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活儿越接越多，生意越干越大，现如今半座城的工地上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他接活儿也越来越挑剔：工地太小的不干、价钱给不到位的不干、工地领导的脾气跟他不对付的也不干。用他的话说，那就是：‘赚不赚钱无所谓，重要的是自己开心才好。’今年，他小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他索性活儿也不接了，工地上的事情也不问了，整天呆在小老婆那儿哄孩子。”“他大老婆能愿意？”“大老婆和女儿早就被他送出了国。”
王晓亮边听边不停的搓着自己稀疏的胡茬。忽然他站起来走向窗口。眼前，一幢幢高楼大厦已是密密麻麻；高楼大厦之间，还有数不清的吊车在来回转动，好不繁忙。盯了一会儿，王晓亮笑了笑，转过身来说道：“难能三姨夫如此看得起我，大老远的跑来要跟我讨口饭吃。只可惜外甥能力有限，实在没有拿的出手的酒菜让姨夫称心如意，外甥深表惭愧。不过咱们毕竟亲戚一场，且我又是晚辈，怎么说也不能让你白来了一趟。这是二百块钱，你拿着，回去下个馆子，也或添件衣裳。但要记住，年纪大了，别老往外跑，免得累坏了腿脚。倘若你记不得，今后还来，那就恕我概不接待。”王晓亮掏出钱放到了桌子上。那人还算是识相，拿起钱连道了几声“谢谢”，然后离开了王晓亮的办公室。他这前脚一走，王晓亮也下了楼。
离酒店不远有一处工地，王晓亮经常打此经过。以往，工地的大门都是敞开着的，大大小小的车辆进出不断。可今天工地的大门却关上了，连供人走的小门也没开。王晓亮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见门始终关着，便趴在门缝上往里边瞅。工地的设备都还在，就是看不到人影，好像是停工了。王晓亮打算回去。就在这时，小门开了条缝，几个打扮得体的人接连从里面走了出来。几个人的后面又跟着两个戴安全帽的，看样子像是工地里的头儿。送走了那几人，两个戴安全冒返回了工地，小门顺手被带上，但没有上锁。王晓亮十分的好奇，合计着两人差不多该走远了，便推开小门，悄悄的走了进去。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呵斥声：“站住！干什么的？！”王晓亮回头一瞧，原来是工地的门卫。王晓亮干过此行，深知但凡遇到这种情况就不能认怂。否则就要被看做是坏人。王晓亮挺直了腰杆，拿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没到看到大门上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嘛？去、去、去，快出去！”门卫说着便把王晓亮往门外赶。这下王晓亮便不乐意了。王晓亮掏出手机，然后装模作样的拨起了电话。“喂，我是市环保局稽查科的王科长，今天奉上级命令到你们这里检查工作，但在门口遭到了门卫的阻拦。假如你们企图用这种方式来逃避检查的话，那么一切后果将由你们自负。”王晓亮边说边往门外走。这下门卫有些心虚了，门卫开始仔细的打量起王晓亮。只见王晓亮衣着光鲜整齐，相貌威严神气；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高傲，说起话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您果真是环保局的？”门卫的口气缓和了许多。“那还有假吗？”王晓亮回敬了一个白眼。“您果真是来检查工作的？”“难道我是来你们这儿旅游的？”“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王科长您别误会。您也许不知，最近我们工地一直在放假，除了几个领导外，其余人都回了家。领导担心工地上会丢东西，便交待任何闲杂人员不得随便进出。刚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有认出王科长您。要是知道是您来了，说什么也得把大门全都打开、把您从外面请进来。”“那倒不必了，我也没那么大的架子，我只是来看看，看看你们有没有按照规定来干活儿。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进去随便瞅几眼。”王晓亮双手往身后一背，有意迈着“八字步”朝里面走去。门卫又连忙跟了上来。“王科长，您先别急，待我跟领导通个电话，让他亲自来接您。”“诶，用不着这么麻烦。我们搞工作检查，向来遵循一切从简的原则，不接风、不送行、不请客招待、不讲究排场。总之不能给企业增添负担。我们始终牢记，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只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让人民群众真正满意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回去好好工作，完成领导交给你的任务。”“可是……”“怎么，对我还是不放心？”“可是，我们领导还交待，凡是遇着像您这样要自个到处看看的，即使不用他们来陪同，但也需要我跟着。因为工地上面危险多，稍有不慎便会有意外。”“你们把我当成三岁的孩子了，看到坑不知道躲，看到电线非要上去抓一把？也或者你们本就做了违法的事，心里边有鬼，所以便派你跟着去监督？说，是不是这样？”王晓亮诡黠的看着门卫，直把门卫看的心里起毛。“王科长，我就是个看大门的，领导咋的说我就咋的做。至于究竟是个啥原因，我也不清楚。”王晓亮看得出门卫似乎并未讲实话，趁着身后一阵风刮的是尘土飞扬，伸手摸向裤子口袋。“有笔没有？”“您要笔干嘛？”开张罚单，原因是施工现场粉尘太大，严重造成了环境污染。”“要罚钱？”“你说呢？”“罚多少？”“按照规定，两万。”“王科长，您可得高抬贵手。最近我们已经被罚了不少的钱。再罚下去，工地真的就要完蛋了，我这个看大门的也干不成了。”“哦？已经被罚了不少的钱？为什么？”“唉，王科长，我也不瞒你了。前些天，工地上出了事故，搭进去两条人命。接着各个部门都来调查。您想想，光调查就完事儿了？哪个不得罚个万儿八百的？再算上赔给人家的丧葬费和抚恤金以及停工带来的误工费，这下工地的损失可就大的没有边了。”“刚才出去的那几个人是不是来调查的？”“当然是了。那几个是在政府里专管工地的，已经来过好多次了。”“看来你们工地确实存在着问题。这样我更得要好好看看了。不过，你要是跟着我呢，我就看的细一些；你要是不跟着，我就随便的看看。”“那两万块钱还罚不？”“看情况吧。如果问题不多，我倒可以考虑再给你们一次改正的机会。如果问题很多，那就数条并罚。”“王科长，那我就不跟着你了，你自个去溜达。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门卫说完便回到屋里拿出一顶安全帽交给了王晓亮。“王科长，戴上它。”“好，好，我知道了。”王晓亮给门卫摆了摆手，然后又迈开“八字脚”往前走去。门卫急忙回到屋里给工地的头儿通风报信：“牛经理，刚才来了个环保局稽查科的王科长，他现在正一个人在工地里检查呢。”“什么？环保局的？！环保局的来干嘛？难道死了人环保局的也想跟着来凑热闹？他妈的。你咋没有跟着他？”“是这样，牛经理……”门卫将刚才的事儿又重述了一遍。“我不认得他，也没接到他的电话。老韩就在我身边，也没接到。十有八九那就是个骗子。你赶快去把他抓起来。”“万一他是打给其他人的怎么办？比如刁队长他们。虽然他们已经回家了。”“嗯……也是。那好吧，为了保险起见，你找到他后把他带到办公室，我们来问问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另外税务局的人大概一会儿就到。到了你先把他们领到会议室，问完我们就过去。”“是！”门卫放下电话便去找王晓亮。
此刻，王晓亮正站在一摞砖头前沉思：当初他也曾在工地上做过小工——搬砖头、扛水泥、帮钢筋师傅把下好的料垛起来。那时他只想着多多的干，等下班领了工钱后能在菜里添上两块肉。但他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将这些简单的、重复体力劳动坚持下去，待有朝一日破茧成虫，实现他人生的华丽蜕变。就像黄老板那样。现在若回过头再想与这些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打交道并干出个名堂来，靠拼力气是不行了，只能拼关系。“好在现在手头上有了点钱儿。”王晓亮边走边琢磨，而后又来到一台挖土机旁。挖土机的门半敞着，王晓亮爬了上去。坐在驾驶室里，王晓亮对着几个按钮来回按了几下，又摆弄了一会儿操纵杆，仿佛在体验操作这台大家伙时的爽快劲儿。“管你是在土里生了根的石头还是成吨的铁，我轻轻的一抓就起来。”驾驶室里放着个笔记本，王晓亮摆弄完便打开笔记本翻了翻，里面是些工时的记录和账目，其中一页纸上写到：“……本月出车共累计40个台班，加油5次，油费两万五；黄油两桶，四百；斗齿两对，八百；更换链条：一万；人工费五千。工地刁队长已签字确认。”王晓亮算了一下，这台大家伙仅一个月就吃掉了四万多块钱，一年便是五十万。“这得赚多少钱才能保证不亏本？！”王晓亮心里暗暗叫惊，接着又往后翻了几页，在笔记本的中间夹了片纸条：“今收到5月份施工费捌万元整。赵虎代。”看样子，这是张已经打好的收条，也许是因为钱没有收到，所以也就没有送出去。另外，纸条上的笔迹和本子上的笔迹一模一样，应该为同一人所写。因此这个笔记本也应该是赵虎的，他兴许就是挖土机的司机，而让他代为收钱的人或许是他的老板。“这个老板好不厉害！就靠着一个铁爪子和司机，一年轻轻松松净赚了四十多万！这哪儿是在挖土，这分明是在挖金子！”王晓亮忽然眼前一亮，“这买卖划得来。”“王科长，王科长……”门卫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王科长，原来你在这儿。我们牛经理请您去趟办公室。”“没看我在忙着吗？你先回去，等我检查完了就过去。”“牛经理找您有急事儿，您快跟我走。”门卫像是在给王晓亮下命令。王晓亮后背一凉，心想八成是露馅了，人家领导准备要问罪了。“赶紧溜！”王晓亮随即动了逃跑的念头。可这会儿门卫正堵在驾驶室的门口，他被困在了驾驶室里，成了瓮中之鳖；“跟他拼了！”王晓亮斜眼打量了下门卫。就见门卫这老兄长得是虎背熊腰，那胳膊比自己的腿还粗。真要是打起来，只怕两个他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乖乖的认罪吧。”王晓亮轻声叹了口气。可转眼他又像是回过了神：“要是被人家抓起来送去派出所那麻烦可就大了。干脆，自古华山一条道，继续装下去吧。”王晓亮不紧不慢的从座子上站起来，并极不耐烦的嚷道：“这么老旧的一台机器，开动起来准‘噗哧、噗哧’的冒黑烟。又是一条不合格，罚款五百。”
王晓亮跟着门卫来到工地上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门卫往隔壁的会议室一瞅，牛经理正在和一帮人坐在里面。牛经理也看到了他俩，于是招手示意让他们进来。门卫请王晓亮走在前，自己殿后，看着像是对“王科长”十分的恭敬，实则是为了防止王晓亮逃跑。进了会议室，王晓亮被吩咐坐在最边排的凳子上，门卫站在他的身边，其他人继续有说有笑。又过了一会儿，说笑声渐止，气氛骤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是环保局稽查科的？”一个身形消瘦的中年男人沉着脸问道。王晓亮认出这人就是刚才在工地门口碰到的那两个戴安全帽的之一，便猜测他就是牛经理了。“是的。”王晓亮平静的点了点头。“你可认得我们俩？”中年男人指了指身边一位又黑又胖的大汉。“你就是牛经理吧？”“哦？那他是谁？”男子笑了笑。王晓亮摇了摇头。“他才是牛经理。”门卫提醒到。其他人都笑了起来。王晓亮只觉得满脸滚烫。“牛经理可是俺们这一行里响当当的人物，只要是来俺们这儿检查工作的就没有不认得他的。今儿个算是遇着新鲜事儿了，来我们这儿检查工作却不认得牛经理，诸位，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男子扫了眼坐在他对面的几个人，那几个人或点头，或向王晓亮投来鄙视的目光。王晓亮最见不得别人这么看他。火气一上来，王晓亮不假思索便把话给怼了回去：“我是新来的。”“新来的？”一屋子的人开始面面相觑，然后又有人交头接耳。牛经理一直没有吭声，这时才开了口：“听说刚才你在门口被门卫拦下的时候，往工地里打了个电话，要求给你放行。而我和韩队长却都没有接到你的电话，请问，你打给了谁？”“打、打给了……”王晓亮接不上来了，急的他是手心里直冒汗。眼看就要被揭穿，王晓亮突然想起了挖土机里的那个笔记本。“刁、刁、刁队长。对，就是刁队长。我打给了他。”其他人齐刷刷的将脸转向了牛经理和他身边的那个中年男人，好像是在看一场精彩纷呈的球赛。牛经理还在将信将疑，中年男人却赶忙站起来，“快，快给王科长搬把椅子，让王科长坐到前头来。”门卫即刻照做。王晓亮终于长出了口气。
王晓亮坐到了会议桌前，一旁的几个人纷纷过来跟他握手，中年男人热情的为他介绍到：“这是咱们区税务局的刘科长；这是曹副主任；这是张干事；这是……”“叫他小郭好了，他也是我们税收科的。”“诶，叫小郭哪能成？应该叫郭兄，郭兄。”中年男人叫得十分亲昵，宛若两人真的是一对熟识的好兄弟。王晓亮看这小郭，分明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稚气。可那中年男人怎么说也得五十岁上下。平心而论，两人若以爷俩相称毫不为过。即使在自己面前，小郭也只是个小兄弟，用不着谄谀献媚。因此王晓亮不热不冷跟小郭握了下手，随即便转过头来朝中年男子问道：“敢问你怎么称呼？”“我？就叫我老韩吧。”“老韩？”王晓亮差点被这个亲切的称呼所感动——这若是在菜市场，买菜的大叔如果来上这么一句：‘就叫我老韩吧’，王晓亮肯定不会跟他讨价还价；这若是在澡堂子，搓背的老哥如果来上这么一句：‘就叫我老韩吧’，王晓亮肯定得跟他聊上半天；这若是在大街上，正在指挥交通的警察如果来上这么一句：‘就叫我老韩吧’，王晓亮肯定得把锦旗送到他的手中。可在这工地里，这句话的背后总是隐隐约约藏着些什么——对，王晓亮现在是“王科长”了。只有“王科长”才有资格喊上这么一声：“老韩”。如若是“王晓亮”这么喊，不被人家揍才怪。
既然当了“科长”，那么检查工作就得有个领导的样子。王晓亮端起茶杯，缓缓吹开漂浮的茶叶，啜饮了几小口，再清了清嗓子，便要讲话了。“听说最近工地上出了点麻烦，怎么回事？”“不瞒你说，王科长，前些天工地上死了两个人。”牛经理答道。“哦？是么？怎么死的，说来听听。”“情况是这样：那天突然下大雨，工地里到处都是水。尤其是刚挖开的基坑，成了鱼塘。由于基坑还没来得及做防护，若这么一直被雨水给泡着，四周的土方随时都可能塌掉。而离基坑不远处的楼房则有倾倒的危险。所以我便让人架设了几台抽水机不停的往外抽水。可谁知正抽着，一下停了电。这时，一名工人便去电室查看情况。他去了好久也不见回来。另外一名工人担心出事，也去了电室。蹊跷的是两人都是有去无回。其他人感觉不妙，就赶紧来给我汇报。我立刻安排了一名电工师傅再去查看。果然不出所料，那两人都倒在了电室外的积水中。据电工师傅说，事故的原因是电室外的一根电线被大风吹落，因而导致了漏电。当然，事后政府也做了详细的调查。虽然最终的报告还没有出来，但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工作的确存在着疏忽的地方。我们愿意接受批评，也愿意承担这次事故的处理结果。”“老牛，我始终认为理不能这么讲。大风把电线吹落到了水里，那是老天爷干的事，与我们何干？更何况我们也蒙受了损失，我们又找谁来赔偿？这事儿叫我来说，就只能各自认倒霉，谁也不必为谁承担责任。”韩队长反驳道。“可人终究是死在你们这儿的，你们难辞其咎。”王晓亮接道。“王科长，你有所不知，两个死者的家属把我们当成了摇钱树，张口就要我们赔上个几十万，并要挟‘少一分钱，都不下葬。’我们告诉他们，这是天灾，算不得人祸。因此每人只能赔偿一万块钱的丧葬费。他们见要挟不成，便要将我们告上法庭。呵，这真是不自量力，他们也不想想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能在省城四处修路盖楼，什么门路没有？要告就让他们去告好了，反正我们玩得起。”韩队长说完笑了笑，税务局的那些人也跟着呵呵了几声。“我看几十万并不算多！”王晓亮嗔目直视着韩队长，心头满是愤怒。“既然你们在省城四处修路盖楼，想必韩队长心里应该清楚，一套房子的价格是多少？刚才我在工地里检查，看到一台挖土机，想必这台挖土机一年的维护费用也不会低于几十万吧？而那两条鲜活的人命难道说连套房子都不值？他们的爹妈辛苦把他们拉扯大，花的心血难道说还不如花在一台挖土机上一年的维护费？而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张张等着吃饭的嘴，也或还有一沓沓需要支付的药单。他们倒下了，谁来操办这些？如果他们是你的兄弟、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儿子或父母，你会觉得这几十万够撑得起一个残缺不全的家么？”“王科长，我们还有些别的事情，就先走一步。以后有机会，咱们一定要坐下来好好的聊聊。”税务局的刘科长起身客气的跟王晓亮做了道别。牛经理和韩队长把税务局的人送到工地门口，牛经理回了办公室，韩队长则不知去向。过了没多久，韩队长回来了，他把门卫支了出去，随后紧挨着王晓亮坐下来。“王科长，您甭用紧张。工地上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等您跟我们这行打交道时间长了，就见怪不怪了。并且请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往后您再来检查工作，包你看了样样都满意。不过这次您来的的确太突然，我们没有准备。因此我只好临时凑了点薄礼，略表心意。您别见笑。”韩队长说着就把一只信封朝王晓亮的口袋里塞。“王科长，今后凡事觉着能有用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在所不辞。”“你这是干什么！”王晓亮断然回绝了韩队长的“好意”，趁韩队长的手还没有缩回，王晓亮又把钱塞给了他。“不要搞这些歪门邪道。我是不会上当的。”“王科长，您要是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了。今后再见面，你让我这张老脸该往哪儿搁？”“今后还是不见面为好。”“那怎么能行。今后我们还得仰仗着您支持我们的工作呢。”韩队长把钱又塞给了王晓亮。王晓亮唯恐沾上了这钱就像沾上了臭狗屎，弄的浑身骚。于是甩下钱，赶紧往外跑。韩队长追出了门，见王晓亮已跑远也只得作罢。
跑到半道，王晓亮不觉着便撵上了门卫。怕再引起门卫的怀疑，王晓亮立马改为疾走。“诶，王科长，您这是要赶着回去？”门卫看到他便跟他打了个招呼。“刚才我跟韩队长单独谈了谈心。韩队长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表示同意牛经理的观点。我看其他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就出来了。下面还有一个工地正等着我呢。”“呵，有那么邪门、韩队长能轻易同意牛经理的观点？”“怎么不能。”“王科长，韩队长可是我们这儿真正的当家人。别看牛经理挂着个经理的头衔，但大事小事儿还是韩队长说了算。况且韩队长又是个牛脾气，想让他服软改变主意，比登天还难。”“你们这儿怎么队长比经理的官大？”“那还不是因为韩队长是我们大老板的小舅子，属于皇亲国戚；而牛经理只是个搞技术的出身，与大老板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大老板看中了牛经理的技术，最后花大价钱把他从别的工地给挖了过来。你想，这韩队长岂肯对一个外人俯首称臣？所以自从牛经理到了我们这儿后，韩队长就跟他明争暗斗。渐渐的牛经理也明白了，于是便不再计较，除了技术上的一些事儿，牛经理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不再多问。”“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刚才在会议室牛经理的言语不多，等送走了税务局的之后牛经理也没有再回来。”王晓亮寻思着，步伐自然便放慢了，疑问也随之多了起来。“刁队长和你们大老板有没有关系？”“刁队长是我们大老板亲家公的亲兄弟。”“哦？那也算是他们家的亲戚了。”王晓亮已是愕然，“那台挖土机的老板呢？莫非也是你们大老板的亲戚？”“他倒是和我们大老板没有关系。不过听说他是税务局的刘科长介绍过来的。”王晓亮瞠目结舌，竟无言以对。“好吧，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你们这个地方，我应该到别处去看看。”“王科长，全省城的工地都一样，里里外外尽是关系户。就是那句话：用自己的人，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