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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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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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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前奔》连载

第六十二章 归来

这几天董事长总是睡不好觉。每天夜里他不是发癔症、说梦话就是半夜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傻坐着,一坐就是一夜。吴波母亲担心他的健康,又带着他去医院检查了一遍。大夫说他身体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是他的老毛病——老年痴呆症加重了。大夫给他开了些安眠药,让他回家按时服用,好好休息。

自打服了药,董事长的睡眠好了许多。现在他能一觉睡到大天亮。有了精神,董事长的话也多了起来。有时候早上一起床,他就会跟吴波母亲拉起他晚上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虽然他常常拉的是颠三倒四,吴波母亲听的也是莫名其妙,但他仍然乐此不疲。有时若是吴波在家了,他也会拉住吴波说个不停,听的吴波是直把头摇。

而最近董事长反复做着同样的一个梦,他梦到公司花园里那颗他亲手栽下的松树死了。虽说是梦,但让他很是痛心。一天早上,他跑到洗漱间,趁着吴波刷牙的空又唠叨起来:“波波,昨天晚上我又梦到那棵松树了。”吴波满嘴都是牙膏沫,没法说话,只好“嗯”、“啊”的应了两声。董事长扶着门框,声音渐渐变的的有些沙哑:“松树跟我说,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要走了,让我今后不要想它。我有点糊涂了,一颗树能有啥使命?它又不是人。所以我就问它:‘你的使命是啥呀’?它说:‘我其实是老天爷派来专门给你们家站岗放哨的兵’。我一听便乐了。接着我又问它:‘那你为啥要走啊?’谁知它却哭了。它用树枝拉着我的手,难过的说:‘为了能让你们家发大财啊。’见我没听明白,它又说:‘告诉你个秘密,你可不要对别人说’。我说:‘行’!然后它说在它脚下的这块地儿下面埋了很多很多的金子。只要把它砍掉就能挖出金子来。我说我不要金子,只要它在这儿继续站岗。但它说:‘就算你不砍,也总有人会砍的。到时候金子就属于别人的了’。我告诉它,我是不会砍它的,也不允许别人来砍它!转眼那颗松树又笑了起来:‘董事长啊,您老了,您保护不了我了’。刚说完,它满头的枝叶就变枯黄了,接着枝叶就全都掉光了。它死了。”吴波停下牙刷,转头看了一眼董事长。这时董事长竟像个孩子一样,被自己的梦给弄哭了。“爸,不过是场梦而已,又不是真的,你别再难过了。”吴波吐出牙膏沫,赶紧劝起了他。“可我是连着几天都梦到那颗松树死了。我现在担心,它是在给我托梦,它可能真的死了。”董事长越说越难过,眼睛竟然哭的通红。“它活的好好的呢。”吴波勉强笑了笑。董事长半信半疑的看着吴波,那神态像极了心智未开的儿童。“真的吗?”董事长撇着嘴问道。“真的。”吴波连忙躲开董事长的目光继续漱口。“那、那你这就带我去看看,看完我就能放心了。”“啊?”吴波差点把漱口水喷到了镜子上。放下牙杯,吴波搀扶着董事长去了客厅,然后打开电视,又把遥控器放到他的手边。“爸,大夫说了让你好好休息,你就听大夫的,别出去乱跑了。而且这两天天气冷,您万一要是被冻着了,我妈还得替您担心。您看房间里这么暖和,您就安安生生的待在房间里看电视。您想看哪个频道就换哪个频道,遥控器就在您手边。您要是不想看了,您可以到床上休息一会儿,也可以看看以前的老照片。实在是觉得无趣了,您也可以跟我妈聊聊天、拌拌嘴。”吴波边说边拿起毯子盖在了董事长的腿上,“我保证每天下班回来都陪您杀上两盘象棋,怎么样?”吴波像哄小孩儿似的哄着董事长。董事长虽然这会儿不哭了,但也高兴不起来。董事长点点了头。

不料从这天起,董事长又开始失眠了。吴波母亲征得医生的同意,给他增加了药量。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吴波听说有一种按摩椅对失眠有奇效,于是便买了一台。说来也怪,董事长只要白天往上面一坐,用不了多久就能睡着。可晚上不管在上面坐多久,他就是睡不着。若睡不着安生的待着也罢,可董事长偏偏却非要弄出点动静来。因为怕他再跑到院子里坐一夜,吴波母亲把通往院子的门上了锁。这下倒好,大半夜的董事长在房间里不是自言自语的唠叨,就是满屋子的瞎转悠;不是把电视机音量调到大的像吵架,就是一会儿去一趟厕所。哗啦啦的冲水声搁在大半夜里绝对是十足令人烦躁的噪音。吴波母亲被他倒腾的也快要失眠了。没办法,吴波母亲只得向吴波求助:“波波啊,你爸八成是中邪了。要不你问问看,有没有神婆神汉的能帮他治治。”吴波起先也答应了。但董事长一见到吴波就缠着让吴波带他去看那颗松树。现在吴波总算明白了,他父亲没有中邪,只是被那颗松树扰乱了性情。回想起那天董事长痛哭的一幕,吴波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残忍。

“爸,来把帽子戴上,外面冷的很。”吴波给董事长戴上了一顶厚厚的帽子。但他还是放心不下,便取下自己的围巾套在董事长的脖颈上。围巾很宽大,董事长的脸被遮住了一大半,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怕勒的太紧,吴波又把围巾松了松。“能喘的过气来吗?”“嗯,能,能。”董事长激动的直点头。看到董事长从头到脚被裹得严严实实,吴波这才放下心来。

吴波推开屋门,刺骨的寒风迎面袭来,他不由的打了个冷颤。而坐在轮椅上的董事长却十分的兴奋:这瞅瞅、那瞧瞧,屋外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如此的新鲜,就像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一般。“波波,这是哪儿呀,怎么这么多的房子?”“爸,这是咱们小区。”“哦。几天没出来竟然变样了。我还以为是南门公园呢。”“待会儿咱们会路过南门公园的。爸,我来扶您上车。”“好,好。”

吴波轻轻踩下油门,租来的这辆老爷车吐着浓烟驶出了小区。“爸,要不您先歇会儿,等到了我叫您。”“好,好。”董事长只管答应着,但脸还是贴在车窗上不停的往外看。一路上,董事长都在欣喜不已。“波波,这百货大楼是啥时候建起来的?以前有么?”“爸,您看花眼了吧?百货大楼还远着呢。”“哦。那外面是什么楼?”“什么楼也没有啊。”……“前面的湖好大啊,还有人在划船呢。”“那不是湖,那是市民广场。”……“咦?波波,咱们怎么又回到小区了?”“爸,到南门公园了。”……“当心!”“怎么了,爸?!”“马路中间有堵墙。”“爸,您还是歇会儿吧,等到了公司我会叫醒您的。”“我不累。”……汽车继续朝着公司驶去,吴波的心里倒是踏实了些:董事长已经分辨不出臆想和现实。

或许是兴奋的过了头,没过多久董事长便倚着车窗睡着了。吴波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睡的是那么的香甜,彷佛世间从未有纷争、有烦恼,也从未起波澜;他就像新生的婴儿,眉宇清澈并始终透着平静与祥和,自然与纯真。吴波忽然明白过来,上天这并非是要惩罚他,而是借着病魔的名义来保护他,让他能够在生命的末梢享受到最后的安宁。

汽车驶入了维丽公司,这时董事长仍未醒来。吴波将车慢慢开到了办公楼下,准确的说应该是办公楼的废墟下。“爸,醒醒,到了。”吴波轻拍了拍董事长。董事长慢慢睁开眼睛,疲倦仿佛还未完全的散去。“哦。”董事长有气无力的答应着,又坐了一会儿,他才挪动了一下身体。“儿子,快,快带我去看,带我去看。”

吴波推着董事长朝花园走去。董事长似乎对眼前的一片瓦砾丝毫不感兴趣。“波波,那棵树应该长的老高了吧?”“嗯,是的,它现在长的是又高又大。”“呵呵,我就盼望着它能有这一天。记得我刚把它种下去的时候,它是又细又小,就像根葱苗一样。我担心它会被大风吹倒了,会被雨水泡烂了,所以每天我都会跑到花园里来看它,看它是不是还完好无损。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因为太忙了,就无暇再顾及到它。等我再次看到它时,它已经比我还高了。当时我的那个心里啊,别提多美了。我拍着它的树干对它说:‘小伙子,快快的长。有一天当你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你就可以任凭风吹雨打、任凭严寒酷暑了’。可说完,我又觉得有些难过了。唉,到了那一天的时候,我又会在哪儿了呢?”“您不是等来这一天了嘛。就别再提那些个不好的话了。”“是啊,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树也在,人也在,这就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呀。”“爸,您确定你还能认得出那颗树?”“屁话,怎么认不得?那颗树长得笔直,枝桠也生的均匀。花园里的树就数它最好看,我还给它起了个外号叫‘美男子’。”“如果,爸您听好了,是如果。如果待会儿咱们找不到那颗树怎么办?”“你这臭小子可不要给我耍花招。要是找不到,今天我就不走了。”

维丽公司早已面目全非。除了堆积如山的瓦砾,曾经遍布公司角落的花草树木全都不见了踪影。眼下花园这片地方就是一块空地,稀松的土壤依然保留着推土机驶过的痕迹,几个树坑里也清晰可见尚未刨断的根须。吴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还没有到?”“爸,公司里正在修路,咱们只能挑些好走的道儿走。您别急,马上就快到了。”吴波见董事长没有认出花园,算是松了根弦。而想到那颗松树,吴波又绷紧了神经。“停,快停下来。”董事长慌忙喊道。吴波赶紧收住了脚。这儿是公司大道边,以前绿树成荫。即使到了冬天,也宛若一道烟光凝紫的屏障,使得后面的楼房半隐半现。现在,这儿只剩下一个个树坑。环顾四周则是一片通透的青灰。“儿子,你看!”董事长颤巍巍的抬起手指向了一旁。吴波转眼望去,看到的却是一根电线杆。“爸,您看到什么了?”“那颗松树。是那颗松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儿子,把我再推近些,让我仔细的瞅瞅它。”

吴波照董事长的吩咐,把他推到了电线杆旁。董事长伸长了脖子从杆底儿一直打量到杆顶,又从杆顶一直打量到杆底儿。“是它,就是它。你看,它的身子骨还是那么的笔直,枝桠还是那么的均匀。只是枝桠都长到了高处,我想就算我站起来也够不到了。儿子,还能再近些吗?我要摸一摸它。”

而就在摸过之后,董事长又提出了要求:“波波,今天叫你把照相机带上,你带了没有?”“照相机在车里。”“快去拿,快去拿。拿来给我和松树合个照。”

吴波立即返回了汽车。当他拿来了照相机,他被董事长的举动惊呆了。只见董事长已经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正抱住电线杆跟电线杆聊天。“爸,当心摔着。”吴波急忙飞奔过去把董事长拉回了轮椅上。“爸,你也太激动了。我看咱们还是抓紧回去好了。”董事长却还沉浸在聊天的喜悦中。“儿子,你猜刚才我跟松树聊了些啥?”吴波默不作声,董事长抓住了吴波的手,“刚才我和松树正聊你呢。松树说它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调皮的淘气鬼;第二次见到你,你已是个英俊少年;又不知多久,松树再次见到你,你已经是桀骜不驯的公司少帅了。松树还说在当初我把公司交给你时,其实它也是一万个不放心。它说,那时它成天不是担心你算错了帐就是担心你用错了人,还担心像你这样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吃不得苦、受不得罪,压力一大,意志顶不住身体也会吃不消。它还开玩笑说那段时间它的树叶都枯黄了不少。我说,松树啊松树,当时你是瞎操心了。接着我便拍了拍它的树干,‘你这笔直壮实的身子骨是哪来的?还不是历经风吹雨打磨练出来的? 吴波那小子能有今天,就是因为我把他当作了你,我要他与你一样,能在风雨中成长。’松树连连点头称是。它又说,公司的今天令他十分的欣慰,不仅面貌焕然一新,而且处处洋溢着蒸蒸日上的气息。它让我过段时间再来看看,没准儿那时公司会有更大的变化。我答应了它。我们约定,待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我们再于此聚首相会。”

寒风夹裹着黄土直冲云霄,但依然遮蔽不住太阳的光辉;吴波按下快门,一颗真正的松树于镜头中屹立挺拔。

感谢阳光,他给了世界以温暖,是生命的源头;感谢松树,他用坚强和正直,为生命的成长指明了方向;感谢生命,他让孤寂的灵魂找到了宿主,进而有了五彩斑斓的体验;感谢这片土地,他是五彩斑斓的体验中,最珍贵、最难以磨灭的一段回忆。

感谢梦境,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从来都是那么的清晰,快乐彷佛不曾失去;感谢心灵,尽管跨越了时空,但总能跟这片土地息息相通。

感谢时间,他终究会将一切都带走,包括痛苦;感谢痛苦,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揭开世界的真实面目;感谢上苍,发明了爱;感谢对这片土地的爱,弥补了发现世界真实面目后的空虚和迷茫。

“感谢你的名字,感谢你的容颜……”

“爸,您坐在车里等我一会儿,我还有点事儿办完就回来。”吴波将董事长扶进了汽车,然后又折返回了公司大道。这回他走到道路的正中间,在朝着办公楼的方向伫立静默了片刻。突然他双膝跪下,虔恭的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从公司回来后,董事长算是安心了。白天他悠闲自在的坐在按摩椅上,时而闭目养神,时而酣然入梦。听着他那均匀、顺畅的呼吸声,不禁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隔着一层朦胧的时光帐幔,一个婴儿正躺在摇篮里沉睡。晚上,他按时服下吴波母亲准备好的药,片刻,卧室里便鼾声如雷。

现在,吴波也安心了——他一头扎进了酒店的后厨,成了掌勺大师傅的学徒。

陈猛因工作繁忙最近一直没来找吴波。但这天不知刮的是什么风,陈猛突然出现在了酒店的后厨里。吴波正忙着学做爆三丝,压根没有空去搭理他。陈猛便只好跟在吴波的屁股后面不停的问:“老吴,你到底听到我讲话没有?我问你,你啥时候能忙完?”“滋啦”一声,炒锅里升起一团火焰,陈猛吓得赶紧猫下腰。吴波下好葱段又接连将菜和各味调料放入锅中,迅速翻炒了几下,随后便出锅装盘。“来,猛子,尝尝我的手艺。”吴波习惯了拿陈猛打趣,陈猛越是窘迫难堪,吴波越是开心。“行了,老吴,开玩笑也得分个时候。我这正有急事儿找你呢。快跟我走。”陈猛说着便拽起吴波的胳膊把他往外拉。吴波却还惦记着的他的下道熘肝尖。“猛子,快把我放开,我的猪肝都切好了,焯遍水就能下锅了。”陈猛才不管他什么肝儿了心了肺了的,只管拖着吴波往前走。吴波挣脱不了,就只能瞎嚷嚷:“老猛子,今天我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上回你们来我这儿吃饭就是打着有事儿的幌子把我叫了过去。结果我一看,原来是你们打牌缺了个人手。这还不算。你们几个竟然合起伙来对付我一个,害得我粘了满脸的纸条子。我可告诉你,今天就是你们都管我叫大爷,我也不跟你们玩。”见陈猛不搭理自己,吴波又开始叨叨:“猛子,这爆三丝火候的最重要。火候轻了,菜不熟;火候重了,菜里就没了水分,吃起来便如同老草根。”……

陈猛把吴波拖到办公室的门口才丢开手。吴波还不愿住口,陈猛轻轻给了吴波一个耳光,“哪儿这么多废话。你给我听好了,今天对你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另外,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千万不能激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的人生将重新走上正轨。”吴波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就要推开办公室的门,然而却又被陈猛给拦住了。“老吴,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同学们用你的名字起的那句顺口溜么:吴水皮,没脸皮,整天就知道笑嘻嘻。”“当然记得。那是傻二蛋起的。你提这干嘛?”“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还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嘻嘻。”陈猛帮吴波整理了一下衣领,又帮他正了正帽子,最后拍了拍吴波的肩膀:“好哥们,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成功。”陈猛突然红了眼圈。

吴波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办公室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位打扮时尚的年轻漂亮女人。这女人带着粗框墨色太阳镜,留着齐耳的短发,嘴唇涂的鲜红而又性感,一身花色大摆百褶裙更显得高贵、优雅。女人身边放着一个十分巨大的行李箱,行李箱的拉杆上搭着一件羊绒大衣。不难猜出,她应该是远道而来。吴波有些尴尬,他便朝那女人笑了笑。那女人很有礼貌,从吴波进来时就一直面带笑容,而当吴波朝她微笑时,她点了点头跟吴波打起了招呼:“你好。” “你、你好。”吴波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反倒拘谨了起来。“哦,我去给你倒水。”“不用了,谢谢,我不渴。”那女人的声音娇柔却不造作,轻缓而不懦弱,一听便知是极有涵养之人。吴波寻思着这八成便是陈猛刚才如此激动的原因——他为自己带来了一笔非比寻常的生意。 “这位女士,本店承办各类宴席。如喜宴、家宴、寿宴、答谢宴、升职宴、欢迎宴,也可根据您的需求单独为您定制。请问您的需要是?”吴波恭敬的问道。“好吧,我想定制一场全酒店只有两个人的烛光晚宴。”那女人风趣的回道。“两个人的烛光晚宴?”吴波愣了一下,“可以,当然可以。只是这价格嘛……”“价格无所谓。”那女人回答的倒十分干脆。“好,我这就去把菜单给您拿来。”“等等。”那女人站起来走到吴波的跟前开始凝视起吴波。“眉毛呢?”那女人忽然问道。“眉、眉毛……”吴波这时才想起不久前他在炒菜时,一只眉毛被从锅里窜出来的火焰燎了个干干净净。“干我们这一行,被烫着是常事儿。”吴波笑着回道。“没想到你这酒店的老板也会亲自下厨。”女人往前凑了凑,身体快要跟吴波贴到了一起。吴波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女人又跟了上来。“这、这位女士,您别误会,我们这儿并不缺少厨师。我下厨就是为了图个乐子。打小我就喜欢跟柴米油盐打交道。”“哦?是么?我正和你相反。我从小就没进过厨房,没碰过锅碗瓢盆。我分不清盐和糖、酱油和料酒。而我最爱吃的菜,比如糖醋鲤鱼、红烧排骨、油炸小肉丸和葱油香酥饼都是我妈做好端到我的脸前。对了,我爸他最爱吃回锅肉。可我就是弄不清这回锅肉是用公猪肉炒的呢还是用母猪肉炒的呢?”。女人把吴波逼到了墙边,吴波瑟瑟发抖。“你、你怎么知道……”“呵,因为我爱做饭啊。”女人边说边慢慢摘下了眼镜。还是那新月般的弯眉,还是那榴花般的双眸;笑容里依旧带着醉人的甘甜,目光中依旧泛着绵绵不断的深情。

“梅莉!”

如果说巴黎的那次偶遇是火与火的碰撞,那么这次重逢则是海与海之间的交融;如果说巴黎的那次偶遇甜腻似蜜;那么这次重逢则醇厚如酒。“终于认出我来了?”梅莉恬淡一笑,又坐回到了沙发上。吴波还在整理自己的思绪,那是一堆陈旧的时光碎片,也是一串叩开梅莉心灵的神秘代码。“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会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你的办公室里?”梅莉还像从前,能将吴波一眼望穿,“你不必慌张,也不必为了已经过去的事情而自责。世上本就没有对错,只有适合和不适合、情愿和不情愿。我们曾经在一起,我们彼此合不合适、情不情愿,其实我们俩比任何人都有更深的体会。”转而梅莉又是微微一笑:“看我,提这些干嘛。告诉你,这次我是回来探亲,待个个把礼拜就回去。”“梅莉!”“怎么了?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梅莉,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跨过了千山万水回来只是为了探亲。你肯定还有其他的目的,肯定!快如实的告诉我,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吴波的声音犹如滚滚惊雷,震耳欲聋;又如霏霏细雨,甘润心田。梅莉再次走向吴波,两双手紧紧扣在了一起。“你曾经是不是去美国找过我?”“是。”“你曾经是不是因护照过期被遣送回国?”“是。你怎么知道?”“吴波,你这个傻瓜。”

幸福洋溢在梅莉的眼角眉梢,温存展露于她的一颦一笑。“文静全都告诉我了。就在我从巴尔的摩返回纽约之后没多久,在一次同乡会上我碰到了文静。而文静把你来美国找我的经历全都告诉给了我。当时我真的后悔从西海岸的洛杉矶搬到了东海岸的纽约,也后悔换了那么多次的电话号码。要不然你和文静都能及时的联系上我,你也不至于最后落了个被遣返的下场。从那时起,我便萌生了一个念头:有机会回去的时候,我一定要找到你,然后好好的教训你一顿。再后来,我的工作稳定了下来。今年我在公司里获得了晋升,由以前的主管做到了经理。而我的年假也由原来的半个月调整到了一个月。这样一来,我就能抽出时间回来教训你了。”“那你是如何找到这儿的呢?”吴波又皱起了眉头。“原来我是打算下了飞机后直接奔着你父母的家去,可在半路上我又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就让司机师傅临时改道,将车开到了你的公司。谁知公司已成了一片空地,想找人问一下这其中的原因却半天不见一个人影。我一下荒了神,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冷静了片刻,我想到了你最好的朋友,也是咱们的老同学陈猛。我还记得他在省城的出入境管理中心工作,只要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你。但我又不确定他现在还在那儿,于是就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打车去了省城出入境管理中心。果然,陈猛还在那儿。一见到我他竟然呆的说不出话,再听说我回来是找你的,他激动的连班也不上了,请了个假就把我带到了这里。”“我说呢,猛子今天这么激动,原来是这样。算他有功,下次来吃饭再给他打个折。”“不过,路上当我问起公司的变故时,陈猛也把你这几年的遭遇都说给了我。我很难过,也很担心你会变得颓废或更加放纵。但现在我放心了,我认识的那个吴波变了,变的成熟了,变的稳重、踏实了,变的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梅莉,你也变了,变的更漂亮了,也更加善解人意了。对了,你爸妈身体还好么?” “上帝保佑,他们都还不错。”“你信教了?”“嗯。”“好,有信仰就好。有了信仰,人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着,才能净化自己的灵魂、才能保持内心的安宁;有了信仰,人类社会才能走出丛林法则、才能变的文明和谐;有了信仰,人类才能走向大同世界、人类的未来才会有希望。”“哟,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都快成哲学家了。你爸妈也都还好么?这次回来我给他们捎了些东西,晚上你给他们带回去。”“我妈还好,只是我爸他……”“你爸怎么了?”“我爸得了老年痴呆。”“怎么会这样?”“或许这就是上天的故意安排吧,让他能在平静中安详晚年。”“问你件事。我想去看看你爸妈,你说可以吗?”“呵,怎么不可以?”“你爸妈难道不会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他们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呢?”

梅莉依然清楚的记得她最后一次来这儿时的情形:门铃响了很久,才听见有脚步声朝着门口走来,“谁啊?”这正是吴波母亲的声音。她心里越发的忐忑。果然,当打开门后,吴波母亲的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你这个时候来干嘛?”“妈,有份非常重要的资料我在家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我忽然想起是不是放在这儿了。”“我成你们的老保姆了,管吃管喝还得管替你们保管东西。”吴波母亲唠叨着回了屋,而她顿时双腮绯红。她明白,这都是她身体的缺陷惹的祸。她也明白,谁家娶了媳妇不想尽早的抱上大头孙子?而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开婆婆,免得最后难以收场。她去了吴波的房间。如果在那儿也找不到,她便立即回去,一刻也不多呆。可就在翻找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了吴波母亲的唠叨声:“打进门我就看的出来,那就不是过日子的料。连根针都拿不动,还指望什么以后能伺候我们老两口。”尽管说的难听,但她还是假装没有听见。然而吴波母亲的话却越来越令人难以接受:“石头缝里还能蹦出个孙猴子呢。也不知道那肚子管个什么用。”这下她彻底破了防,“大家都是女人,话何必说的这么难听!”她和吴波母亲因此而吵了起来。她还记得她从家中冲出后,吴波母亲重重的关上了屋门。

现在梅莉又一次站在了这扇门前,她不知岁月将会给她带来的是惊喜还是伤痛的延续。

董事长正在按摩椅上做着按摩。吴波母亲听到门铃声便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衣服过来开门。梅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叫出了一声“妈”。吴波母亲惊讶的看着脸前这个有些眼熟的“丫头”,忘记了该如何回答,还是吴波提醒了她:“妈,您不认得了,这是梅莉。”“梅莉?”吴波母亲如梦方醒,这才敢紧在围裙上擦干了手,又连忙拉起梅莉往屋里走。“好闺女。来,外面冷,快进屋里来。”

“老头子,你看谁来了。”吴波母亲一进屋便喊道。董事长睁开了眼睛。整座房间里,董事长依稀只认得出吴波和吴波母亲,其他人是谁他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爸,我是梅莉。”“老头子,这是梅莉,你儿媳,你真不记得了?”

这时吴波却记起了大夫的叮嘱,像董事长这样的病情,越是眼前的事情越是模糊,反倒越是遥远的事情越是记忆犹新。“妈,相册呢?”“好像就在你身后书桌的抽屉里。你找找看。”

吴波母亲大概是记错了地方,吴波打开抽屉看到的却是一些零散的书籍和那只签了董事长名字的红色塑料皮日记本。而吴波仍然还像小时候那样会情不自禁的拿起日记本翻上几页。但这回吴波发现,原来只用了一半的日记本现在后面也都快写满了文字:

“3月4日,晴。……今天又忘了拿报纸。波波妈说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我也感觉到自得病后自己的记忆力是日渐衰退,一日不如一日。我担心总会有那么一天我连自己是谁也记不得了。所以我琢磨着还是要努力的做好日记,勿让自己今后过的稀里糊涂。另,告诉波波妈日记本就放在书桌上,让她提醒我每天切勿忘记。”

“9月20日,雨。实在想不起上午做了什么。下午,曾经的警卫员小徐来看我,我们相谈甚欢。小徐走后波波妈便说我是装糊涂,以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现在的事情却转脸就忘。”

“12月31日,阴。(我是真的糊涂了,最近不仅记不起日子,很多字也忘了该如何写。因此从今往后由波波妈带笔)今日阳历除夕,我和波波妈包了饺子只等波波回来吃顿团圆饭,但波波因故未归。晚饭后,波波妈又拿来相册让我看,我也没什么心情,就随便翻了翻。相册中有一张照片是波波和一个披着婚纱的女孩的合影。我想了很久,才隐隐约约的想起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梅莉,也隐隐约约的想起了他们已经离了婚。我这一辈子很少有后悔的事。如果说有一件,那就是我从一名军人蜕变成了一个老封建,整天就惦记着传宗接代、子孙满堂;就惦记着自己的快乐而忽视了儿女的幸福。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天天看着他们小两口和睦恩爱而别无他求。”

“梅莉,你看!”

寒风吹散了阴霾,将清澈还给了天空。太阳无奈的坠入西山,将最后的一缕光辉撒向了世界。此时此刻,广袤的宇宙中一颗彗星正在飞速疾驰,它的正前方,还是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上次短暂的邂逅,它穿越了这颗星球上的风雨雷电,穿越了这颗星球上的浩瀚晴空;它穿越了这颗星球上的冰雪严寒,穿越了这颗星球上的七彩飞虹。但它终究未扎进这颗星球的怀抱,而是拖着长长的尾巴,潸然返回了星空。而就在它漂泊之际,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它拉了回来,它再次踏上了归程。这回,它要穿破云层,划过长空,燃烧自己化作陨石,然后永远的留在这颗星球上。

“这么晚了,我看我也该回去了。”梅莉合上相册,起身来到橱柜前,看到那只她送给吴波作为生日礼物的毛绒玩具熊,便信手拿起摆弄了起来。“你要去哪儿?”吴波惊慌的问道。“既然我们全家都搬走了,房子也卖掉了,那我就只能去酒店将就将就了。”“等一下。”吴波匆忙走出了房间。但很快他就又回来了。“咱们以前住的那房子里东西太多,搬到这儿我这一间屋子压根就盛不下。所以就只好在爸妈的房间里放了一些,又在客厅和书房放了一些。”吴波边说边从身后拿出一个方盒。吴波打开了方盒,梅莉看见里面放了一本厚厚的书。这时吴波让梅莉闭上眼睛,等他数到三时再睁开。梅莉欣然照做。“一、二……”吴波一字一顿的数起了数,梅莉的心也随着吴波数数的节奏砰砰直跳。当吴波刚数到三,梅莉便急不可待睁开了眼。就见书被从中间翻开,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正夹在页缝中。“这是?”“还记得它么?”“难道是……”“没错,就是它。你曾经把它从省城带到了北京,也曾经把它从北京带到了巴黎。我也曾经发过誓,要带着你和它走遍天涯海角,要带着你和它走到天荒地老。但终究我没能做到。我辜负了你,也辜负了它。我再也不配将它留在我的身边。所以我把重新交给你,你若是原谅了我,就把它带回美国好好照料它;你若还不肯原谅我,回去就把它烧毁撕掉,用你对它最不屑的轻蔑来回击我的懦弱、自负,愚蠢、轻狂,以及我对你犯下的所有不可饶恕的罪孽。”吴波合上书,连同盒子一起递到了梅莉的手中。

床前的台灯迸发出柔和的光芒。光芒中似乎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梅莉。这是一种期盼的眼神,却又如同它顽皮的外表,隐隐的透露着它在“坏笑”。梅莉猛然放下盒子伸开双臂搂住了吴波的脖颈儿,“我才不稀罕你的《捉鸡图》呢。我只要你能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吴波被惊了个手足无措,“难道你不回美国了?”“回,当然回。”“那你的意思是也要把我带去?”“对。”“可我爸妈怎么办?他们离不开我。”“那咱们就……”梅莉突然向后一倾,倒在了床上。吴波也被她带倒,死死的压在了她的身上。“快说,咱们该怎么办?”吴波急切的问道。“把灯关了我就告诉你。”梅莉冲吴波神秘一笑,接着把身旁的玩具熊脸朝下的翻倒了过来……

“你确定这样能行?”吴波将脑袋钻出了被窝。“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科学技术的发展早已超出了你的想象。尤其是在美国,试管婴儿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我们公司有个同事就是用这种方法添了个十分可爱的宝宝。我想,咱们一定也能行。到时候,咱们的宝宝就和你一样,美国一个家,中国一个家。想去哪个家就坐上飞机轰隆隆的飞过去。哦不,这样太慢。干脆我在地球上掏个洞,把这两个家连起来,宝宝要是想去外公外婆家了,就直接把他从这头给扔进去。用不了多久,宝宝就会从外公外婆家里冒出来。同样,宝宝想回爷爷奶奶家了,就把他从那头扔进去,一会儿他就回来啦。”“呵,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咱们宝宝是个小土地老儿呢。”“对,就这样。咱们啊,这叫做:中美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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