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大厦顶楼的礼堂里,此刻,数十双眼睛正在紧盯着前方的签约台。
随着两位签约代表放下笔、两双手握在了一起,礼堂里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白副经理,你看,咱们都在鼓掌,王总却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跟不高兴似的。难道他对这笔生意不感兴趣?”“应该不会。这回客户给的价钱合适着呢。”“那就是想他老婆了。听说王总对他老婆的感情挺深,但他老婆却一脚踹了他。”“少胡扯八道。没影的事儿。”“那你说他为什么会不高兴?”“我怎么知道?”“你做过办公室主任,公司里就数你最了解他。”“行了,少说些废话,快使劲鼓掌吧。”
夜幕初上。
一阵微弱的敲门声打断了王晓亮的沉思,王晓亮方才感觉到头脑昏沉发胀,又似有钢锥轻扎,隐隐作痛。“进来吧。”王晓亮边揉捏着印堂边说道。“原来您在。我刚出大门便抬头瞅见您办公室的灯亮着,所以就回来看看您是不是忘记关灯了。”“我想着呢,不会忘的。哦,你怎么这么晚才下班?”“我赶着把下个月的销售计划做了出来,因为月底还要再出趟差。”“这个月的销售计划完成了没有?”“完成了,而且是超额完成。算上上午刚签下的这笔订单,这个月超额了百分之五十。”“好,那就好。最近一段时间你也是辛苦了,快早些回家歇着吧。”“我还好。不过王总您是不是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哦?何以见得?”“昨天的销售会议您没做出任何指示,也没进行总结,整个会议中您一言未发。这是极不寻常的。今天上午的签约仪式上,您仍然显得神色疲惫,一点状态都不在。客户也看了出来,临走时他们还让我提醒您多注意身体,别太操劳。我想,要不您抽空去医院做个检查。若没什么大碍就休息几天,把身体好好的调养一下。”“那倒不用了,我的身体没事。只不过……白副经理,是我把你从车间提到了办公室,又把你从办公室主任提到了副经理的位子上。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我也就没必要再瞒着你。前些个日子,有个区税务局的朋友听说我在市环保局有些关系,便托我帮个忙让我跟市环保局打个招呼,看能不能给他小舅子开个绿灯,把他小舅子制衣厂的环保手续给办下来。其实我与市环保局的关系不是不硬,只是像制衣厂这样的项目不符合市里面的产业政策,现在环保局是压着一概不批。而若帮不上这个忙,我不但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而且今后我再想找人家帮忙的时候也难再张口。此外,我最担心的是若因此开罪了这个区税务局的朋友,虽说他的官不大,但他要是想给咱找点麻烦可够咱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办。现在看来,实在是没什么好办法了。”“是啊,这事儿的确难办。不过若是放到以前,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哦?以前有什么办法?”“王总,您还记得刘宝不?”“记得。不就是被我赶走的那个车间上料工吗?”“正是。但你或许不知道,刘宝家有个亲戚,是省城里能够排上号的大人物。如果刘宝还在的话,只要他肯给你帮忙,这事儿就好办了。只可惜刘宝被您裁掉了。”“他还有这种关系?你为啥不早说?快,明天就把刘宝再叫回来。”“现在恐怕是晚了。刘宝这人虽然老实本分,但也不是没有脾气。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次他被你裁掉,他对你肯定有一肚子的怨恨。所以他八成难再回来。”“你和刘宝熟不熟悉?”“我们从进厂就在一块儿。”“那好。明天你就去找他。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就是抬也得把他给我抬回来。并且只要他肯回来,办公室主任的位子就是他的了。”
“什么,让我去当办公室主任?老白,你在拿我开玩笑吗?”“没。我是认真的,王总就是这么说的。现在公司的管理层亟需人手,但挑来挑去都觉着不合适。最后没办法,就只好回过头来从已经离职的老员工里找。王总一下就想起了你,他觉得你诚实可靠,责任心强,很适合这个岗位。”那你回去告诉王总,我没那本事,让他另请高明吧。”“你听我说,刘宝,反正现在你也没有找到工作,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办公室混个日子,工资不高却能养活起家。再说了,办公室主任这个职位也没啥技术含量,无非就是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打打杂,在领导面前献献勤子。要是有实在搞不明白的东西,还有我呢。”“老白,我这个人你也清楚,让我出力流汗没有问题。但你让我整天去拍领导的马屁,我办不到。”“嗨,你咋就不转弯的呢?在领导屁股后面打杂、在领导面前献勤子那不叫拍领导马屁,那叫为领导服务。为领导服务也是工作,而且是更重要的工作。古代的内务府知道吧,那就是皇宫里的办公室,皇帝的吃喝拉撒睡全都归内务府管。没了内务府,皇帝吃了上顿没下顿、晚上睡觉没人暖被窝、出个远门全凭两条腿,他还怎么去治国平天下?还有,王总这人本就不像其他的领导,吃个饭得让人把碗捧到脸前、喝个茶得让人端着水壶在一旁候着、除了大小便之外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他这人没有太多的规矩和要求。况且他又经常出差往外跑,很少待在办公室里,所以给他当办公室主任倒是十分的轻松、自在。”“你还漏了一条,王总他还喜欢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呢。”“过去的事儿就甭再提了。这回王总主动向你递出了橄榄枝,也算是有诚意满满。你就说接不接招。”“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刘宝,说句不中听的,你别生气。如果我换做是你,家里有两个孩子在上学,老婆身体又不好,别说是办公室主任这样的差事,就是脚夫、衙役、刽子手、喇叭匠子这样下三滥的活儿我都会去抢着干。男人嘛,就得要牺牲自己。”“我要是干不好咋办?”“别怕,我告诉你个诀窍:眼勤、手勤,少说话、多做事;只做传话筒,不做火车头;逢人说好话,见鬼赔笑脸;凡事只看七分透,留着三分装糊涂。”……
“他当真同意回来了?”“同意了。”“好!工资给他翻一番,今天晚上再去酒店摆上一桌饭给他接风洗尘。”
半个月后。
“王总,您找我?”“哟,刘主任,这会儿忙完了?”“差不多了,库房里就只剩下一些琐碎的东西还没有盘。”“诶,我不是说过嘛,但凡需要耗费体力的活儿你都用不着亲自干,直接安排给底下的人去做就可以了。”“没什么,习惯了而已。以前在车间的时候就闲不住,不生产时不是收拾收拾工具就是给机器紧紧螺丝、打打油什么的,总之有事做人才会觉得舒坦。”“是这样?只要别累着就好。我找你来,也没太紧要的事。我这儿有份朋友从苏门答腊捎回来的燕窝,听说你爱人身体不太好,你拿回家炖了给她补补身体。”“哎呀,这怎么能行。王总,您赶快收起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要的。”“刘主任,你瞧,你又见外了不是?你要记住,咱们不仅是同事,还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相亲相爱、就要互帮互助,这样咱们的大家庭才能和谐美满、长兴不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燕窝你拿着。如果吃了效果还不错,你给我说一声,我让朋友再捎些回来。”“这、这……王总,您这样对我,让我如何是好?”“刘主任啊,你要是觉着实在过意不去,就常来陪我聊聊天,为我解解闷。我这人就害怕寂寞。”“可我、我不太会说话。”“不用担心,咱们不聊工作,只聊家长里短。你也不用把我当做领导,你就把我当做自己的兄长。”
“……我之所以叫刘宝,是因为我是家中的独子。而我父亲叫刘柱,是因为他有三个姐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那也就是说在你父亲这边,你只有三个姑姑了?”“对。”“现在还有没有来往?”“我大姑死的早,大姑夫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又成了家,从此便跟我们便断了亲。二姑嫁到了新疆,上次见她还是在十年前。三姑无儿无女,腿脚又不便,我倒是常买些东西去看她。但每次看到我那嗜酒如命的三姑夫,我便发誓再也不来他们家了。”“那你父亲还有没有堂亲和表亲?”“因为我的祖父和祖母都非本地人,所以我父亲的堂亲和表亲都不在省城。”“那你母亲家中的人口呢?”“我母亲家可曾是省城的大户人家。我的曾外祖父共娶了四个老婆,生了十二个孩子,我外祖父排行老八。然后这十二个孩子又生了三十个孩子,其中我外祖父生了五个。因此到了我母亲这一辈,她就有了四个亲兄弟姐妹,二十五个表、堂兄弟姐妹。而我则有了四个亲舅、姨,二十五个表舅、姨。”“呵,你母亲家那边可真是人丁兴旺。想必,也肯定是人才济济吧?”“说来也奇怪,我的曾外祖父官至省城的道台,但从他之后,后人再也没有特别有出息的,大都成了平民老百姓。我母亲就常说,‘一辈子做官,十辈子抡砖’,她们家一定是中了这条魔咒。”“你外祖母家呢?”“我外祖母家人丁稀少。且只因我外祖母的父亲是地主,被划定阶级成分后,他们家为数不多的后人大都再也没翻过身来。唯一的例外是我外祖母最小的弟弟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小舅老爷家的大表姨,曾当选过省城的劳动模范,这也算是为他们家争了一次光了。”“你大表姨夫是做什么的?”“正事不管,专管斜事的。”
王晓亮摸清了刘宝这道关系的底细,心里好不敞亮:“都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如今有了这条门路,我王晓亮还何愁在省城有办不来的事、还何愁不能早日实现红顶商人的梦想?就怕到时我王晓亮也会成为省城里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了。”正当王晓亮琢磨着该如何傍上这只大船时,刘科长打来了电话:“王老板,我小舅子的事儿你兄弟到底办的咋样了?”刘科长的话音儿里透着些着急和责怪的意味,王晓亮深知此事再也不好拖延下去,回了些安抚的话便急忙又把刘宝叫了过来。“刘主任,我这儿有件棘手的事情,不知你肯不肯帮忙?”刘宝对王晓亮正感激不尽,一听让他帮忙那便是掏心掏肺的心思都冒了出来。“只要能用上我刘宝的地方,王总您尽管的发话好了。”“好。前些个日子,有个区税务局的朋友听说我在市环保局有些关系,便托我帮个忙让我跟市环保局打个招呼,看能不能给他小舅子开个绿灯,把他小舅子制衣厂的环保手续给办下来……而现在看来,只有市里面的关系出面协调,环保局才能开这个口子。可市里面我就无能为力了。所以,我想你是否可以跟你的那个表姨夫通通气,让他给环保局打个招呼把刘科长小舅子的事儿给办了。”王晓亮就等着诸如“行”、“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的这类话从刘宝的嘴里说出来,然后看着他信心十足的走出这道门。可谁知刘宝这时却犹豫了。“一定要找他?”“难道你还有别的关系?”王晓亮惊奇万分。“没有。”“那不就得了。刘主任,咱们公司的前途可就全都指望你了。这事儿若是办不成,那刘科长指不定就会给咱们小鞋穿,他们不是整天来骚扰,就是蛋黄里面挑骨头,专找咱们的茬。如若咱们在账务上真的出现了些小毛病,那么到了他们那儿就成了大问题。万一他们给咱们定个偷税漏税的罪,咱们不但得有人进去坐牢,还得被罚个倾家荡产。而如此一来,大家都会丢了饭碗。而你刘主任则是第二次丢饭碗了。我就问你,你能承受的起第二次失业之痛么?”“王总,不是我不想去找他,只是……唉,您是不知道我的难处。”“你有什么难处?”“好吧,我也不瞒您。虽说他是我的表姨夫,论亲近程度我们的关系也不算太远,可是多年来我们俩家却很少走动。说白了,就是因为他们家高高在上,我们家是布衣黔首;他们瞧不上我们,而我们也不是没有脊梁骨。现如今我们和他们更是形同陌路。就说上个月吧,我母亲听说我这个表姨添了个孙子,心想着平时不走动也就算了,这时候还是要顾及些亲戚情面的。于是她早早的包好了红包,就等着这个月吃满月酒的时候随上。可一直到现在,我母亲也没收到我表姨的请柬。而明天就是吃满月酒的日子了。我母亲又问了我大舅姥爷和二舅姥爷家,结果他们也都没有收到。这就明摆着,我那表姨是铁了心的不想跟这些个穷亲戚们来往。既然这样,大家干脆一刀两断,彻底了了亲戚关系。因此,我若再去找我那表姨夫,只会显得我们下贱,只会让他们更加看不起我们。”刘宝气的脸色铁青。王晓亮寻思了片刻,回道:“为了顾全你的面子,这样好了,明天他们家不是要办满月酒么?你那表姨夫指定得在办满月酒的酒店里露面,而咱们俩就跟他来一场‘偶遇’。到时你就说你是来陪公司领导吃饭的,并假装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他肯定会实话实说。这时,我就掏出礼金并表示初次见面惊闻喜讯,未筹厚礼只能略表心意。你则顺势把我介绍给他。完成了这番穿针引线,后面的事儿你就不用再管了。你看如何?”刘宝也担心再推脱下去会引起王晓亮的不满,于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那好吧,明天咱们可以试一试。”接着他又话锋一转:“但是,我那表姨夫据说是个迂腐不化的人,至今还常穿着十几年前的旧衣裳,看着当年用票买来的黑白电视,周末骑着自行车到菜市场去买菜,买菜也是尽捡便宜的买;他家吃饭从没超过三菜一汤,单位曾经要分给他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最后也被他给拒绝了。如不出意外,明天您的礼金他也难能收下。”“不收下咱们就再想别的办法。”王晓亮不以为然。
刘宝果真说的没有错,第二天王晓亮带去了厚厚的一沓礼金,但随后又原样不动的被带了回来。
“刘主任,你那表姨夫还真够倔的。你瞅瞅,我的手上都被他抓出了一道血印。”“那不是他抓的,那是我表姨抓的。当时我看的很清楚,你们三个人在拉拉扯扯,就在我表姨夫把礼金重新塞回到您的手里后,我表姨为了拦着您再塞回来就使劲抓住了您的手,直到您同意把礼金收回去她才松开。当时您只顾着说话因此就没有在意。”“哦。看来你表姨也够倔的。”“讲真,我对我的这个表姨没有太多的印象,也不了解她。只听我母亲说过,她是个特别强势的女人,家里家外都要她说了算。唯独她那宝贝儿子可以不把她放在眼里。”“那个穿着花裤子、烫着头,身材有些臃肿,从她身边走过被她叫住说了几句话的,是不是她儿子?”“对。一副不正经的样子,看着就令人恶心。也难为我表姨和我表姨夫会生出个这样的东西。”“她儿子做什么?”“不务正业。”“哦?”“以前在银行工作过一段时间,可不知咋地就突然辞职回了家,后来便做起了钢材生意。由于钢材掉价,生意赔了个精光,去年又卖起了保健品。他还曾跑到我母亲那儿去做推销,却被我母亲借口和我父亲的身体都尚好给回绝了。刚才在酒店我有意问了一个看着像是他朋友的人他现在的状况,那人告诉我他保健品的生意也快做不下去了,现在正在忙着甩货清仓、回笼资金呢。”刘宝幸灾乐祸。王晓亮此时却嗅到了良机。“刘主任,可不可以将你的这位表兄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怎么,您想通过他去做我表姨夫的工作?”“难道不行么?”“王总,我求求您别再为难我了。您要是觉得在这事儿上我一定能帮的上忙的话,我真的很遗憾的告诉您,抱歉,我无能为力。而要是因为我表姨夫的原因您才把我召回来做办公室主任的话,我可以坦然的接受您再次把我裁掉的现实。”“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裁掉你呢,我重用你还来不及呢。听我说,刘主任,这是最后一次,保证是最后一次。这次不管成不成,我都不会再跟你提起托你表姨夫帮忙的事儿。好不?”刘宝看了看王晓亮,他那副与表兄截然相反的模样打扮应该就是他个人诚信的背书,他应该不会食言。“不过我要讲清楚,我那表兄的品行的确令人怀疑。如果他拿了您的钱却没有为您办成事,希望您对我这个中间人不要有什么成见。”“我能分得清好坏,你不用担心。”王晓亮照旧不以为然。
这回刘宝仍然没有说错,王晓亮与他表兄见了面,王晓亮则一口气将他表兄的存货全都买了下来。王晓亮和他表兄就此成了朋友,托他表姨夫办的事儿也成了他表兄嘴中的“芝麻小事,很快就能办好。”可没想转眼就是个把月后,刘科长又打来电话催促。而这时刘宝的表兄却怎么也联系不上。王晓亮不得已,只好厚着脸皮再去恳求刘宝帮忙打听他表兄的下落。刘宝也没太过较真,就让母亲去问了平常走动稍多些的小舅老爷家的二表姨。一问才知道,他的这个表兄不久前因吸食毒品被抓了起来,现在正在戒毒所里强制戒毒呢,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
“刘宝,我决定从现在起免去你办公室主任的职务。过会儿你去把工作跟手下的人交待一下吧。”“不用了,我现在就去。”“你着什么急。我还没有说完呢。从现在起,我宣布你为公司的常务副经理,协助我管理公司的全部日常事务。”“什么?让我做公司的副经理?王总,您也太抬举我了吧?我干不来。”“你的办公室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就在走廊的另一头,你可以去看看。如果还缺什么,你也不用给我请示,直接安排办公室去买就行了。”“可、可我真的是干不来。”“还有,除了我的那辆车外,公司里的其他车辆随便你用。回头你再招个驾驶员专门为你服务。”“我,我……”“刘副经理,既然你已经是公司的二把手了,那么就得有个二把手的样子,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说话吞吞吐吐,做事优柔寡断。要不然别人会拿你不当回事儿,你的工作也没法开展。来,跟我学,抬头挺胸,目视前方,气沉丹田,声如洪钟:‘我无条件接受公司的任命’。”……
刘宝就这么被架上了副经理的位子,其实个中缘由他和王晓亮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刘宝也没了脾气。只要能保住眼前的这一切,只要能让他老婆孩子不再承受生活之苦,他甘愿王晓亮换着花样的去套取自己仅有的这点价值。
“刘副经理,你说你那表姨夫是个迂腐不化的人,不讲吃、不讲穿、不讲用,也不懂得享受,难道他就没点其他的兴趣爱好?比如:抽烟、喝酒?”“不太清楚。”“那咱们初次去拜访他给他带些什么礼品好呢?”“您那儿不是还有那么多保健品么,多给他拿些就是了。”“你以为那些保健品都真的有效果,那些都是骗人的。你表姨夫和你表姨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们才不会相信呢。”“要不咱们就带上些名烟名酒去。名烟名酒都是硬通货,就算他自己不用也能留着送给别人。”“嗯,也是。就这么办。”
王晓亮和刘宝都是第一次被获许进入这种高墙外喧嚣热闹、高墙内幽然肃静宛若世外桃源的地方。穿过一个大花园,又绕过一排网球场,两人来到了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洋房前。“应该就这儿了。王总,咱们果真要上去?”“废话。来都来了,还能再提着东西回去?”“我有些害怕。”“怕啥,那是你家亲戚。”“我也不知道。上回在酒店见他我倒还没觉得,这回到了他家反而觉得了。”“放心,他再厉害也吃不了你,还有你母亲在背后给你撑腰呢。”“他若是连我母亲的情面也不讲呢?”“他若连你母亲的情面也不讲,你外祖母会从棺材盖里爬出来跟他算账。”“唉,我外祖母若是还在,咱们也用不着费这老鼻子劲来巴结他了。走吧,上去吧。”“等一下,让我抽支烟。”
陈旧的木地板走在上面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头顶的老式吊扇送来的不是凉风而是摇摇欲坠般的惊悚。“坐吧,我去给你们泡壶茶。”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太热情,但不妨碍那副穿着老头衫和大裤衩、犹如街边卖瓜老汉般的身影会散发出强烈的亲和力,让人在局促中轻松的喘上一口气。古板的双人沙发已经多处磨破了皮,坐在上面没有任何舒服的感觉;脸前的茶几像是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物件,即使用茶几布能遮掩住它斑驳的外表也遮掩不住它丑陋的造型。刘宝仍然还没说错,就在对面的电视柜上摆着一台可以送进博物馆当做文物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的天线还没收回去。王晓亮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多么高尚和纯洁的灵魂才能抵制的住五颜六色世界的诱惑,才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保持下来一颗平静、平常的心。茶水端了上来,那用的不是哥窑的茶杯,也不是用完即丢的纸杯,那是象征着艰苦奋斗和峥嵘岁月的搪瓷缸!“我表姨不在?”“今天是初一,她去南山上香去了。你母亲的身体还好么?”“还可以。”“你父亲呢?”“也还不错。就是血压有点高。”……刘宝和他表姨夫唠起了家常,王晓亮插不上嘴只好边听边继续打量起屋子。这屋子尽管看着是有些简陋,但地方却不小,单一个客厅就快赶上王晓亮的办公室那么大。客厅的南面还有两间卧房,北面有间餐厅和书房。书房是半敞开式的,因此坐在客厅就能看到里面有个放满了书的书柜和一张书桌。书桌上有一盏台灯,台灯依然亮着,几块红通通的小石块在灯光下特别的显眼。王晓亮不时的伸头去瞅,半天也没猜出来刘宝的表姨夫这是在研究什么。“来,我带你们来参观一下我的书房。”刘宝表姨夫似乎看穿了王晓亮的心思。王晓亮和刘宝跟到了书房里,这时王晓亮才看清这些小石块原来是一枚枚的印章。“从年轻的时候我就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只喜欢摆弄这些石头。但以前工作太忙,只能偶尔过下瘾。自打上个月退了下来,我就有了时间。现在我把精力都放在了这上面。你们看,这两枚是我才刻好的,这一枚正在刻,还有一块正在打磨石料。”刘宝表姨夫说完便将那两枚刻好的印到了纸上。王晓亮和刘宝只知道两枚印章上刻的都是古代的篆字,但是是什么字他们就不认得了。“这一枚刻的是‘百忍成金’,这一枚刻的是‘浩气长存’。而正在刻的是‘福域同登’。”刘宝表姨夫又拿起正在打磨的那枚,“这枚我想刻‘致远’二字。”这时王晓亮对他要刻什么字已不感兴趣,王晓亮只觉得这几枚印章所用的石料都异常精美,相比之下,他的那块玉观音就逊色多了。“这些是什么玉?”王晓亮问到。“这些不是玉,这些是昌化鸡血石。鸡血石是咱们国家特有的宝石,是国宝,从康熙那时起就被选用制作皇帝的玉玺,也曾被作为国礼赠送给外国的领导人。而在鸡血石中尤以昌化鸡血石最为有名。昌化鸡血石色泽红润、鲜如鸡血,又细如凝脂、温婉娇嫩,是极品中的极品。可这几年昌化鸡血石越来越少,质地纯净的就更加稀有。所以毫不夸张的说我的这几枚印章可以称得上旷世奇珍了。”刘宝表姨夫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王晓亮和刘宝也不由得发出连连赞叹。但很快,刘宝表姨夫又变得严肃起来。“拥有这几块石头本身就是一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体验,再在上面飞刀走笔、激扬文字,更是如梦如幻、心潮激荡,宛若指点江山。然而美好总是一瞬间。良石将尽,孔雀收屏,漫漫寂寞人生归途。”刘宝听得一知半解,王晓亮却句句心领神会。临走时,刘宝表姨夫让他们拎回烟酒,王晓亮也没再过纠缠,让刘宝接了过来,两人便下了楼。
“怪不得我表姨夫不肯将东西收下,原来他已经退休了。王总,这回咱们就用不到他了吧?”“他才刚退下来,关系还都在呢,谁说用不到?”“那您怎么又肯把东西都拿回来了呢?”“刘副经理,如果你是个女人,我若想获取你的芳心,你说我是送你一朵鲜花好呢还是送你一枚钻戒好呢?”“肯定是钻戒了。”“那不就得了。”刘宝还在挠头,王晓亮已远远的将他甩在了身后。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王晓亮研究起了鸡血石。当然,王晓亮少不了会往旧货市场跑。但旧货市场上的东西谁都不敢保证是真品,即使那些商贩一个个都拍烂了胸脯。王晓亮只当去积累鉴别的经验罢了。王晓亮也去了正经的商场。可正经商场里的东西总觉得比刘宝表姨夫的那些欠了些意思,不是成色不足就是略带瑕疵。如此看来,要想得到能与刘宝表姨夫的那些媲美的鸡血石就只能到它的原产地去碰碰运气了。王晓亮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便匆匆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地图上有这么一个地方:它与最近的火车站之间隔着绵延无尽的群山,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就如同找不到蚁穴的蚂蚁在迂回爬行;它与最近的汽车站之间隔着数不清的溪流,轻舟才靠了岸,接着又是摆渡人催发的码头;它与最近的渡口之间隔着层层不见天日的密林,走出密林,恍若历经了三秋。它在地图上连名字也没有,就是一处不起眼的空白。然而就是这儿,曾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蝗灾被消灭了,瘟疫也被驱散,这对凤凰在百姓的请求下便留了下来。就在对面的那座山岭上,凤凰筑起了栖居。而不久,栖居周围的山岩都变得洁白透明。可好景不长,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对恶鸟,他们不仅要赶走凤凰、占据凤凰的栖居,还趁着雌凤凰孵育期毁坏了凤凰蛋。雌凤凰被他们啄伤了一条腿后,不得不与雄凤凰飞回了天庭。百姓们痛惜万分,因此祈祷神灵保佑这对凤凰。百姓们的祈祷感动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便令太子下凡打探实情并让太子将雌凤凰洒下的鲜血和凤凰蛋点化成了美丽的丹石——凤血石。只是凤血石的颜色确实像刚宰过杀的鸡血,后来以讹传讹就被叫做了鸡血石。”老妇人往土灶里又添了一把火,水壶开始冒出热气。王晓亮早已饥肠辘辘,这会儿不等着水开就提起水壶冲起了泡面。“我们这半山腰上的水开了还要大滚一会儿才能吃,否则会坏了肚子。”老妇人说道。“不碍事,我的腹肠硬着呢。对了,刚才您说到凤凰就在对面的山岭上筑起了巢,是不是在那儿就能找到鸡血石?”“以前是可以。记得我那小时候去岭上砍柴,经常会捡到红色的小石块。因为太多了,我们也不拿它们当回事儿,只是拿来做‘捡石渣’的游戏。但后来来找鸡血石的人越来越多,鸡血石就变得越来越少。现如今鸡血石在我们这儿也成了稀罕物。”“明天您能不能带我到对面的岭上去一趟?”“怎么,你也想去捡那东西?”“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我说小伙子,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自从国家不准私人上山采石后,我们这儿还有一家公办的采石矿。可前几年国家把这公办的采石矿也给关了。现在整个岭都不准人上去。连我们这样的本地人去砍柴也不准。我这些柴火还都是在后山上砍来的呢。”“除了对面的岭上,其他地方就没有了?”“是的,这鸡血石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曾出现过。”老妇人关上灶门,压下了灶里的火苗。“夜里冷的时候你就再添些柴火搁里面,柴火要是不够,隔壁的柴房还有。”见王晓亮眼中没了神采,老妇人也不再打搅,“早点歇着吧,明早我来叫你。”
老妇人走后,王晓亮裹着被子静静的坐在床上,一只老鼠从墙洞里钻出来,左右嗅了嗅,又盯住王晓亮瞅了片刻,似乎觉着王晓亮是个假人,便壮起胆子爬到灶台上香喷喷的啃食起刚才掉落的泡面渣。
第二天一大早,老妇人便来敲门。屋里没有动静,老妇人直接推开了房门。床上的被子蜷成一团,昨晚吃剩下的泡面桶还撂在灶台上。再拎起水壶往灶里一瞧,灶火也早已熄灭多时。“听劝回去了就好。要不然肯定会被抓去坐牢。”
“就算被抓去坐牢我也不能放弃这次机会。我要像那只老鼠,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甘愿冒一切风险!”王晓亮抓紧了头顶上方的一块岩石,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爬上了悬崖上的一处窄小的平台。王晓亮瘫坐在平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而等他缓过了劲来,他被自己的“壮举”吓的浑身直颤——身下便是万丈沟壑,身边则是白云为伴。王晓亮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夜色蒙蔽了自己的双眼,才让他相信自己无所不能。“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王晓亮默默的告诫自己。王晓亮抬头往上瞅了瞅,这一瞅更让他汗毛直立——距崖顶还有好一段距离,并且上面的崖壁更陡更直。“完了,今天要死在这儿了。”王晓亮渐渐陷入了绝望。悬崖上的风景倒是不错,四周峰峦叠嶂,犹如浩渺碧波;身边白云袅袅,犹如人间仙境。太阳刚从东方升起,正披着万片金甲朝着苍穹奔去,却无意映亮了远方的河流,使得河流化作了一条盘桓于大地上的巨龙。“你属龙,五行诸全,八字多金;祖上贫寒,少年平平,中年开运,老来富贵;此生六亲缘薄,无刑克之命。但切记本命之年,多有劫煞。如能沉着应对、随机应变便可逢凶化吉。”王晓亮忽的想起了算命先生曾经给他卜的一卦。最初他对这副卦还只信三分,因为他确为“祖上贫寒,少年平平”;跟李若依离婚后,他信了五分,因为他这辈子也确为“六亲缘薄,无刑克之命”;现在,他则相信八九分了,因为今年确为他的本命年,他确实遇上了“劫煞”。既然算命先生的卦如此灵验,那么“老来富贵”就意味着他兴许不会命绝于此,而这就得看他如何去“沉着应对、随机应变”了。王晓亮又抬头往上面看了看,尽管上面的崖壁更陡更直,但在崖壁上有道裂缝,直延伸到崖顶。再看看平台的旁边,生长着一颗松树。而在他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放着一把瑞士军刀。王晓亮很快就有了主意。王晓亮抽出军刀中的小木锯,锯下一截手腕粗细的树枝,再用主刀将树枝削成楔子。正愁找不到锤子时,背包里的铁盒罐头就派上了用场。当将楔子砸入裂缝后,王晓亮先踏上一只脚试了试,够稳固,接着他便展开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冒险——他扔掉了背包里的所有东西,而后将削好的一堆楔子放进背包。背上背包,他双脚颤颤巍巍的踏到了第一个楔子上。第一个楔子承受住了王晓亮的重量,王晓亮在裂缝里又砸下了第二个楔子……一个个楔子组成了一道天梯,渐渐的将王晓亮送上了崖顶。
其实这座山岭并不是无路可走。就在岭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直通向岭顶。但是这条公路在上岭的地方设置了检查口,并有人在巡逻。王晓亮想从一旁绕过去,不料一道高大的铁丝网将整个岭都围了起来。最后好不容易碰到了一处缺口,王晓亮才得以上岭,可又没想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悬崖下。由于天色尚黑,王晓亮也没觉得太高,因此就稀里糊涂的爬了上去。这一爬,王晓亮定是终生难忘。
要说崖顶上有什么,在王晓亮的想象中应该是一片草地,也或一片树林。如果够幸运的话,在这里或许就可以捡到鸡血石。随着踏上了最后一个楔子,王晓亮的脑袋高过了崖顶。突然崖顶传来了一阵狗叫。王晓亮赶紧又低下了头。最后一个楔子似乎快要承受不了王晓亮的身重,开始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王晓亮转头瞄了眼脚下,要是从这儿掉下去恐怕会摔的连骨头渣儿也找不到。一个向上的猛扑,王晓亮双臂扒住了崖顶,而双脚却悬了空,楔子也被蹬断掉下了悬崖。又是一阵狗叫。王晓亮也顾不得太多,双臂猛的一发力,先将半个身子送上崖顶;再用胳膊肘撑住身子,一条腿慢慢抬了上来。趴到实实在在的地面上,王晓亮心里终于踏实了。“不许动!”一个声音在头顶呵斥道。王晓亮缓缓抬起眼皮,便见眼前站着位络腮胡子大叔,大叔正用猎枪对着他。王晓亮赶忙举起了双手。“不要开枪,我不是坏人。”“你是谁?你到这儿来干嘛?”大叔厉声问道。“我、我来旅游,不小心迷了路,误打误撞就摸到了这儿。”“胡说。来旅游怎么会从悬崖爬上来?你分明是来干坏事的。起来,跟我走!”大叔虚晃了下枪口,王晓亮乖乖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叔让王晓亮走向不远处的汽车,王晓亮不得不照做。
大叔用绳子将王晓亮的双手牢牢捆住,又吩咐他在汽车后座上老实的坐着,要不然就一枪崩了他。王晓亮点了点头。大叔发动起汽车便朝着岭下开去。
原来大叔是护林员,昨晚巡山回来就到位于崖顶的值班站歇了一宿。天亮之后他正要下岭就听见了狗叫。过去一看,才发现是有人偷偷的爬上了悬崖。看大叔的样子,大概是要将王晓亮送交给岭下的派出所了。王晓亮暗中寻找着逃跑的机会。下岭的路有很多转弯,每到转弯大叔就会放慢车速,并且格外小心。这时他的视线就会完全脱离后视镜,王晓亮就能趁机割断绳子,打开车门跳车而逃。可瑞士军刀放在了王晓亮的上衣口袋里,王晓亮双手被反绑,拿不出来。情急之下,王晓亮躺倒在后座上,蜷起双腿做起了臀桥运动。“你在干什么?”大叔看了眼后视镜问道。“我晕车。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些。”王晓亮装模作样的嘴中又喊起了“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大叔又看了看身边的枪,也就没再管他。又做了几下,军刀当真掉了出来。王晓亮见大叔没有察觉,便重新坐直了身体。“你不做了?”大叔又问道。“这会儿好受多了。”王晓亮说话的时候已经将军刀攥到了手里。眼见又到了转弯的地方,大叔轻轻踩下了刹车。正当大叔小心的转动方向盘时,王晓亮突然打开车门,一跃跳出了车子。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翻滚,接着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晓亮在一片灌木林里醒了过来。剧烈的疼痛贯穿了他的全身,他几乎无法动弹;干到快冒烟的嗓子促使他不得不舔了舔脸上的“雨水”。“妈的,怎么会是血。”就这么又躺了不知多久,王晓亮感觉好像恢复了些气力,尽管还是浑身的酸疼,但至少他可以站起来走路了。王晓亮扯下一片上衣包住了头上的伤口,又搉了根树枝当做拐杖。山间的野果又酸又甜,既帮他止了渴,又为他抗了饿。
天色渐晚,王晓亮仍然没有走出这片灌木林,不祥的预感开始笼罩在他的心头。此刻,鸡血石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如何能熬过这一晚、等明天太阳出来后找到下岭的路、最终平平安安的回到家才是他最棘手的事。王晓亮摸了摸裤子口袋,打火机还在。
灌木林里升起了一团篝火。王晓亮又用树枝搭了一圈篱笆将自己和篝火围了起来。假如夜里来了野兽,篱笆可以把野兽挡在外面;假如野兽跳进了篱笆,他就来个瓮中捉鳖,用削尖了头的长树枝将野兽杀死,再享用一顿丰盛的野味烧烤。
疲惫让王晓亮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话说王晓亮从车里一跃而下,可把大叔吓了个不轻。大叔急忙停下车去查看。可是车前车后都没有王晓亮的身影。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王晓亮跳出来后,顺着路边的山坡滚了下去。大叔对岭上的情况再熟悉不过:要是从这里滚下去,即便摔不死也得摔残;若是摔残就只能等着被野狼吃掉;即便没死也没残,但若是想再走出去,那就只能看造化了。大叔叹了口气,“谁叫下面叫做‘阎罗坞’的呢。”不过大叔又暗自庆幸这事儿没有别人知道,否则他也难脱了干系。大叔扔掉车里被割断的绳子,随即扬长而去。
王晓亮频频梦见自己换上了冬装,一会儿是羊皮袄,一会儿是雷锋帽;一会儿是翻毛皮鞋,一会儿是长绒棉套的大棉裤。然而一个掉进了冰窟的恶梦将他惊醒。睁眼一看,篝火灭了。王晓亮顺手从篱笆上抽了些树枝重新点着,然后又欲躺下,谁知却听见了不远处的狼嚎声。“这里真的有狼?!”王晓亮一下睡意全无。这个时候野味烧烤也不再馋人,真被那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盯上了才叫可怕。王晓亮又添了些树枝把火烧的更旺,一个长树枝不够他又削了几个放在身边。
山里的气候就是那么变化无常。上半夜还是满天的繁星,下半夜就飘起了濛濛细雨。若仅仅是濛濛细雨还好,岂料这雨是越下越大,竟然连篝火也给浇灭了。这下地上是找不到安全之处了,王晓亮只好躲到了一颗高大的灌木上,直到天亮。
天亮后,雨总算是停了,但又下起了浓雾。整个灌木林里氤氲升腾,苍苍茫茫,混沌如盘古开天辟地之时,朦胧似置身太虚幻境。又因此处居于山坳之中,东南西北风皆被阻挡在外,这雾气像是扎进了安乐窝,久久不能飘散。王晓亮等的是心里直抓狂。再这么下去,他没被摔死、没被渴死、没被饿死、没被冻死,也没被野狼吃了,但他会被活活急死。“与其坐着干着急还不如大胆的尝试一下,说不定出去的路就在附近。”随便挑了个方向,王晓亮带上长树枝、拄着拐杖便走进了浓雾中。
‘阎罗坞’依然保持着它的静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它与一般山林的不同;‘阎罗坞’依然保持着它的神秘。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人产生敬畏之心,从而打消冒犯的念头。但它白费了心机——一个叫王晓亮的凡人带着几分侥幸继续“无头无脑”的在它的尊体上“撒野”,继续挑战着它所剩不多的耐心。
“娘,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叫什么?”“那叫北极星。”“为什么要叫做北极星,不叫做南极星、东极星、西极星?”“傻孩子,因为北极星在正北面,所以就叫做北极星。古人常用它来辨别方向。”“辨别方向不是有指南针吗?”“没有指南针的时候就要看北极星了。”“那没有指南针也看不到北极星的时候怎么辨别方向?”“看太阳。正午的时候太阳就是在正南方。”“也没有太阳咋办?”“那就看树木的年轮。年轮稀疏的一面是向阳面,也就是南面,紧密的一面是背阳面,也就是北面。”“要是连树也没有呢?”“那就只能念阿弥陀佛,求老天爷保佑了。”……
儿时的记忆犹在,“阿弥陀佛”也是念了一路,王晓亮的四周却还是灌木林,眼前的景象也跟出发时的地方并无二致,似乎转了半天他又绕了回来。王晓亮的意志开始崩塌,绝望再次冲上了心头。他扔掉了长树枝,拐杖也被掰成两截插进泥土中。若是野狼这时出现,他就坐等着成为野狼的口中餐。
可王晓亮并未等来野狼,反倒是有种“哗啦、哗啦”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若隐若现。如果这是幻觉,王晓亮仍能清楚的感觉到伤口的疼痛,仍能闻到腋下令人作呕的恶臭。如果这不是幻觉,那么就说明在这附近应该有条活水。而水总是往低处流。顺着水流或许就能抵达岭下。王晓亮喜极而泣:“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死掉。因为我就是龙的化身!”循着声音,王晓亮果然在林间找到了一条涓涓而流的小溪。
溪水清凉而又甘冽,痛饮后直让人精神焕发、疲惫全消。王晓亮加快了步伐。
来到一片浅滩,王晓亮打算停下来歇歇脚,顺便再在溪水里摸上几条小鱼来满足一下他渴望已久的野味烧烤。王晓亮趟到了小溪的中间。这里的溪水虽浅,鱼儿就在脚脖子旁游来游去,但要抓住它们却也决非易事。王晓亮又取下背包,将背包当做盆去舀。舀来舀去,却只舀到了一包的水。王晓亮不甘心,又找来两根树枝,然后脱下上衣,上衣的每边分别用一根树枝绑住做成了一个兜子,他拿着兜子和鱼展开了周旋。王晓亮只顾着逮鱼,压根没有察觉到溪水在慢慢的上涨。不一会儿,溪水已经到了他的膝盖;又不一会儿,溪水已经快要没了他的腰。而在这时,他才意识到了危险,但再想跑无奈水太深已跑不动;想游回岸边无奈水流又太过湍急,一个急浪打来,就把他拍到了水下。他拼了命的踩水好不容易露出了头,却被溪水夹裹着往下游冲去。王晓亮在水里是时沉时浮,又像是在坐过山车,被水流左甩右甩,本来还不错的水性在山洪面前那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不久王晓亮就耗尽了体力,只能任由水流摆布。不巧这时水流便到了尽头,王晓亮只觉得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直坠了下去。在坠下的过程中,他感觉到自己与无数的水花一起在飞。接着就是“噗通”一声,他被巨大的冲击力拍晕,他的世界又安静了下来。
“阎罗坞”发出了阵阵诡笑——它以为王晓亮得到了应得的惩罚。
可是,“阎罗坞”没想到它高兴的还太早。
又不知过了多久,王晓亮又慢慢的睁开了双眼。这次唤醒他的不是疼痛,而是浑身钻心的奇痒——一群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有的在拱他的裤裆,有的在舔他的脚心,还有的在使劲蹭他的鼻孔。王晓亮猛的坐了起来,那些东西一哄而散,但有个跑的慢的却被王晓亮捉在了手里。王晓亮连忙伸手摸了摸裤子口袋,他的那只防水打火机依然还在,他掏出打火机,“噌、噌”就是两下。打火机一着,王晓亮却被吓了个半死——原来手里抓的是一只水老鼠。王晓亮赶紧将这恶心的东西扔了出去。
这是一条黑漆漆的岩洞,岩洞里全是水,而王晓亮正坐在水中间的一块岩石上。王晓亮顿时便明白了,这是一条地下暗河。刚才他坠下瀑布、落入水潭后一定是被潭下的暗流带到了这里,正是这块突出水面的岩石截住了他,才没让他漂向更深的地方。他又逃过了一劫。王晓亮苦笑了一声,他实在不知自己是该为了又一次的大难不死而感到高兴,还是为了经历不完的劫难而感到悲愤交加。不过既然还活着,那么就要坚持活下去,阎王不请,就不主动把命送去。王晓亮尝试着逆流而上再游回水潭。可是洞中水流还是太急,游了一会儿他又被冲上了岩石。王晓亮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躺倒在岩石上边休息边再想办法。
那群水老鼠叽叽喳喳的又从水里聚了过来,王晓亮再次掏出了打火机。这时,王晓亮注意到打火机的火苗出现了轻轻的摆动,却不像是自己的呼吸所造成。这似乎给了王晓亮一个提醒:这里的空气是流通的。换句话说,这个岩洞一定存在着出口。王晓亮好不欣喜自己即将会重见光明。他吻了下打火机并将打火机重新收好,接着一头扎进了水中。
顺水而下,王晓亮游的轻松了许多。但他会因黑暗时时碰触倒洞壁。也正是这样,一路游来,洞壁上的岩石给他留下了不一样的触感。刚开始,岩石又粗又糙,有些像老家里的拉拉秧;逐渐的,岩石变得又光又滑,有些像酒店里的羊尾油。借着游累了漂在水面上稍歇片刻的工夫,王晓亮想看个究竟,便又拿出打火机来。在微弱的火光里,洞壁呈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一片通红。这是一种纯粹的红,如鲜血不染驳杂;这是一种真挚的红,如赤子不念虚诳;这又是一种高贵的红,如九五至尊不近市井烟火;这还是一种神圣的红,如天造地设不容世人亵渎。王晓亮惊呆了,“莫非这些就是鸡血石?!”王晓亮伸出手又摸了摸,果不其然,其质地细如凝脂、温婉娇嫩,似玉却软三分,似脂却比脂滑。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石头有的看着似乎徒手就可以掰下来。“好一个有意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我不辞劳苦来找你,却只能顾着逃命;我这快要出去了,却碰着了你。或许这就是天意,就是老天对我的一番考验之后,最终给我的奖赏。”王晓亮惊得脸都抽了筋,想笑却笑不出来。
打火机的火苗越来越小。事不宜迟,王晓亮将身子竖起,边踩着水,边在洞壁上摸索。眼看瞅准了一块正要下手,水流却把他推走。又瞅准了一块,同样因为身体无法固定住终究失之交臂。王晓亮想起了他的那把军刀。从背包里摸出军刀,再用牙齿咬出主刀,将主刀狠狠地插向洞壁上,王晓亮的身体受到了阻碍缓缓的停下。趁着这短暂的停留,王晓亮收起打火机,利用乍一黑下来那一瞬间石块在眼中的残影,王晓亮果断的摸向了石块的位置。只听“啪”的一声,石块从洞壁上分离。得手后,王晓亮将石块丢进了背后的背包里。几番如此操作,背包渐满,王晓亮也感到后背越发的沉重,踩起水来颇为费力。而最要紧的是,打火机的火苗随时有熄灭的可能。他还得留着一丝火光以备不测。带着满满的不舍与深深的遗憾,王晓亮只得继续朝着岩洞的深处游去。
这段奇妙的岩洞经历王晓亮感觉像极了一段人体之旅:从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岩石上时,他仿佛进入到了一个巨人之口,而那块岩石就是巨人的舌头;他离开岩石时,仿佛被巨人吞下了咽喉。之后当他看到洞壁一片通红时,他仿佛是在巨人的食道里。接下来的一段他游的十分顺畅,再没有碰触洞壁,因此这一段就是巨人的胃;当再次频繁触壁时,他应该来到了巨人的小肠。就在王晓亮琢磨着他该如何被巨人排出体外时,他搁浅了。打着火机,他看到岩洞在前方分了岔,一个是宽阔的大岔,一个狭窄的小岔。王晓亮嘿嘿一笑,大岔就是巨人的大肠,小岔是巨人的盲肠。当然他不能选择盲肠,那是死路一条;他只能选择大肠,那样他才能到达巨人的“魄门”。王晓亮又跳进了水里。
然而出乎王晓亮的意料,巨人的“大肠”好像出了毛病,也或是巨人得了便秘,总之是越游越窄,王晓亮背着背包只能勉强通过。这让王晓亮感到十分的不安。不久,王晓亮就游到了头。说是头,便是无法继续向前、无法向两边、也无法向上,但下面却好像深不见底。王晓亮也无法掉头回去,只能深吸了几口气开始下潜。凭感觉,这回他像是潜入了一个U型管。而当他转过了“U”的那个弯,开始转头朝上时,他看到了头顶的一小片闪耀的圆形光亮。这对王晓亮来说无疑就是一次新生。王晓亮就像当年他急不可耐的逃离母亲的子宫、奋力挤进产道、不断朝着光明进发一样,不顾一切的就要上浮。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晓亮被卡住了,且不管他是如何的用力,他都无法动弹。下潜前吸的那几口气眼看就要用完,他若再不浮出水面,他就只能像他夭折的哥哥那样——胎死腹中了。现在唯一能够解救他的办法就是立刻松开背包的卡扣、丢掉背包。可背包里装的是他的生命之树历尽风吹雨打、严寒酷暑后所结下的最大、最甜的果实,也是他的生命之树要长成参天巨木的最肥、最补的养料,更是他的生命之树心系绿满人间的最高情怀。“王晓亮,你这是恶有恶报!你把我害成了精神病,你马上也要变成淹死的鬼了!哈哈……”周平赫然出现在了眼前,他苍白的脸阴森而又恐怖。“你这个王八羔子,可是坑惨了若依。既然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我便正好跟你算账!”李师傅忽然现身抓住了王晓亮的手腕。“晓亮,快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就听母亲大喊了一声,王晓亮一下回过了神,于是赶紧松开了背包的卡扣。王晓亮迅速的朝上浮去,而背包渐渐地沉入了水底。
顶着绚丽的水花,王晓亮一跃冲出了水面,他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待安下心神,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口水井里。王晓亮呼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便继续缓慢的踩着水保持浮在水面上。过了好久,井口上终于有了动静,好像是有人打水来了。“有人吗?我在这儿,井下,快把我拉上去。”井口上露出半张人脸,看着是个女人。女人似乎受到了惊吓,转眼又不见了去向。又过了好一会儿,井口上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听起来有男有女。嘈杂声越来越大,直至将井口包围。王晓亮在井下听得是直聒耳朵。很快,从井口上便放下了一根绳子,王晓亮抓紧了绳子,身体一点点的离开了水面。
“小伙子,昨天你不是回去了么,怎么会掉进后院的水井里?”老妇人往土灶里又添了一把火,王晓亮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仍然不停地打着哆嗦。“是不是夜里渴了,就去井边打水,结果一不小心掉了进去?你大概是睡糊涂了,我走的时候壶里不是还有大半壶的水嘛。”老妇人不停地唠叨,王晓亮也不想去回复她,只是在无限怀念着他的背包。
两天后,王晓亮回到了省城。
“王总,这几天你去哪儿了,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却总是没法接通。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到大街上去张贴寻人启事了。”“刘宝,从现在开始任何人,包括你在内都不要再来打扰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表姨夫家还去不去?我想起来送他一样东西,没准儿他能开心。他不是喜欢篆刻嘛,而他的那些篆刻工具看起来上了年头,多半会不太好用。咱们不如送他一套新的,您说咋样?”“行了,行了,要送你自个去送好了,与我没有关系。以后也别再给我提起你们家的事。”……
又是一个月后。
这天一早王晓亮便收到了一份异常沉重的包裹,拆开一看,竟然是他的背包。王晓亮急忙打开了背包。谁知接下来王晓亮差点晕了过去。背包里还夹带了封信,王晓亮又连忙拆开了信封:
“亲爱的朋友,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可以体会的到你的心情。原谅我,一个和你一样贪得无厌又善于欺骗的人,就像你总会原谅自己。”
“我猜,你肯定要问我是谁,肯定要问我是如何得到了你的背包……对于你所有的疑问,我想我没必要躲闪,敢于面对是我的行事风格,尊重事实是我的人生信条。在这儿,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全部告诉给你。”
“自从你走后,我们这里便久旱无雨,就连我们家后院的那口常年水量丰盈的老井也快见了底。可我母亲独居在这半山腰的老宅,还得指着这口井吃饭。有一天她去打水,前面的几桶她很轻巧的就提了上来。接着便有一桶像是打到了金娃娃,提起来特别的吃力。我母亲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水桶提上来,一看桶沿上竟挂着一个背包。我母亲认出了这个背包,她告诉我:‘个把月前那个来借宿的小伙子背的就是它’。我母亲是个老实人,她让我想办法把背包还给你并反复的叮嘱我不要随便打开别人的东西。看到这儿你是不是也觉得可笑?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如何把背包还给你?另外,我也十分的好奇,这背包里究竟装着什么,怎么会那么的沉?我表面上答应了她,但背后我还是偷偷的打开了背包。打开背包那一刻的心情我不用赘述,你也一定体会的到,因为你才刚刚经历过。我只想说,有了这些,我就可以在城里买上一套大房子,我就可以把我母亲接到城里去一块儿住,我就可以开家自己的工厂而不必再辛苦的打工。我将背包翻了个遍,在背包最不起眼的侧袋里我又找到了一张火车票和一张名片。我想这个叫‘王晓亮’的人一定就是你了。这时,我仿佛看到了你置生死于不顾去盗采鸡血石的情景。我佩服你的胆量和勇气,也为你能侥幸逃脱法律的制裁而感到庆幸、为你最终没有实现你的梦想而感到惋惜。作为对你的补偿,我打算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请你把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到出来,再仔细找找看。”
王晓亮赶忙照信中说的去做。果然,他有了新的发现:在这堆碎砖头块中,夹杂着一块小拇指般大小的红色石头。没错,那就是块鸡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