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鼠终究没有再出现,李若依由最初的伤心欲绝变得疲惫不堪。又一次从刺眼的阳光中醒来,身体依然僵硬,唯有目光还有些气力,但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同样狼藉的还有自己的生活。也不记得哪位先哲圣明曾说过,勇敢的去拥抱明天吧,你定会得到回报——鲜花和微笑。还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至理箴言:“生活本来就是平淡的,犹如一杯白开水。”此时想来,这些都是对自己莫大的嘲讽与戏弄。更可悲的是,以前对这些竟深信不疑。“去他妈的拥抱明天。我是被一个叫做‘生活’的恶棍拖着向前走。因为不满他的暴行,被他殴打的遍体鳞伤;去他妈的白开水。我可以平静的面对死亡,但无法平静的面对百无聊赖的生活。”李若依的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如果现在她的手上有把锤子,她定要将这个世界砸个稀烂,然后回到父母的身旁,换上母亲做的新衣裳,听父亲讲那过去的故事,从此再也不分离。
阳光虽好,但被寒风吹去了暖意,屋外天寒地冻,屋内如同冰窖。被褥单薄,难抵彻骨凉气;擦亮回忆的火光,把心贴在过往的点点滴滴上才能汲取到一丝丝温暖。“丫头,提桶水来。”父亲在炉子上烤着火钳,火钳已通红。等水提来,父亲随即将火钳浸入桶中,水面一阵“滋滋”作响。那边母亲披着张旧床单,正坐在镜子前。父亲迅速取出火钳夹住母亲的一缕长发轻轻一卷,头发起了波浪并冒出缕缕白烟,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母亲看不出有任何的担心,倒是跟父亲唠起了家常。当最后一缕头发卷起,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丫头,过来看看,你妈俊不?”“俊”。“美不?”“美”。“还是我的手艺好。”父亲十分得意,便把脸也凑了过来。这时,镜子里现出了三个人脸贴脸的笑容,好似拍了一张全家福。但父亲也有手笨的时候,而且那笨起来的样子叫人直摇头。“老李,你瞅瞅今天我买的啥。”“老母鸡?你买它做什么?”“还不是觉得你整日在外面太辛苦,怕你身体吃不消,就买了只老母鸡给你补补。你看,我专门挑了一只最肥的。去,赶快去磨刀,我去厨房生火。”母亲去了厨房,父亲开始了与母鸡的一番较量。父亲磨好刀,拎起母鸡走向院子中间。母鸡在不停的扑腾,父亲似乎想给它一个痛快,便挥刀对着母鸡脑袋砍去。这一刀没有砍中。再补一刀,砍到了鸡冠子,留了些血。母鸡不愿就此毙命,扑腾的更厉害,竟然挣脱了绑在脚上的绳子。这下它自由了。它撒开腿满院子的乱跑。父亲也急了,就挥着刀满院子的追。“丫头,别愣着,快来帮爸爸捉住它。”母鸡边跑边挥动着翅膀,忽然之间,它飞了起来,一下飞到了墙头上。母亲听到动静便出来查看。“你们爷俩在干嘛?”“我和我爸在捉老母鸡。”“鸡呢?”母亲问道。“鸡,鸡……刚才还在墙头上呢?”父亲一脸的愕然。母亲看着满地的鸡毛,哭笑不得:“晚上就给你们爷俩炖鸡毛吃。”从这之后,母亲就很少再买鸡了。不过餐桌上的鱼是越来越丰盛。草鱼、青鱼、鲢鱼、胖头鱼,母亲说常吃鱼能使脑子变聪明。但她还说,学习这事儿光聪明还不够,还得认真、用心。所以每天晚上监学就成了她的必修课。“看清了再写,别总是慌慌张张的。若是碰着了不会的题目就多想想,勤动脑筋。到了考试的时候,别忘了检查。”“孩子她妈,时候不早了,早些歇着吧。”“我不累。”母亲说不累,却连打了几个哈欠。父亲拿来皮袄给她披上。“别管我了,你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做工。”父亲回了里屋,母亲又给父亲打起了毛衣。考试?不提那是岁月静好、阳光灿烂;一提,那便是腥风血雨、乌云满天。“你瞧瞧,你这卷子上还有没有对的地方?到处都是叉,跟过年放的大礼花似的。题目做不对也就罢了,连名字也忘了写,你是猪脑袋还是有意跟我对着干?”“孩子她妈,她还小,犯不着跟她生那么大的气。等再大一些,她就知道认真了。”“从小就这样马马虎虎、稀里糊涂,还能指望长大了有长进?你别拦着我,今天我非要让她长长记性。”“要打,你打我好了。子不教父之过。”“呵,你们爷俩倒是感情深,一个拼死护着,一个紧抱着大腿不撒手,合着我成了又凶又狠的老妖婆,人见人怕,人见人烦。好,我走,我离开这个家,给你们爷俩腾地方,让你们老少爷们都过上逍遥自在的好日子。”母亲也是这种刚烈的性子,说一不二。父亲追到了门口,便停住了脚步。一边是远去的母亲,一边是屋里传出的号啕大哭声,他的忍耐到达了极点。“你走吧,走了就永远别再回来!”父亲冲着母亲的背影吼道。后来才知道母亲去了外婆家,但忘了她在那儿待了多久,也不记得父亲有没有去接她,总之,她还是回来了。而家里也恢复了以往的安宁。母亲去世后,父亲曾回忆起过这件事,他半开玩笑的说母亲是天下最好的媳妇儿,也是最称职的妈妈,就是心胸不够豁达,有时爱较真儿。得亏她遇到了像父亲这种怕老婆的汉子,要不然那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了。父亲随之又解释到,其实那不是怕,那是爱。而且爱的越深,“怕”的就越狠。“爸,能怕到什么地步?”“怕到丧失人格。”“有这么厉害?”“丫头,感情这东西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的到。现在给你说还为时过早,以后等你有了家庭你自然就会明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和你将来的那位能够相敬如宾,谁也不用‘怕’谁,彼此相互包容,相互理解,不论遇到什么事,两个人都要为了一个共同、完整的家。”
回忆戛然而止。但温暖没有消退,李若依就觉得这会儿脸上微微有些火辣辣的发烫。翻出梳妆盒打开,用里面的小镜子照了照,没有看到脸上的红晕,却看到了“真实”的自己——原来自己是那么丑:雪白的脸庞冰冷僵硬,毫无生气,如同硬纸板;一双眼睛大而无光,眼神中充满了郁结之气;曾引以自豪的小嘴更突出了寡情刻薄的形象;再看那两道弯眉,柔弱、娇气、如同两片稚嫩的柳叶禁不住风雨。而相由心生。镜子照得见人却照不见心。心,只能去感受。合上梳妆盒,慢慢转动起双眸,让思想伴随着目光去捕捉感受的每个瞬间。“这是一间我给自己打造的囚笼,我把自己关在里面,自己折磨自己,自己麻痹自己,以为这样就能使自己忘记外面世界的痛苦。然而,自己却忘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也忘了自己追求自由的天性。我,就是个实足的懦夫。”目光被局限在了狭小的屋子里,四下不是灰暗的墙壁就是低垂的顶棚,在这儿,李若依第一次有了快要窒息的感觉。“与其说它是给自己打造的囚笼,但它更像一座让自己隔绝与世的堡垒。它维护和捍卫的不仅是自己的身体,它更维护和捍卫着自己的理想与意志,它的坚固,没有人能够涉足半步,也没有人能够撼动。但是自己却忘了,这座堡垒也存在于别人的世界中,一味的坚守就意味着众叛亲离。我,太固执了。”看着头顶粗壮的房梁和房内唯一的窄窗,以及桌子上空荡荡的鼠笼,在这儿,李若依第一次有了孤独的感觉。“事实上,它就是个杂物间,里面装满了早就该丢弃的东西。可我却不以为然,依旧往里面填塞。现在这儿又脏又乱,已看不出来还是人住的地方,也白瞎了我自诩为洁癖的名声。我自作自受,自寻烦恼,这都是何苦?!我,就是个小心眼儿。”满屋的狼藉使李若依不忍再看下去,她把目光投向窗外。这回,她第一次有了憎恨、厌恶这里的感觉。李若依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寒风呼号着涌进屋内一扫屋内污浊的气息;拾起地上的柳条筐、搪瓷盆,连同那些风箱、犁头、鱼篓、竹篮、笠帽、蓑衣、铜鼎、香炉、石雕、冒镜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把它们丢进了垃圾堆;圆桌、八仙桌、长条案、宫灯、太师椅留了下来,只等收废品的大爷来时将它们带走。还有桌子上的鼠笼,李若依想了又想,觉着还是让它沉入水底,既再也不用看见它,也不枉费了她对小白鼠的一片痴情,这才是它最好的归宿。一切收拾利索,杂物间敞亮了,也是时候该回家了。李若依整了整衣服,给自己画了个浓妆,然后走出了杂物间。
王晓亮虽然说服了孙淑萍把办公楼拆了盖新的,但是新的办公楼盖成什么样,他和孙淑萍产生了分歧。依照孙淑萍的打算,新的办公楼用不着巍峨高大,房间够用就行;造型也不用花哨时髦,美观大方即可。即便这样,可能也需要一笔很大的开支。因此孙淑萍还打算依葫芦画瓢,可以照着现在办公楼的模样再盖一个。尽管矮是矮了些,但新的总比旧的强。也不知道触了王晓亮的哪根筋,孙淑萍的这些打算遭到了王晓亮彻头彻尾的反对。孙淑萍一时犯起了糊涂:这到底是在盖自己的办公楼还是在盖王晓亮的酒店?回想起王晓亮对自己曾经的那些倾力相助,孙淑萍也只好认为他太过热心,总是把别人的事情当做了自己的,所以才反客为主,弄混了场景。孙淑萍反过来安慰他,别太性急。以后若是公司发展的更好了,一定会再盖一个像他说的那样:站在楼顶便能俯瞰大半个省城的办公楼。王晓亮似乎听不进去,又把维丽公司拿来说事。“孙大姐,即使不盖一个能俯瞰大半个省城的,也总归得盖一个不比维丽公司差的吧?要不然让吴波那小子看了,岂不得笑话你是笨蛋,有造反闹革命的胆子,却无打下江山治天下的能耐。折腾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小朝廷,还是被他的那个大朝廷处处给比了下去。你应该能想象的到这时他的那副死样子:高高的昂着头,眼皮子似抬非抬、两只眼珠子全都斜到了一边,嘴巴似张非张,皮笑肉不笑。而你却没有办法反驳他,只能继续受他的窝囊气。长久以往,你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自卑的心理,老是感觉在他的面前抬不起头,甚至在接生意的时候,也不敢跟他竞争。到头来还是便宜了他。”孙淑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现在她对吴波已没了感觉,以前两个人的恩怨也忘记的差不多。纵然吴波对她新盖的办公楼不屑一顾,那也是吴波的事情,与她无关,她也不会因此而自卑。只是眼前的这个王晓亮唠唠叨叨个不停,叫人有些心烦。不如给他打个岔子,让他走走神,换换脑筋。孙淑萍想起了她给李若依从广州捎来口红。“口红你给若依了没有?”王晓亮突然被打断,思路却还在继续往前狂奔。“还没有。”“为什么?”“因为……”“她还是在躲着你?”“不是。孙大姐,你听我说,咱们最起码也要盖一个跟维丽公司一样高的。咱们可以输给吴波销量,也可以输给吴波市场,但咱们不能输给吴波气势。只要气势在,总有一天咱们会超过维丽公司,总有一天咱们会走出省城,走向全国,走向世界。”“你们俩到底有没有和好?”“若依已经回家了。”“哦?之前她去了哪儿?”“之前她一直都住在杂物间里。”“你们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什么。”“那怎么又突然和好了呢?”“也许,是我打动了她。”“是么?说出来给大姐听听。”“若依向来有不吃葱姜的习惯,每次吃饭她都要认认真真、一点不剩的把这些挑出来。而自打她住进了杂物间,每顿饭我便是先把葱花和姜末替她挑干净了再给她送去。”“就这?”“为了让若依晚上一个人不觉着害怕,我命令酒店里所有的灯都要彻夜亮着,酒店里不能出现丁点昏暗的地方。结果我在后花园里也装起了路灯。”“看来若依真的是被你打动了。”“孙大姐,请你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讲完。”“你还有什么要说?”“大姐,我知道你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不善计较,不记仇恨,从来没有害人之心,从来都是爱替他人着想。在你的眼里,世人也如同你一般皆为谦谦君子;你以为用你的真诚永远可以换来别人的善良。可惜你错了。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险恶的多,你的真诚最终换来的是别人的睚眦必报、换来的是对往事的纠缠不休。”“吴波他又做了什么?”“据我所知,林老板的那笔订单就是被吴波抢了过去。”壶里的水烧滚了,水汽总会把壶盖顶开;洪水被阻断了流向,总会决堤;乌云承载不了自身的重量,总会大雨滂沱;人恼怒至极,总会要宣泄心中的怒火。“当真是吴波干的?”“那还能有假?”“好。这口气我咽下了,但不能让他处处都压我一头!晓亮,大姐就听你的,办公楼咱们盖得决不能比他们家的差。他们家不管有多少层,咱们始终得比他们家高一层!”
如果说这“高一层”仅仅还是一时冲动,那么就连洗手间也要比维丽公司来得豪华就是较劲了。“孙大姐,你还记得维丽公司的洗手间不?一楼是女的,二楼是男的,三楼是女的,四楼是男的……我就曾经因为没有搞清楚而误入了女洗手间。你再看看咱们的图纸,也和那一样了。”“那就改掉,让每层都有男女两套洗手间。”“不过维丽公司的女洗手间倒还是挺漂亮,地面、墙面和洗手的台面全都铺贴了大理石,台面上的大镜子则襄了金边。台面旁摆了盆鲜花,不知是花香还是喷了香水,洗手间里弥漫着迷人的芬芳气味。打开龙头,热水就‘咕咕’的淌出来,在这儿上厕所都成了一种享受。”“呵,瞧你这点出息,进了女洗手间还值得拿出来炫耀。难道你们男洗手间就不是这个样子的了?但你说的的确没错,维丽公司的女洗手间是挺干净漂亮,有时候我们宁可多走些路,也不去垃圾房旁边的那间。”“大姐,我看咱们照着他们的那个样子做就好。”“那不成。咱们的得比他们的还要好。听说他们的大理石用的是国产的,那么咱们就用进口的;洗手台上的镜子咱们也镶金边,但是尺寸要比他们大一圈;鲜花咱们也摆,香水咱们也喷,咱们用的手纸都必须带香味。反正他们有的咱们都要有,他们没有的,咱们还要有,还要更高级。”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老办公楼化作了一堆瓦砾。不久,一栋新楼渐渐成长起来。孙淑萍时常跑去仰望它的雄姿,又时常坐着升降机爬到楼顶去俯瞰脚下。每每这时,她便仿佛置身于苍茫的大海中望见了陆地,仿佛置身于幽暗的森林中瞥见了灯光,又仿佛置身于浩瀚的沙漠里找到了清泉,仿佛置身于漫漫的长夜里发现了启明星。孙淑萍给新的办公楼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未来大厦”。正如同十月怀胎,日盼夜盼,只盼得从哇哇落地的那刻起,人生将会再次站在新的起点上。孙淑萍定好了日子,发出了请帖,就等着“未来大厦”惊世而出那一刻的来临。
因为处处都要跟维丽公司较劲,孙淑萍用在新办公楼上的花销就像流水。又因为一直没有进项,公司的钱袋子不久便见了底。眼瞅着新办公楼已经盖好,就剩下内外的装修还未完成。而离落成典礼的日子也是越来越近。若不咬牙挺过这最后一关,典礼泡汤了不说,还得为别人落个不自量力的笑柄,从此以后她还如何见人?这下可急坏了孙淑萍。孙淑萍就是那种爱把心思全都写在脸上的人。难过的时候,她双眉颦蹙,眼神黯然,面若苦瓜;高兴的时候,她眉开目阔,神色飞扬,面若桃花;焦虑时,她紧闭双眼,气息急促;烦躁时,她面目绷紧,深锁额头。王晓亮看到孙淑萍最近总是坐立不安又有些伤神,跟她说话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里乐了:“莫不是终于掏空了她的家底?”王晓亮不动声色,依然热心的为孙淑萍“帮忙”。装修需要一批木料,王晓亮说他们家以前曾栽过树苗,对木料略懂一二,这事儿可以交给他来办。孙淑萍立马便同意了。但孙淑萍没有向往常一样特意交待:“记着,这东西一定要比维丽公司的好”。想必,她是觉得这批木料大多是用在看不到的地方,也就再没跟维丽公司较劲的必要。她也相信王晓亮买来的东西一定会质优价廉。但王晓亮却装了把糊涂,从市场上订购了一批上等的木料。等到付钱的时候,孙淑萍咋起了舌:“怎么这么贵?”“孙大姐,这可是金丝胡桃木,是最为理想的装修木料了。它纹理交错,美观大方;它材质细腻,手感绝佳;它质地坚硬,不容易变形,经久耐用。我爸曾砍了我们家栽的胡桃树打了张柜子,现在还用着好好的呢。”“可、可是……”孙淑萍一急,喉咙里呛进了口水,话都说不出来。“孙大姐,别急,慢慢的说。”“晓亮,唉!”孙淑萍拿出财务经理刚送来的一沓单子,甩手扔到王晓亮的眼前,“你看看,这就是咱们的成果。楼还是个空壳子,钱却砸进了不计其数。实话告诉你,公司现在已经弹尽粮绝,这批木料我是用自己的钱在往里面贴。等我自己的钱也用光了,我就砸了家里的锅,去卖铁换钱。再用光了,我就把家里能卖的全都卖了。还不够的话,我就卖房子,卖血!无论如何,我都要把楼盖起来。我不能叫别人笑话我、瞧不起我。更不能让吴波为所欲为、永远都骑在我的头上!”王晓亮灰溜溜的走了,孙淑萍绝望到嚎啕大哭。
有人说世界有两个:当你站在路口,犹豫是该向左还是向右时,现实便会分裂,因此向左和向右的你同时存在。而当你做出了选择后,被放弃的那个世界就会坍塌,你才回归现实。在焦急等待中的王晓亮,他的未来也有两个:一个是他没有等来孙淑萍的援助请求;另一个是孙淑萍不得不向他求援——跟他借钱。如若没有等来孙淑萍的援助请求,那么他的那个惊天计划也就到此为止了。今后他继续干他的酒店,继续住现在的房子,继续开现在的车子,别人也继续会拿他不太怎么当回事儿,继续半开玩笑的喊着他:‘王老板’。如若孙淑萍伸手向他借钱,那么今后自己很有可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就像他曾经梦到过的那样。而现在对这两个世界的选择权却不在他的手里,他寝食难安。
王晓亮儿时,经常有獾八狗子来自家种的地里糟蹋粮食。为了抓住那些獾八狗子,他和父亲便在地里挖出个几尺来深的陷阱,井口罩上塑料膜,覆好土再撒上些獾八狗子爱吃的玉米、花生、土豆。只要獾八狗子来吃必定会掉进陷阱,再也爬不出来。可是獾八狗子也精的很,它们只吃地里种着的庄稼,对放在地上的食物视而不见。所以,往往等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没有獾八狗子中计。印象里,王晓亮和父亲好像只成功过一次,而那只被擒的獾八狗子估计是饿极了才掉了进去。但邻居们却说那是一只瞎獾,也有的说只是凑巧罢了。父亲不以为然,他说“逮着一只就好。逮不着就只能认栽了。”
此时的孙淑萍也站在了路口:是放弃,还是坚持下去?孙淑萍去了劳教所。周平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精神有些恍惚,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穿衣也不像从前那样干净利索,身上的棉袄污渍斑斑,袖口油光锃亮。可笑的是这大冷天的,他居然穿着一双拖鞋,只有一只脚穿了袜子。这怕是被关的太久,人傻了。孙淑萍替他感到万分的惋惜。“……好好接受改造,等出来后你还是一条好汉。”周平半耷拉着脑袋,好像睡着了,忽然冷不丁的喊道:“我才不要出去。这儿就是我的家。”接着又笑起来:“22号那小子又在我的牙缸里撒尿,看我不把他的洗脸盆拿来当做屎盆子。”“老周,你这说的都是哪儿跟哪?”“报告教导员,23号已将厕所打扫完毕,请你检查。”“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就问你,咱们这办公楼究竟还要不要再建下去?”“建,当然要建了。来,我来告诉你怎么建。”周平趴到孙淑萍耳边,神秘兮兮的说道:“一楼是食堂,二楼是宿舍,三楼是阅览室和学习室,四楼是小黑屋,专关那些不听话的。”“你尽瞎胡扯些什么。咱们盖的是办公楼,又不是劳教所。”“办公楼?你是谁?你到这儿干什么?”“你说我是谁!装疯卖傻。”“哦,我看出来了,你八成是个新来的。是不是想跟我套近乎,让我多关照一下你?没问题,在这儿我说了算,他们都得听我的。”“老周,你是不是疯了?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孙淑萍解开了领口,“你看看这个,你还记不记得?”周平凝视了孙淑萍的脖子良久,才吞吞吐吐的回道:“项、项链?”“对,是项链。当年咱们俩第一次一起出差,咱们被客户灌醉了酒后住进了同一个房间。事后你觉得过意不去便买了这条项链送给了我。我一直都戴着它。”“出差?跟你睡、睡到了一起?那我、我是谁?”“你是老周,周平,周总。”“我是周平?我是周总?”周平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像要爆炸了似的疼痛难忍。“我是周平,我是周总……我是周平,我是周总。我是周平,我是周总……”孙淑萍满怀期待周平能赶快停下这出闹剧,周平却突然劈头盖脸的骂来:“你这个蠢娘们,你就是个败家子儿,就是个贪图享受、爱慕虚荣的败家子儿!公司迟早要毁在你的手里,我所有的心血迟早都要毁在你的手里!”周平太过激动,立刻被一旁的警察给押走了。孙淑萍也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我贪图享受?我爱慕虚荣?呵,老周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摸一摸自己的良心,是谁在如花似玉的时候委身跟了你这个半大老头子?是谁舍弃安稳的日子跟着你出来瞎折腾?又是谁在当你被抓进局子后拼着命的去捞你?而为了能让公司在没有你的情况下生存下去,作为一个女人,我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和汗水,付出了多少别人想象不到的艰辛,得到了多少不公的待遇、诽谤和白眼。作为一个女人,我承受的压力和痛苦你根本体会不到。你瞧瞧我的这张脸,现在全是褶子。离开了化妆品,比鬼还难看。这,都是谁造成的?!是的,我蠢,我真悔不该当初跟你掺和到一起。我有我的家庭,我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你说我是败家子儿,好,我就是败家子儿,我就是要把你的一切都败光,让你一无所有!”盛怒之下,孙淑萍做出了选择:那个“她放弃了继续建造‘未来大厦’”的世界开始坍塌,她走进了“坚持下去”的世界里。随之而来的是,王晓亮的未来也开始坍塌——孙淑萍渐渐掉进了他的陷阱中,成了那只束手就擒的獾八狗子。
早上起来,李若依又坐到了梳妆镜前。这里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天地,这里全都是她的朋友和知己——脸上抹的、嘴上涂的,定妆的、修容的,大瓶的、小瓶的……她的快乐就在一堆堆瓶瓶罐罐、零零碎碎间自由的放飞。王晓亮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镜子里,镜子竟然张开了“口”:这是世界上最丑的人。李若依连忙反驳道:“不,他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男人。”李若依边化妆边给了镜子中的王晓亮一个微笑。王晓亮从后面搂住了李若依的腰身,用极为缠绵的腔调恭维道:“亲爱的,今天你好美。”镜子接了话:“恶心,马屁精。”李若依又急忙制止:“他是真的爱我。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他。”李若依侧过身给了王晓亮一个轻吻。王晓亮的面颊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吻痕。“饭已经做好了,就在桌子上。你赶快去忙你的,少来给我打岔。”王晓亮用手指抹了下吻痕,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好香甜。亲爱的,这是什么牌子的口红?”镜子刚想张“口”,李若依狠狠瞪了它一眼:“闭嘴,不许你再讲话了。”李若依将口红递给了王晓亮。王晓亮接过口红,瞄了一眼就扔进了一旁的纸篓里。“你这是干嘛?”李若依大为不解,甚至感到愤怒。“闭上眼睛。”王晓亮轻轻的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说话,闭上眼睛。”王晓亮犹如催眠师,声音极轻柔,又充满了诱惑和神秘。这时,镜子又变得不安分了:“他让你闭,你就闭上,看他能对你怎么样。”李若依听了镜子的话,闭上了眼睛。“我数一、二、三。数到三时,你就把眼睛睁开。一……二……三。”王晓亮话音刚落,李若依便睁开了眼。眼前,是一个扎着丝带的精致盒子。单凭这盒子,就能猜到里面装的东西肯定价值不菲。“打开它。”王晓亮又道。李若依缓缓解开丝带,再看一眼王晓亮,果断取下盒盖。几支口红跃入眼中,而这正是自己心驰神往的那个品牌。“喜不喜欢?”“喜、喜……”李若依陷入了温柔的梦中:那里有无际的花海,有迷人的芳香;粉红色的天空,有彩色的泡泡在随风飘荡。轻轻躺下来,去呼吸甘甜的空气;天上飘来悠扬的笛声,定睛一看,那是美若天仙的自己在吹奏神曲。“快放下。你应该告诉自己,你不喜欢它。”镜子为了唤醒李若依,竟然把李若依照得跟妖怪一样丑。“不,我不喜欢。”李若依随即改口说道。“不可能。你不可能不喜欢它。若依,难道你还没有原谅我?难道刚才你的微笑不是发自内心的,而仅仅是礼貌性的敷衍?难道你给我的吻不是因为你爱我,而仅仅是因为对我的赞美表示感谢?若依,我曾经是做错过很多事情,但我已经下决心痛改前非,一定要做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不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这口红就是我给你做出的保证。如果以后我让你失望,你就用它写下休书把我给休了。”“不要相信他,他那都是骗人的鬼话。”镜子说道。“亲爱的,你是不是在怀疑这口红不是我买的?好吧,我的确是忘记了开发票。但是我可以带你去商场找他们对证。现在就去。”王晓亮说着就要走。镜子里的他是如此的较真,又是满脸受了委屈的样子,镜子也照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李若依盖上盒盖,把盒子跟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放在了一起,“不用了,我收下就是了。”这是寒冬里王晓亮听到的最为“暖心”的一句话,不觉眼睛里闪起了泪花。“过来。”李若依情满双眸,声音宛若丝丝细雨。当王晓亮走到面前,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
李师傅去世后,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都被李若依搬到了自己家里。但李若依不善摆弄,常常不是忘了浇水,就是一次浇的太多。几年下来,这些花草大都枯的枯、死的死,活下来的也大都蔫了吧唧、无精打采。唯独那盆水仙守得住寂寞、熬得过困苦,在这料峭时节开了花。洁白无瑕的花瓣,娇嫩淡黄的花蕊,还有那碧绿葱翠的叶片,不染纤尘,亭亭玉立,清香淡雅。正如天上仙子、人间婵娟。难怪古人有诗道:“翠帔缃冠白玉珈,清姿终不污泥沙。骚人空自吟芳芷,不识凌波第一花。”李若依当然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她把花儿从客厅的茶几上挪到了书房的窗台上,让花儿沐浴更多的阳光,也让自己看书的时候有花儿陪伴左右。她又给花儿拍了好多照片,或夹到书中充当书签,或做成贺卡寄与友人。而爱花莫过于赏花。搬张椅子坐到花前,极尽目力览尽花色。白色,令人从容;黄色,令人愉悦;绿色,令人满怀激情。再赏花姿:不妖不媚,文雅贤淑。闻其香:沁人肺腑似茉莉,馥郁之中一分甜。品其韵:冰肌玉骨,超凡脱俗。如若再来一杯清茶,更是怡情养性,相得益彰。不过一人赏花难免有些孤独。与他人共赏,谈笑间,方可领略到无穷的妙趣。李若依去叫了王晓亮。但不知为何,王晓亮不仅毫无兴致,甚至连话儿也懒得说了。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女人往往让人捉摸不透。现在一个大男人也是如此小家碧玉、情思飘忽不定,一会儿的艳阳高照,一会儿的秋雨绵绵,这,就有点奇怪了。李若依似要弄个清楚。王晓亮见实在隐瞒不住,也只得娓娓道来:“前几天房东来找我,说最近急着用钱,酒店她不租了,要收回去卖掉。这可犹如晴天霹雳,把我惊了个半死。我赶忙找出租契以理相争,她却满不在乎,直言去告好了,大不了倒赔些租金。我又赶忙说些好话,看看能不能多宽限些时日,一旦找到合适的地方,立马就搬走。她说,好吧,那就到这个月底。不管我找没找到地方,她都要收回。起初,我并不怎么担心,心想省城这么大,找个合适的地方岂不易如反掌?可当我寻寻觅觅了几天,才发现适合咱们的地方几乎没有:位置好的地方要价太高,要价低的地方环境太差;价格环境都能接受的,排面太小,容不下咱们;能容下咱们、价格环境也都能接受的,周遭却没有什么人气。眼看这马上就到了月底,新地方仍然还没有着落,我便有一种来到了悬崖边的感觉。其实我并不怕掉下去,因为这已不是我第一次被逼上绝路。我只是担心你,我害怕以后你会跟我一起再过上苦日子。昨天晚上我想了一整宿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除非,咱们花钱把酒店给买下来。但转眼间我就被自己逗笑了。‘王晓亮你太自不量力了。你就是个在省城讨饭的叫花子,只不过你的脸皮比别人厚些,头磕的比别人响些,嘴巴不挑食,好孬都吃,所以才没被饿着。可你却梦想着过上城市富家贵公子的生活: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你还是醒醒吧,做好回家种地的准备。’我自嘲道。若依,如果咱们真的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你愿意跟我回到乡下受苦吗?”“我愿意。”李若依不假思索的答道。“唉,可你爸是不会愿意的。他含辛茹苦把你培养成才,就是希望你能到大城市里过上幸福的生活。你若是跟我回到了乡下,你爸他只得含恨酒泉。还有你妈,她也不会开心。”“那就把酒店买下来。”“哦?你也这么认为?可咱们终究没有这个实力。最好的结果大概便是将来你和咱们的孩子留在省城,我一个人回到乡下。”“不,咱们不能分开,咱们永远都要在一起。你看我的那些首饰能值多少钱,你都拿去卖了。还有那些衣服、鞋子、化妆品,能卖的都卖掉。实在不行,咱们住的这套房子也卖了,咱们就睡到酒店里。我爸还留下了一笔钱,虽然不多,你也拿去用。”“若依,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要明白,要想买下酒店,需要的是一笔巨款。咱们所有能凑起来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那咱们就去借。去跟银行借,去跟所有认识的熟人、朋友借。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借给咱们,咱们一定能把钱凑齐,一定会把酒店买下来。”“听我说,若依,借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多了,人家拿不出来,少了,对咱们又无济于事。而去跟银行借,利息太高,风险又大,若是还不上,不仅家底得赔个精光,弄不好还得去坐牢。”“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一定会有办法的。让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办法嘛,我倒是想起了一个,只是……”“快说,还有什么办法。”“我就怕说出来,你不高兴。”“我高兴。只要能筹到钱,不管怎样我都高兴。”“好吧,如果我说出来惹的你不高兴,你就当我是在放屁。”“嗯。”“在省城所有咱们认识的人中,能一下拿出这笔巨款的无非有两个:一个是周平,另一个是吴波。周平的人品你也清楚的很,尖酸刻薄,唯利是图。想从他那儿借来钱比登天还难。再说,我也不想跟他有过多的往来。吴波这些年来生意做的难尽人意,公司几近歇业停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的家底还在那儿摆着,这笔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只是我跟吴波历来不和,如若我出面跟他去借,十之八九会被拒之门外。而吴波对你向来颇为欣赏,他又是你的老领导,你跟他去借,他若不借面子上则很难挂得住。即使他借不了全部,只借一部分,剩下的咱们再另想办法,这也能替咱分担不少的压力。当然,不排除吴波也有一分不借的可能。那么咱们就得乖乖的认命,该回乡下的回乡下,该留省城的留在省城。”“这……”李若依皱起了眉头。“你生气了?”“不,没有。”李若依匆忙将头低了下去。那是站在高处往下俯瞰般的眩晕,那是钢针扎进太阳穴般的疼痛,那是被架到火上烤般的焦灼,那是落水后坠向渊底般的恐慌和无助。内心世界时间过得很快,外面的世界却已等了很久。“若依,这可是咱们最后的机会。将来咱们家的完整和幸福就在现在的一念之间。我时常幻想着,在将来的某一天,咱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坐在童车里,你我推着童车流连于公园中,漫步在广场上。当孩子又大了些,你陪伴在他身边教他读书写字,我带着他去爬山游泳。等他考上了大学,咱们一起把他送进校园;等他成了家,你们娘几个谈笑风生,我来为你们张罗一桌好饭菜。而现在如果不去争取的话,即便是最好的结果:你和孩子留在了省城,但作为一个女人,你身上的重担也会将你压垮。也许你不得不带着孩子回到乡下跟我过上穷日子。那么,咱们的孩子就会像我一样,没了幸福的童年,过早的丧失了读书的兴趣,眼界狭窄,过早的流入社会; 没有文化,没有地位,人生始终只能在社会的最底层摸爬滚打,甚至找不到归宿,潦倒和孤独终究贯穿一生。而你的父母和你、我,咱们为了摆脱贫困、愚昧和低贱的身份所付出的所有努力全都付之东流。这,也是最坏的结果。”
橱窗上摆了一对瓷娃娃。那是李若依和王晓亮结婚时,李若依收到的新婚礼物。不用说,送的人一定是在祝福他们早得贵子。李若依和王晓亮也想早日实现当上爹妈的愿望。只是要么时机不对,要么李若依身体羸弱,也或是她的心情在作祟,总之,他们做出的努力始终没有得到回报。现在李若依对当上母亲是望眼欲穿。正因如此,孩子就成了她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东西。隐隐约约中,李若依感到这对瓷娃娃此刻正在盯着自己,像是襁褓中的婴儿在看着母亲,又像是被遗弃的孤儿在祈求施舍。母性瞬间涨满了心房,意志变得坚强如钢。李若依抬起眼望了望瓷娃娃,随即回道:“好吧,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