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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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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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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前奔》连载

第四十九章 借钱

王晓亮对着窗外凝望了许久,不得已,他关上了窗户,又拉上了窗帘。

幽暗和恬静总能给人更多思考的机会。很快王晓亮又有了新的想法。王晓亮找出几支彩色铅笔和直尺,照着脑子里若隐若现的图案,随即在纸上就是一阵涂涂画画。大功告成,他拿起自己的杰作好好的欣赏了一番——但见一栋二层小洋房,尖屋顶、圆窗户、白柱子、红墙面;小洋房里头:红地毯、水晶灯、皮座椅、油彩画;一楼和二楼之间,有回旋楼梯相连;前厅与后堂之处,以裸女喷泉隔开;中庭架设了钢琴,包厢垒起了壁炉;木料非红榉不用,铁件必金光闪闪;进出洋房,玻璃门自动开闭,传送菜肴,小电梯呼呼直达。洋房的旁边,是两个人物肖像——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芳草罗裙。肖像下面,有一行字:“男八,女十二。”忽然王晓亮放下画纸,沉思了片刻,又是一阵低头涂画。当画好后再拿起来,小洋房的门厅上赫然多了一串歪扭七八的英文字母:“hao ren yuan da jiu dian”。

王晓亮收起画纸,匆匆去了装修市场。

“红地毯八万七;水晶灯,大的三盏,小的十六盏,共计三万四千二;皮座椅一口价:二百六十把,十万零四百;油彩画,一万。”从市场回来,王晓亮掏出一沓纸片,上面分别抄写着每样物品的价格。先看到前面的几样,王晓亮勉强还能接受,越往后看,眉头皱的越厉害。“回旋楼梯二万九;喷泉五万;壁炉十六个,店家抹去零头,十九万;木料,含餐桌、橱柜、门扇、饰面板等等,六十二万。”“乖乖,这就已经超过了一百万!若是再算上钢琴、铁件五金、玻璃门、传菜小电梯以及店员的服装费、酒店外观改造材料费和所有的人工费,二百万也挡不住!”王晓亮清楚自己的家底,而这笔钱已大大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若想把计划实施下去,他只有对画纸上的方案做出一番修改。王晓亮拿起笔犹豫了很久。“红榉木太贵,改成普通的木料好了。这样估计能省下一多半的费用。”王晓亮涂掉“红榉木”三字,然后以“普通”二字代之。“皮座椅也不便宜。还是用木头的好。”王晓亮又将“皮座椅”改成了“木座椅”。“壁炉虽然价格不菲,但没了它,酒店的风格会平淡无奇。这个留着。”王晓亮跳过“壁炉”,将笔尖落在了传菜小电梯的图案上点了几下。“现代化的酒店就要有现代化的设施。如果仍然以两条腿楼上楼下的跑来跑去,那和古代的酒楼还有什么区别?这个,唉,再贵都要有。”王晓亮在图案上打了个“勾”。半天过去,王晓亮完成了修改。又见当前的画纸上,除了将“红榉木”改成“普通”、将“皮座椅”改成“木座椅”的两处修改外,其余全是“勾”。“也只能这样了。否则,就维持原貌。”

即便是一百多万的改造费,对王晓亮来说依然不是个小数目。王晓亮算了算:把自己手头上的存款全部拿出来,再把自己住的房子抵出去,凑得的资金尚不足一百万。李若依那儿肯定还有些私房钱。假若李若依肯借,把这些钱也都算进去,可还是有几十万的缺口。或许将老家的房子卖掉还能再凑出些钱来。不过这么做的风险可就太大了,万一投资失败,到时候血本无归,酒店干不成了不说,他在省城也没了栖身之地,想再回老家靠种地维持生计都是痴心妄想。王晓亮虽说胆子不小,但也绝非鲁莽、草率之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断不敢冒然行事。因此,这事儿不得不暂时搁了下来,待日后从长计议。

孙淑萍还没忘了邀请王晓亮参观他们那套设备全自动化生产过程的许诺。这天,孙淑萍打来电话,说刚接了笔单子,周平已经同意将设备调成全自动化生产;还说这次机会难得,一定要让王晓亮来好好体验一下。王晓亮本就不想去,现在又因酒店改造计划搁浅而整日闷闷不乐,于是便索性直接回绝了她:“孙大姐,我对你们的东西不感兴趣。倘若你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跟我聊聊天,那么欢迎你到我这儿来,我为你准备好上好的龙井,咱们可以边品边聊;倘若你只是在炫耀你们的东西,不好意思,我没有时间。”王晓亮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也许这就是他跟孙淑萍的关系走向决裂的分水岭。哪怕到不了那一步,孙淑萍也会在电话里将他臭骂一顿,像什么“白眼狼、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类的难听词语会不绝于耳。但出乎意料,孙淑萍好像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王晓亮开起了玩笑:“怎么,王老板也学会摆架子了?好,好,好,男人嘛,有点架子也好,在家里免得受老婆的气,在外头则能让别人高看咱一眼。其实大姐最了解你的脾气,你就是好一个“面儿”。给足了“面儿”,你可比那小白兔还温柔。等着瞧吧,大姐一定会叫你脸上有光。”王晓亮还想再解释,孙淑萍却匆匆挂上了电话。

几天后,王晓亮正对着他的画作发呆,孙淑萍忽然闯进了他的办公室。“晓亮,快,跟大姐走。”“我正在忙着。”“忙什么忙,酒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后厨的师傅都闲得无事可做正和服务员们打闹呢。”“我真的在忙着。”“那就带上,到车里再看。”孙淑萍抄起王晓亮的画作,折了几下塞进他的口袋,接着便拉他出了门。

一路上,王晓亮沉默不语。孙淑萍也异常安静,只是时不时的瞥上王晓亮两眼,想笑却又故作矜持。没多久,车子驶进了周平公司的大门,孙淑萍轻轻推了王晓亮一把,“晓亮,到了。”王晓亮应了一声,继续低头佯装在思考问题。“晓亮,你看车外。”孙淑萍命司机降下车窗,车外随之传来阵阵欢迎的高呼声。王晓亮被这阵势惊呆了,以前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外国元首到访时,街道两旁挤满了手持鲜花、情绪激昂的群众。不想今天竟然身临其境。“孙大姐,你这是?”“哦,我不是说了嘛,一定得叫你脸上有光。所以就安排大家搞个欢迎仪式。”“可我、我这级别……”“你这级别怎么了?堂堂酒店大老板,又是我的好兄弟,难道还配不上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况且我把你请来又不是来聊天,我是请你来参观、指导工作。待会儿等参观完,我还安排了一场座谈会,让几个科室的主任和工人代表给你做下工作汇报。有问题、有意见你尽管的提,觉着谁工作汇报的不好也可尽管的批评,总之不要留情面,也不要顾忌我。”“我还是简单的看看好了,用不着搞得这么复杂。”“晓亮,大姐记得曾说过,咱们是一家人,今后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公司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你功不可没。大姐是真心觉得你理所当然应该享受到这份礼遇和殊荣,大姐也真心的希望能和你一起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这便是为什么大姐一定要请你来的原因。”“孙大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总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往后你能常去小店光顾,这就是对我的支持,我便心满意足了。”“瞧你说的,咱们是一家人,你的小店就是我的小店,我岂能让肥水留到外人的田地里?同样,我的公司就是你的公司,你爱咋样就咋样,我绝不干涉。”王晓亮听了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随后下车跟着孙淑萍走进了厂房。

迎接王晓亮的欢呼声惊动了周平。周平来到楼下问起了缘由。有人指着刚刚离去的车子说里面坐着个大领导;又有人说那个领导有些面熟,像是曾经见过。周平好不纳闷:有领导来视察,这么重要的事情也没听孙淑萍打个招呼。“她是忘了还是故意把我晾在一边,好让自己出尽风头?”看着车子驶向厂房,周平心里越发的不平:“我才是这儿的当家人!”周平也去了厂房。孙淑萍带着王晓亮参观设备,周平就在远处跟着不停的张望。望了好大一会儿,始终不见还有第三人。周平好不奇怪:“都说来了个大领导,怎么却只见王晓亮?莫非他们错把王晓亮当成了大领导?哼!真是一群饭桶。”周平拂袖而去。周平办公室的隔壁便是会议室。没过多久,会议室里又响起了一片鼓掌声。周平放下手里的工作,悄悄走到会议室的门前伸头往里面瞅了瞅,只见会议室里除了孙淑萍和几个科室的主任、几个工人,再有就是王晓亮了。而王晓亮就坐在会议桌的正中间、平时周平坐的位子上。“一个开饭店的,居然跑到我这儿来耍起了威风,真不知天高地厚!”周平是又气又恼。但碍于情面,周平也不得不把气都憋在肚子里,只等王晓亮走后,再拿孙淑萍和那几个科室主任是问。

话说孙淑萍带着王晓亮参观设备的那会儿,王晓亮甭提有多难受——一边是别人将梦想变成了现实;一边是自己的梦想永远只能停留在白纸上,成了空谈;掉进醋缸莫甚于此,口吞黄连也不过尔尔;还有那肠子段,八成已乌紫发青;那胸口窝,胀闷气短、隐隐作痛。再瞧那孙淑萍,眉飞色舞,春风得意,好一个死里逃生、时来运转,咸鱼翻身尽开颜。而她能有今天,全是自己的功劳。正如孙淑萍所说,自己功不可没。也或如孙淑萍所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和她一起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王晓亮手插口袋里紧紧攥住那张画纸,眼前仿佛出现了和纸上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洋房。“晓亮,你怎么了,额头上冒出那么多的汗?”孙淑萍停下讲解,疑惑的看着王晓亮。“厂房里面有些闷热。孙大姐,咱们到外面透透气吧。”王晓亮故意解开领口的扣子,又将上衣的袖子卷了起来。“那也好。”孙淑萍尽管答应着,可心里还是不明白:今儿个的天气格外的凉爽,自己还特意添了件外套。而厂房里的设备更是怕热,因此所有的风扇都打开着,呼呼的风吹的人是直打哆嗦。可晓亮却还嫌厂房里闷热,他究竟是因为年轻还是吃多了补药?到了外面没多时,王晓亮的额上没了汗,孙淑萍催促他回到厂房里继续参观,不料王晓亮却变了卦:“孙大姐,若依还等着我陪她去逛街呢。她想尽早的把孩子的东西都准备妥当,然后便可安下心来备孕。”“准备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用不着那么着急。等今天参观完了,大姐来帮你们操办这些事情。大姐是过来人,有的是经验,你们放心好了。”“可我真的是怕热。”“好,好,好,怕热咱们就不去。走,咱们去会议室,他们都在那儿等着了。”

王晓亮只得跟着孙淑萍去了会议室。一阵掌声过后,孙淑萍让王晓亮坐在了会议桌的正中间,自己坐到了他的身旁。接下来,便是一堆陈词滥调的汇报,王晓亮听的毫无兴趣,哈欠一个连着一个。不知从何时起,会议室里放起了“电影”。王晓亮抬头看了看,原来是从会议室的前墙上垂下一块屏幕,屏幕上的画面随着浑厚的解说声不断切换——时而是恢弘大气的建筑外观,时而是充满未来科技感的建筑内景;时而是绿树成荫的公园广场,时而是谈判、握手和一个个外国人的面庞。这样的广告宣传片王晓亮看的多了,自然也无法提起兴趣,于是又低下了头。解说声渐止,屏幕收了上去,这时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站了起来。一旁的孙淑萍提醒道:“晓亮,这是我们的发展部主任,去年才从国外留学回来。刚才的那部片子就是她亲自策划完成的。”“哦。”王晓亮显得满不在乎。“如果您以为我们在做梦,那么您就错了;如果您以为我们在夸张,那么您就低估了我们的决心和实力。我们看到的其实就是公司未来的真实场面。根据计划,我们将用三年的时间将刚才的画面变为现实!”那女子说起话来速度极快,也极为干净利落,一听便知是那种干练、野心勃勃的人。王晓亮被震慑住了,倒不是被那女人的强势,而是她说话的内容——“我们将用三年的时间将刚才的画面变为现实!”王晓亮不由的又把手伸进口袋。那里面也揣着他的梦想。然而相较周平的梦想,他的梦想可以说微不足道。但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梦想,实现它都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命运,在王晓亮的面前再次显露了它的淫威。“王晓亮,你难道还不死心吗?”一个带着嘲讽口气、又显得阴森恐怖的怪异声音在王晓亮的耳中响起,仿佛这是来自地狱的拷问和最后的判决。“不!我不死心,我偏偏就是不死心!”王晓亮挣脱开所有束缚在他灵魂上的枷锁,又撕下那张虚伪的外皮,一时间,他自由了。但同时,他也露出了自己狰狞的面孔和锋利的爪牙。

其他人纷纷散去,会议室里只剩下了王晓亮和孙淑萍。孙淑萍拍了拍王晓亮的肩膀,“晓亮,是不是被公司的发展前景惊呆了?实话告诉你,这还仅仅是我们的一个小目标,更大的目标是五年、十年后,我们要成为一家业务遍及世界各地的跨国公司。到了那时,我们的总部也许会搬到北京、上海,也许会搬到纽约、伦敦,我们的员工也许会有黑人、白人,也许会像联合国一样,各个肤色的人种都有。而现在的这个地方,我们要建一幢全省城最高的摩天大楼,一是作为对过去的怀念,二是作为公司旗下的又一产业,租给全省城那些最有实力的公司以获取丰厚的利润。到了那时,在人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无处不有我们公司的身影。”“孙大姐,我要钱。”“什么?你说什么?”“我要钱,我要你借我很多很多的钱。”“你要钱做什么?”“别管我干什么,只要借给我就行。”“要借多少?”“一百万。不,两百万。”“呵呵,晓亮你是在跟大姐开玩笑吧?”“不是,我是认真的。”“晓亮,大姐若是能拿出两百万来,大姐还犯得着整天这么操劳?大姐早就躺在家里睡大觉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无论你是自己掏腰包还是由公司来支付,你必须要借给我。你要兑现自己的承诺。”“我承诺啥了?”“咱们是一家人,咱们要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如今公司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功不可没。我理所当然应该和你一起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呵呵,晓亮,我请你来,不就是在和你分享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吗?”“哼,我不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晓亮,你听大姐说,大姐只是这个公司里的二把手,大姐能做到的也只有请你来参观一下设备和开个座谈会。其他的,大姐没有那个权力。所以你也就别难为大姐了。”“你可以去找周平商量。”“我不去。”“你不去我去!”

“问我借钱?好吧,把你的理由说出来我听听。”周平继续伏案工作,看都没看王晓亮一眼。“我要重新改造酒店。图纸我已经设计好了,但按照图纸,改造费需要将近两百万。你应该清楚,我一次不可能拿出来这么多的钱。因此只好来向你借。”王晓亮说着便把画纸掏出来递到周平的面前。周平瞥了几眼,随后噗哧一笑:“这画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居然能要将近两百万的改造费?我那厂房改造,费用也没花这么多。我看你是想借机讹人吧。”“你那厂房和我的酒店不一样!厂房讲究的是实用,而酒店追求的是美观。你看这喷泉、这壁炉、这水晶灯、这回旋楼梯,哪一样都价格不菲。但没了它们,酒店就毫无出彩之处。”“哦?没想到你也懂得‘审美’了。好,来让我看看你的‘审美’水平到底如何。”周平拿起画纸仔细端详起来。“白柱子、红墙面、尖屋顶、圆窗户,这哪里像是酒店,这分明就是座教堂;红地毯和水晶灯倒不是不可以用,只是你那酒店空间狭小,格局紧凑,用了也体现不出奢华的效果,只能给人以压抑和烦躁的感觉;再看这回旋楼梯,本来创意还不错,但被你设计成了后现代主义风格,与整个酒店复古、保守的格调极不协调,就如同某人穿了件长衫却配了双皮鞋;还有这裸女喷泉,放到室外也就罢了,你偏偏把它放到屋子里,你当你的酒店是卢浮宫了还是大英博物馆了?人家是来你这儿吃饭的,不是来欣赏艺术品的。再说又是个裸体女人,实在是有伤大雅;钢琴嘛,放就放了,可你又在每个包房里都垒上一个壁炉。晓亮,你这是在中国,中国人哪有看着壁炉吃饭的习惯?即使到了国外,壁炉大都也只设在家中的客厅里,放在餐厅闻所未闻……唉,晓亮,也真是为难你了,不懂英文却非要装出一副很时髦的样子,用拼音来拼写店名。可就算是拼音,你也没有全都拼对。我真的是不明白,一个好好的中餐馆,你为什么非要搞得像西餐厅一样?”“我这是在追求酒店的现代化。”“现代化?你这是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好了,我没功夫跟你探讨‘现代化’的概念和涵义,你的知识层次也达不到那个水平。如果你一定要实现你的理想,你还是找别人去借吧。不过最后我还要再提醒你一句,人有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你能从一个小小的门卫干到今天的酒店老板,已实属不易。珍惜当下,切勿好高骛远、贪大求洋,免得到头来鸡飞蛋打、两手空空。”“周总,你不能忘了,如果没有我,你也不会有今天。”“诶,晓亮,话可不能这么讲。你帮过我们的忙我们当然记得,但最终能拿下林老板的订单靠的还是我们的实力。况且为了感谢你对我们的帮助,我们把公司大大小小的接待都放到了你的酒店,我想,你从我们身上赚到的钱也够我们偿还掉你的这个人情债了吧?”周平说完冷冷一笑,这时,王晓亮才算是看透,周平其实从来就没有拿自己真正当回事儿过。以往他们之间所谓的“友谊”不过是自己尚有利用价值。现在没了利用价值,周平自然恢复了那副清高孤傲、薄情寡义的嘴脸。“友谊”无从说起,最起码的尊重和礼貌他都吝予施舍。而这正击中了王晓亮心灵中最脆弱的地方。“周平,你一定要为了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王晓亮的心中滴下了一滴血。已经自由了的王晓亮的灵魂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天空嘶吼了几声,然后又朝着周平挥舞起爪牙。就在此时,狡猾的外皮突然重新裹住了王晓亮的灵魂,王晓亮挣扎了几下,暂且平静下来,只待日后时机成熟时,再报仇雪恨。“周总,我是一时糊涂,才想起来这么个愚蠢的主意。多亏着您的那几句话,使我幡然醒悟。要不然,就如您所说,到头来非得落个’鸡飞蛋打、两手空空’的下场。钱,今儿个我就不借了,但以后还得劳烦您一如既往的多给本小店些关照,叫小店上上下下几十口子能填得饱肚子、养得起妻儿老小。除此之外,我再别无所求。”“小事,小事。往后只要有接待,还都放在你那儿。”“多谢周总。”王晓亮画作也不要了,即刻转身离去。周平这才抬起眼皮,不屑和鄙视的眼神一直把王晓亮送到了门外。

周平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凡是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他概不考虑;但只要能跟工作沾上边,他都会竭力而为。不知又过了多久,王晓亮打来电话,说有几个当老板的朋友想介绍给他认识一下。周平本就对王晓亮看不上眼,而且此事又与工作无关,周平断然回绝。然而王晓亮却解释道:这几个人可都是实力雄厚的大老板,不仅钱有的是,人脉也宽广的很。若是跟他们混熟了,那好处不是一般的多。比方说,他们的朋友也大都是些经理、老板之类,其中不乏有能与周平公司扯上业务关系。假若能成为朋友,周平公司的业务将会向外又拓展扩大上一圈;又比方说,他们的朋友也有不少政界里的要人。若是能和政界要人建立了来往,公司就如同找到了一座靠山,遇着事儿无论大小,人家一句话兴许就能帮你摆平。周平半信半疑,王晓亮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这几个人常来店里吃饭,因此时间久了便成了朋友。”“我不信人家那么大的老板会经常到你那儿去吃饭。”“周总,我就问你,我那小店里的几道特色菜好不好吃?”“还行吧。”“地不地道?”“还可以。”“那不就得了。别看他们都是些大老板,可他们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所以总惦记着一些味道奇特的刁肴。就拿那道臭豆腐烧酸笋来说,菜一端上来,那酸臭味就已使人反胃作呕,再看那色相,黑糊糊,黏糊糊,实在不堪入目。稍加联想,更是恶心至极。初入口时,苦、涩、酸、臭无一不挑战着味觉的忍受极限,但当第二口下去,竟然找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苦,有股杏仁的味道;涩,那是葡萄酒特有的滋味;酸,让人想起了杨梅;臭,实则带着如脂膏般的芳香。吃过之后,令人难以忘怀。就因为这样,他们隔三差五的便会来吃上一回。”王晓亮说的是绘声绘色,直叫周平咽了口口水。周平尝过这道菜,的确闻着奇臭无比,吃着却满口生香、欲罢不能。现在他相信了,王晓亮是有那么一帮当大老板的朋友。“可咱们有言在先,认识朋友可以;若是想借此机会跟我借钱或是还有其他的打算,就别怪我当着你那些朋友的面不给你面子。”“放心好了,绝不会跟您借钱也没其他的打算,咱们就是喝酒,聊天。”

这一日,周平如约赴宴。宴会设在酒店后花园的凉亭里。凉亭四周,鸟语花香;凉亭下,曲港鱼跳、圆荷泻露;偶有清风徐来,胸中畅意无限。而这绝佳的饮酒之处,非花钱能享受的起,只有被视为最尊贵的客人才有机会消受。周平也是第一次来这儿,因此便知今日宴请的规格非同一般。受到如此礼遇,周平颇感满意。落座,王晓亮向周平介绍起了他那几个朋友——唐老板、卢老板、钱老板。唐老板:省城一地产商人,据说富可敌国。“……尽管唐老板的家我没去过,可唐老板的座驾我却见了不止一次,并且每次不带重样的。记得有次他开了辆从来没见过的车来吃饭,车子停在门口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的说这是英国的车,有的说是法国的车;有的说这车少说也要好几百万,有的说这车子不值钱,在国外满大街都是。后来我就问唐老板,这到底是个什么车。唐老板笑了笑回答我说,这是一款意大利的车子,专门用来跑方程式比赛的。我又问他这车值多少钱,他没回答我具体的数字,只说:‘一只轮胎就能买下你的整个酒店。’当时,我惊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唐老板,你还记得这事儿不?”“记得,记得。”“今天你把它开来了没有?”“卖啦,早就卖啦。”“为什么?”“现在对车子不感兴趣了。”“那对什么感兴趣了?”“养马。”“哦?你养马了?”“对。去年建了个马场,养了几匹纯种的阿哈尔捷金马。”“什么马?”“阿哈尔捷金马。就是平常咱们说的汗血宝马。”“这马是不是很稀有?”“嗯。这马堪称马中的大熊猫。”“养一匹要花多少钱?”“不算建马场,光是一匹马就顶三辆那部意大利车。”王晓亮又被惊呆了,周平也暗自兴叹。周平细细打量了下唐老板,就见唐老板肥头大耳,高鼻阔口,天生一副富贵相。卢老板:人称“煤球炉”,省城某煤矿的大股东,据说手眼通天。“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省城煤炭的消耗量一直居高不下。不巧的是临近过年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封住了公路、铁路,河道也无法通行。这下,外地的煤炭便运不进来了,省城只能烧自己产的煤。可省城的煤矿就那么几家,平时产量又不高,若不开足马力加班加点的生产,恐怕老百姓的这个春节都过不安生。市里的领导那是真叫一个‘急’。突然有一天市长带着几大卡车的慰问品来到了我们煤矿,见到我便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只要你们能保障省城的煤炭供应,你们要什么我给你们送什么;只要你们能让老百姓在大年夜吃上热气腾腾的饺子、能暖暖和和睡的踏实,你们就是省城的功臣,省城人民忘不了你们,我这辈子对你们也感激不尽。’市长的话暖了大家的心窝,当晚大家便都留了下来,我也跟随矿工们下了井。那年的春节跟往年一样,在隆隆的鞭炮声中安稳的度过,市长也因雪灾指挥得力不久便调到了省里。尽管他高升了,但他还记得他的话:这辈子都对我们感激不尽。因此我和他便一直保持着联系。前一阵子,我还去他家吃了顿饭,临走时,他特意给我捎上了两罐武夷山母树大红袍。”卢老板越说越得意,一条腿不禁抖了起来,抽完的烟蒂竟然直接弹进了凉亭下的水池里。王晓亮悄悄瞪了他一眼,周平也在琢磨着:“此人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一看就是小人之相。不过这种人善于谄媚逢迎、讨领导欢心,今后前途不可限量。”“王老板,这道辣炒花蛤一点都不辣嘛。是不是你们的厨子压根就不会做这道菜?”坐在周平对面的人叫道。周平认得此人,他就是刚才进门时走在周平前面的那个跛子。现在,不用王晓亮再介绍,周平也知道他便是钱老板了。“这不能怪厨子,是我为了照顾大家的口味,特别交待他不要做的太辣。”“不辣还吃的什么趣?就像糖醋排骨不放糖、西湖醋鱼不放醋、盐焗大虾不放盐,你能吃的下去么?”王晓亮笑了笑,转头对周平说道:“钱老板是山东人,爱吃辣,脾气也跟这辣椒似的,一张嘴就能把人给呛得半死。”周平也笑了笑,但更感兴趣的是他是个什么来头。钱老板:掌控着省城最大的运输车队,据说黑白通吃。“钱老板能将如此规模庞大的车队管理的井井有条,想必有着不同寻常的方法。不知钱老板能否透露一二,让我也跟着学习学习。”周平十分虔诚的请教道。“先把酒干了再说。”钱老板把酒盅里的酒倒进了碗里,又把碗添满,然后一口气喝下。周平喝到一半便再也喝不下去,只得求饶:“钱老板好酒量,即便放在梁山好汉里恐怕也难逢对手。只可惜本人肠胃狭浅,不胜酒力,无法与钱老板一道尽兴,本人深表惭愧。”钱老板抹了抹嘴,满不在乎的回道:“你且随便。不过,咱们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待会儿出了门,大家各奔东西,再见面便是形同路人。”周平无奈,只好皱着眉头喝下了剩下的半碗酒。“好!”钱老板大喝了一声,“这才够朋友。方才你向我讨教管理车队的方法,我想无非就是两个字:‘义气’。看到这条腿了没有?它以前好着呢。就是因为曾经我手下的一个兄弟被人给欺负了,我咽不下这口气,便带人去为他出头。结果不料对方人多,我们吃了亏,我的这条腿也被人家给打成了残废。但兄弟们更加看得起我,一个个唯我是从——我叫他们往东,他们绝不往西;我叫他们打狗,他们绝不撵鸡。并且干起活来也更加的卖命。”“这个,我懂得。我也把手下的人当成了兄弟姐妹对待。只是打打杀杀的那套学不来。然而,你又是如何做到省城最大的呢?”周平又问道。钱老板没有慌着回答,先是伸出双手,接着又让周平伸出双手,然后两两相握。就在周平不知其是何用意时,钱老板一只手猛然发力,周平疼的“嗷嗷”直叫。“现在明白了吧?这叫一手软,一手硬。软的这手是:我们通过打点关系,四处接活儿;硬的这手是:谁若是敢跟我们抢生意,我们就杀他个片甲不留!”周平偷瞥了钱老板一眼,便赶紧将目光收回。此时,钱老板粗眉怒挑,眼放寒光,好似凶神恶煞。又有他那满胳膊的瘆人毛,着实让人看了心生畏惧。

钱老板不止是酒量好,食量也大的惊人。还说那道辣炒花蛤,周平和唐老板、卢老板尝了几口,王晓亮一筷子未动,钱老板则吃光了花蛤,又就着菜里的辣椒吃光了用来卷烤鸭的单饼。周平以为这菜对他的口味,怎知随即他又塞了两只鸡腿、半条鳜鱼、一盘八宝饭、一盘拌三丝外加各类点心、汤汁和水果。“王老板,待会儿咱们的主食吃些什么?”钱老板嘴上泛着油光,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吃饱喝足后的那种满足感。“当然是面条了。咱们要常来常往嘛。”“快去催一下,趁着那道豆花猪手还没凉,我可以拿来当浇头。”周平听了笑了笑,正欲夹起盘子中的一颗虾仁,忽然转盘转动起来,这盘虾仁转到了卢老板的面前。卢老板毫不客气的将虾仁全都拨到了自己的碗里,再把空盘子放回到了转盘上。周平多有不快,索性搁下了筷子。王晓亮叫来服务员,悄悄的吩咐把下一道大闸蟹放到周平的脸前。服务员受命照办。即至大闸蟹上来,周平面色渐有好转,便伸手捡了一只大个的,掰开蟹壳,撸去蟹腮,挑出蟹黄,轻轻一吮,双目微合,眉宇舒张。蟹肉晶莹剔透,如脂如雪。蘸上陈年老醋,甜酸多汁、鲜香糯软,直叫人大快朵颐。卢老板坐不住了,急忙转动转盘。但王晓亮故意往转盘下塞了几块鸡骨头卡住了转盘。一着急,卢老板站起来身体越过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周平脸前的盘子中抓了几只螃蟹回来。如此举动,惊住了周平,也惊住了王晓亮和钱老板。只有唐老板稳如泰山,继续闷头吃他的红焖大肘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唐老板的嘴巴就像一台研磨机,食物送进去后,牙齿便开始努力的工作;舌头也不甘落后,边将食物翻动、搅拌,边细细的辨别着食物中的各种味道。王晓亮酒店的红焖大肘子咸甜适中、肥而不腻,且毫无肉腥味,又入口即化,唐老板的味蕾很快就被征服,进而头脑中产生了大量的多巴胺。多巴胺使得他的身心感到愉悦,甚至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一块肥肉丁从盘子中掉落到了地上,唐老板艰难的弯下腰,捡起肉丁吹了吹又放进了嘴里,“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周平险些没忍住吐了出来。王晓亮却解释道:“唐老板虽身价不菲,但节俭成性。习惯了就好。”

不觉月上树梢,几人有了蒙蒙醉意。周平也不再拘谨,随口讲起了笑话:“我们单位小张有次下夜班,碰巧遇着同事小马躺在马路牙子上。小张急忙撂下车子去看个究竟。原来,小马喝多了。小张扶起小马,要把他送回家,可小马却坚持说自己到家了,但老婆就是不给他开门。小张挺纳闷,便问他家住哪儿。小马往身后指了指:‘就在那儿。’小张抬头一看,他身后是座交通岗亭。后来我们都拿这事儿打趣小马:‘幸好那天天太晚,警察都已经下了班。要不然你可真就回不去家了’。”周平讲完看了看钱老板,钱老板鼓了两下掌;又看了看卢老板,卢老板吐了个烟圈;再看看唐老板,唐老板头歪在椅子背上,仿佛快要睡着。只有王晓亮在认真的听。“酒还是少喝为妙。”王晓亮回道。“只能怪他酒量小。看我,从来没有喝醉过。”钱老板回道。“不怕你们笑话,我就曾因喝酒这事儿真的被老婆关在了门外一整夜。”卢老板用胳膊肘轻捣了一下唐老板,“胖子,你若是喝多了,你老婆给你开门不?”唐老板微微睁开眼,“喝少了也不给开。因为,因为我没老婆。”“哈哈……”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难得今天大家能聊得如此投机。诸位,咱们已是酒足饭饱,不如出去溜达溜达继续找些乐子。”王晓亮机敏的接道。“好!”钱老板一拳砸在了桌面上;“走。”卢老板一骨碌从椅子上跳起;“急什么,等等我。”唐老板抬起肥硕的屁股,肚皮却顶到了桌子;“去哪儿?”周平好像还不明就里。“当然是去拈花惹草了。”唐老板朝周平使了个挑逗的眼神,此时他面若桃花。周平想起了上回跟王晓亮和林老板去那种地方,顿时心惊肉跳——当他们走进了一团粉色的灯光中,四周立刻变得幽暗下来。看不到纸醉金迷的热闹场面,也看不到伤风败俗的肮脏交易,这里就宛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旅店,一条深深的走道,两边便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随后,他被带至一间屋里。屋里的灯光同样昏昏沉沉;屋的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不久便有人来敲门。他端坐在床前,呼吸越来越急促。门开,一妙龄女郎进来,先是寒暄问好,再是捏肩捶背,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舒缓,没有狂暴和敷衍。他任由女郎摆布,之前的信仰、身份、尊严早已淹没在了肉色声香里。然而享受之中,他还是有那么点忐忑——他感觉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有他爱人,有他父母,有他恩师和挚友,还有长相威严的法官和头戴大盖帽的警察。因此,他草草的收了兵。事后,既有酣畅淋漓的痛快,又有侥幸逃脱的窃喜,还有意犹未尽的遗憾。随着时间的流逝,侥幸逃脱的窃喜已犹如青烟袅袅,飘到九霄云外;酣畅淋漓的痛快和意犹未尽的遗憾留下了火种,时不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稍稍温暖一下他那颗渐渐老去的心。现在,火种愈发的明亮,他的心又恢复了活力,他甚至听到了血液快速流动的声音;侥幸逃脱的窃喜也飘了回来,结成了乌云,弥漫在头顶,不知能否再次散去。“周老板,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了?哥儿几个都等急了。”卢老板催促道。“周老板怕是嫌弃咱们哥儿几个是俗人,不愿与咱们同流合污。也罢,今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大家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谁也别去打搅谁。”钱老板看起来有些不满。“是不是担心会被抓着?放心好了,卢老板上面有人。”唐老板的憨厚、淳朴让人觉得他值得信任。“你们都误会了。其实我是在想,咱们这浑身的酒气,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欢?若是被人家给轰了出来,那便是丢人丢到家了。”周平笑笑回道。“我看周总说的对,诸位都是有身份的人,真是被人家轰了出来,面子上便难挂得住,因此未免不会发生些口角。这样反而得不偿失。要不,咱们今天就到此为止,以后有机会再做安排。”王晓亮环顾了一眼几个人,钱老板忿忿不平,卢老板低头不语,唐老板唉声叹气。周平忽然站了起来,“倒也无妨。只要咱们不少人家的辛苦钱,再脏再臭也是上帝嘛。是不是,唐老板?”唐老板连连点头;“你说呢,卢老板?”卢老板粲然一笑;“钱老板本就威武阳刚,酒后更是男人味十足。谁遇着这样的“上帝”便是谁的福气,说不巧还要倒贴钱呢。”周平这么一说,钱老板怨气全消。王晓亮见这几人是铁了心的想去,也就不再多说,用茶杯里的水漱了漱口,等钱老板、卢老板、唐老板、周平纷纷离席后,跟在他们的后面低吟着小曲儿,轻飘飘的踏进了银色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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