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冰鑫的头像

冰鑫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0/31
分享
《庆格勒的歌与路》连载

第一章 庆格勒的歌与路(一)

第 一章    科吉的离歌

        1985 年的秋阳,像一块被风沙磨旧的铜盘,斜斜地挂在科吉草原的天际线上。风卷着沙砾掠过枯黄的草场,每一寸土地都在干裂的呻吟中颤抖。那些曾经能没过马蹄的青草,如今只剩下稀疏的枯茎,在风里无助地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无情的风沙连根拔起。远处的沙丘在狂风中缓慢移动,像一群沉默的巨兽,贪婪地啃噬着本就贫瘠的草原。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土腥味,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在割。划得人眼角生疼,眼泪一涌出来就被风吹干,只留下两道咸涩的痕迹。

庆格勒蹲在自家土房前的敖包旁,指尖划过被晒得滚烫的石块。敖包上的经幡早已褪色,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动,边角处被风沙撕出细碎的裂口,像是在为这片苦难的草原哀悼。他十七岁的脊梁已经初见草原男人的硬朗,肩背宽阔,手臂因为常年劳作绷着紧实的肌肉,可此刻却被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压得微微弯曲。蒙古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上印着几道干裂的纹路,那是常年劳作和缺水留下的印记,纵横交错,像草原上干涸的河道,每一道都藏着日子的苦。

他望着远处干涸的河床,那里曾有过潺潺流水。夏天时,他领弟弟阿古拉总爱光着脚丫在河边追蜻蜓。小鱼在浅滩游弋,把水搅得泛着银光。可如今只剩下龟裂的泥块,像老人脸上深不见底的皱纹。风从河床的裂缝里钻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哭这片草原的枯槁,哭牧民的无助。

庆格勒轻轻地用蒙语唱起古老的长调。歌声飘呀飘,飘出很远。

“哥哥,回来喂羊了!”蒙古包里传来弟弟阿古拉稚嫩的呼喊,声音被风吹得轻飘飘的,像片随时会被刮走的羽毛。

庆格勒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尘土扬起又落下,像极了这片草原上无望的循环。旱了又旱,穷了又穷。他转身走向羊圈,二十几只瘦骨嶙峋的羊正蔫蔫地趴在地上,肋骨像琴键般清晰可见。连最壮实的头羊都耷拉着脑袋,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庆格勒拿起料桶,里面只有少得可怜的草料,枯黄的草叶里还混着泥沙。他把草料一点点撒在地上,看着羊群有气无力地咀嚼,每一口都嚼得缓慢而艰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这年的旱情比往年都凶。开春时还下过两场小雨,母亲当时还高兴地说 “草原要醒了”,可从五月开始,天空就再也没落下过一滴像样的雨。草原上的水井一口接一口地干涸,家里那口最深的井,如今也要下到十几米才能勉强打上半桶浑浊的水。水面上漂着泥沙和草根,沉淀半天才能勉强喝。羊群从五十多只饿到只剩二十几只。有两只母羊前几天没熬住,倒在羊圈里再也没起来。母亲把它们剔骨熬汤,而哭了整整一夜。

更让家里愁云惨淡的是父亲的病。父亲本是草原上最壮实的汉子,能骑烈马,能搏野狼,深秋里穿着单衣打草都不觉得冷。可从六年前年冬天开始,他就总咳嗽,起初以为是风寒,母亲熬了草药给他喝,却不见好。后来咳嗽越来越重,有时能咳到半夜,整个人蜷在毡子上,像一只被抽走了骨头的羊。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从肺里扯出来的,听得人心里发紧。开春后,父亲的腿也开始疼,走几步路就直冒汗,更别说出去放羊、打草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母亲和庆格勒身上。

“哥,阿爸又在咳嗽了。”不满五岁的阿古拉跑过来,小脸上沾着灰,大眼睛里满是担忧。他攥着庆格勒的衣角,小手滚烫。庆格勒知道,弟弟这是又有点发烧了。可家里连给人治病的草药都快没了,更别说给孩子买退烧药,只能靠母亲煮点柴胡根,让阿古拉喝完,裹着厚毡子发汗。

“哥知道了。”庆格勒摸了摸弟弟的头,手心能感觉到他头发里的沙砾。他牵着阿古拉往屋里走,不满三岁的萨仁正蹲在门口玩羊骨,小手里攥着几块零碎的骨头,摆成歪歪扭扭的 “小羊”形状。看见他们回来,萨仁举着骨头奶声奶气地喊:“哥,你看小羊!”那 “小羊”的腿歪歪扭扭的,却透着孩子的天真,庆格勒蹲下来,帮她把 “小羊”的腿摆得更直些。萨仁咯咯地笑起来,露出几颗刚长出来的小牙,像几颗细小的珍珠。

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奶茶香、草药味和汗味的热气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母亲其木格正坐在矮桌旁熬药,药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苦涩的药味弥漫在整个屋里,压过了淡淡的奶茶香。父亲躺在炕上,盖着厚厚的羊皮袄,却还在不住地咳嗽,每一声都带着痰音,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

“阿爸!”庆格勒轻声唤道,喉咙有些发紧。

母亲其木格回头,鬓角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落了层早霜,格外刺眼。她这两年老得特别快,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风沙,手上布满了裂口和老茧,左手食指上还有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是前些天给羊剪毛时被剪刀划到的。现在还缠着布条,布条上隐约能看见深色的血渍,那是没来得及洗干净的痕迹。“药快熬好了,你阿爸刚喝了点奶茶,睡着了又被咳醒了。”母亲的声音很低,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像被雨水泡过的毡子,沉重得提不起来。

庆格勒走到父亲身边,父亲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颧骨因为咳嗽而微微泛红。他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比平时烫些,心里更沉了。他想起父亲以前的样子,夏天光着膀子在草原上放羊,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脊背往下流,笑声能惊起一群飞鸟。冬天穿着厚重的羊皮袄,骑马赶羊,风雪再大也挡不住他挺直的脊梁。可现在,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连说话都没力气,眼神浑浊得像蒙了层雾。

“阿爸,喝点水不?”庆格勒拿起旁边的碗,里面是母亲晾好的温水,水面上还浮着细小的杂质。

父亲缓缓睁开眼,眼神浑浊,看了庆格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虚弱地点点头,庆格勒小心地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勺子一点点喂他喝水。水顺着父亲干裂的嘴唇往下流,他艰难地咽着,每咽一口都要喘息半天,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爬山。

“格勒…… 羊群……”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声音轻得像灰尘。

又说:“别让…… 别让羊饿死……”

庆格勒强忍着眼泪,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爸,我知道,羊都喂了。”

“您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咱们一起去放羊。”

父亲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又被一阵咳嗽打断。他咳得浑身发抖,庆格勒赶紧拍着他的背。母亲也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用粗糙的手顺着父亲的胸口,眼里的泪像无声地往下掉,砸在父亲的羊皮袄上。

这样的场景,这半年来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母亲把她陪嫁时带的银镯子拿去换了草药。那是外婆给母亲的念想,母亲一直舍不得戴,平时都用红布包着藏在箱子底下,每次拿出来都要摩挲半天。父亲的猎枪也卖了,那是他年轻时用三只肥羊换来的,曾陪着他在草原上闯荡多年,枪托上还留着父亲手掌的温度。家里最后一点积蓄早就花光了,现在连买盐的钱都要靠赊账,附近供销社的人见了其木格都躲着走,怕她再赊账。

庆格勒想起自己辍学的事,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本来在苏木的蒙语学校读书,成绩一直是班里最好的,老师总说他是 “草原上的好苗子”,还说他要是继续读,将来能去盟里的中学,甚至去更远的地方。他喜欢读书,喜欢课本上那些弯弯曲曲的蒙文,喜欢听老师讲草原之外的故事。他还喜欢唱歌,他唱歌老师同学都喜欢听,邻居们也都喜欢听。

老师说,盟里有高楼,有能跑很快的汽车,还有能看电影的电视机。那时候他最大的梦想,是能去盟里的中学读书,能唱歌给很多很多人听。他非常享受别人听他唱歌时的眼神。

可这个梦想在他十一岁那年就碎了。那年父亲第一次咳得厉害,夜里能咳到天亮,家里的羊群又闹了疫病,死了好几只母羊,连刚生下来的羊羔都没保住。母亲整天以泪洗面,父亲躺在病床上唉声叹气,连烟都抽不起了。一天晚上,母亲把他叫到身边,摸着他的头说:“格勒,家里实在撑不住了,你是长子,得回来帮家里干活。”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庆格勒心上,砸得他喘不过气。

他没哭,也没闹,只是点了点头。那时候他还不懂 “辍学”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家里需要他。第二天,他把自己的课本整整齐齐地包好,放在房子的角落里,上面压了块石头,像是怕它们被风吹走。跟着母亲去放羊时,他还偷偷把最喜欢的课本藏在怀里,中午歇脚时就拿出来看,阳光照在蒙文上,每个字都像在发光。老师后来来家访过两次,劝母亲让他回去读书,说学校可以减免学费。可母亲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说 :“家里离不开孩子!”

庆格勒站在屋外,听着老师无奈的叹息,心里像被掏空了,风刮过耳朵,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读书的事,只是偶尔在放羊的时候,会拿出藏起来的旧课本,借着阳光认那些渐渐有些陌生的蒙文,手指划过字里行间,像是在抚摸自己破碎的梦想。

辍学后的第二年,庆格勒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力。他跟着母亲学放羊,学打草,学修补羊圈,学给牛羊看病。母亲教他认草药,说哪种草能治牛羊的咳嗽,哪种草能让牛羊长膘,他都记在心里,还在旧课本的空白处画草药的样子。他的手本来和其他孩子一样细嫩,可没过几年,就变得粗糙厚实,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秋天打草时被镰刀割过,留下一道三寸长的疤。夏天放羊时被蛇咬过,差点没救过来。春天收草时被石头砸过,手背肿了半个月。这些伤口结了痂,又被磨破,最后变成了他皮肤上永远的印记,像草原上的路标,记录着他走过的苦日子。

除了干活,他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大一点的两个弟弟都去免费帮别人家放羊,包吃包住。阿古拉和萨仁都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因为家里穷,从来没吃过饱饭。庆格勒每天放羊回来,都会在草原上找些能吃的野菜,比如猪毛菜、马齿苋,回来给母亲做成菜汤,让弟弟妹妹多喝点。他还会在河里摸鱼,虽然河里的水越来越少,鱼也越来越难摸,但只要摸到一条,他就会让母亲烤给弟弟妹妹吃,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尝。他总说自己不饿,其实是想让弟弟妹妹多吃点,长高点。

阿古拉发烧那天,庆格勒背着他走了二十多里地去苏木找医生。那时候天已经黑了,风刮得特别大,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庆格勒把自己的蒙古袍脱下来裹在弟弟身上,自己穿着单衣在寒风里走,冻得牙齿打颤,却不敢停。阿古拉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一直喊着 “哥,我冷”,还说要吃奶豆腐。到了苏木,医生却不在家,说是去邻村出诊了。庆格勒没办法,只能背着弟弟往回走,一路上阿古拉的头靠在他肩上,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脖子里,像是在烤他的皮肤。回到家时,他冻得浑身发抖,却顾不上自己,赶紧让母亲给弟弟熬柴胡水喝。自己则守在弟弟身边,一夜没合眼。直到天快亮时阿古拉的烧退了,他才靠着墙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弟弟的小手。

“格勒,过来试试,袖口又接了块新布,冬天就不冷了。”母亲的声音把庆格勒从回忆里拉回来。

她手里拿着庆格勒那件穿了三年的冬衣,正往袖口上缝一块新布。那布是她用家里旧衣服拆下来的,颜色是深灰色,和原来的衣服不太一样,显得有些突兀,针脚却缝得很密,生怕不结实。

庆格勒顺从地伸出胳膊,母亲的手在他手腕上摩挲着,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却让他心里更酸。母亲的手不仅粗糙,还总是冰凉的,冬天的时候会裂很多口子,抹上羊油也不管用,晚上疼得睡不着,只能在火边烤手。他知道,母亲是累的,是愁的,是常年吃不饱饭熬出来的。

庆格勒说:“阿妈,您也歇会儿吧。我去看看水井里还有没有水。”

母亲点点头,又低头缝衣服,针尖穿过厚重的布料,每一下都伴随着轻微的颤抖。庆格勒看见母亲垂眸时,一滴泪砸在灰色的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泪水仿佛也带着苦涩的咸味,是日子的苦,是母亲的难。

庆格勒走出屋,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把草原染成了一片昏黄,连远处的沙丘都变成了金色。他走到井边,放下井绳,摇着辘轳往下放。井绳放了很长,才感觉到水桶碰到了水面。那水面很浅,水桶只装了半桶,还混着泥沙,浑浊得像泥浆。他费力地往上摇,摇了半天,才把水桶摇上来,里面只有半桶浑浊的水,水面上漂着一层泥沙和细小的草根。他把水倒进旁边的水缸里,水缸已经快见底了,只剩下缸底一点点水,浑浊得能看见沉淀的泥沙。

他望着远处的草原,夕阳下,沙丘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只只张开嘴的怪兽,要把这片草原吞掉。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草原的孩子,要像雄鹰一样坚强,不管风多大,都要飞得高。”可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鸟,怎么也飞不起来。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不知道父亲的病能不能好起来,不知道弟弟妹妹们能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吃饱穿暖,甚至不知道这片草原明年还会不会有草。

夜幕降临时,风更紧了,卷着沙砾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母亲把最后一点炒米倒进锅里,煮了一锅稀得能看见底的奶茶,又端上一小碟盐巴和几块干硬的奶酪。那奶酪是前几天苏木里的亲戚送来的,已经放了很久,硬得能硌牙。这就是一家人的晚饭,简单得让人心酸。

阿古拉和萨仁早就饿了,捧着小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奶茶,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奶酪,咽口水的声音都能听见。母亲把奶酪分成小块,给两个孩子各两块,剩下的推到庆格勒面前:“你吃,明天还要放羊,得有力气。”

庆格勒又把奶酪推回去:“阿妈,您吃,您白天熬药累了,还没吃东西呢。” 他知道母亲也一天没吃东西了,早上只喝了点昨天剩下的奶茶,可母亲只是摇摇头,把奶酪塞进他手里:“听话,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倒下。”

庆格勒咬着奶酪,干硬的奶酪在嘴里硌得牙疼。可他还是慢慢嚼着,咽下去的时候,感觉像吞了块小石块。他不敢看母亲和弟弟妹妹,怕看见他们渴望的眼神,自己会忍不住掉眼泪。他是长子,得坚强,不能让家人看见他的脆弱。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虽然很轻,但庆格勒还是听出来了,是父亲的马。他心里一紧,赶紧推开门帘跑出去,只见父亲牵着马站院门前,身上裹着一身风沙,蒙古袍上积着厚厚的尘土,看起来疲惫不堪,连马都蔫蔫的,耷拉着脑袋。

“阿爸!”庆格勒跑过去扶住父亲,父亲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摔倒。他身上的味道很难闻,混合着风沙味、汗味和草药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庆格勒心里一紧,赶紧看父亲的手,发现父亲的手背破了,还在渗血,像是被什么东西刮到了。

“格勒……”父亲的声音沙哑,他抬起手想摸摸庆格勒的头,可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了下来。“我去了苏木…… 找白苏木长……”

母亲也跑了出来,看见父亲这副模样,眼泪立刻涌了上来:“你可回来了,不让你去非得去,担心死我了,手怎么破了?”她和庆格勒一起把父亲扶进屋里,母亲赶紧找了块干净的布条,给父亲包扎手背。

父亲进门就把半袋炒米和一小袋盐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包草药,油纸都被汗水浸湿了。

“苏木的草场也不行了……” 他喘着气说,嘴唇干裂起皮,说话时嘴角都在渗血,显然是一路缺水所致。

“白苏木长说…… 呼伦贝尔那边雨水足,水草丰茂得很,有牧场主找放羊的羊倌,管吃住。那里还有我以前认识的朋友,叫巴特尔,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多少年没联系了,要是能找到他,就更好了。”他吸了口烟,烟是白苏木长给的,只剩下烟屁股了。烟雾缭绕中,声音带着哽咽:“我打听了,在那边活干好了,能给工钱。等格勒挣了钱,先给我抓药,剩下的给你们娘几个买粮食,买新的蒙古袍。”

庆格勒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他听说过呼伦贝尔草原,那是老人们口中 “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天堂。可那地方太远了,远到要坐火车穿过草原和森林。他从小就没离开过家,更没离开过父母和弟弟妹妹。他没坐过火车,也不会说汉语。一想到要坐火车去那么远的地方,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恐惧,像被扔进了漆黑的荒漠,找不到方向。

可他看着父亲的病体,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眼角,看着弟弟妹妹瘦得像小猫一样的身子,心里又涌起一股力量。他是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能让这个家垮掉。父亲需要治病,弟弟妹妹需要吃饭,母亲需要休息,这些都需要钱,需要有人去挣。他咬了咬嘴唇,牙齿碰到干裂的嘴唇,渗出血来,可他没觉得疼。

“阿爸,我去!”庆格勒抬起头,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眼神很坚定,像草原上的白杨树。“我去呼伦贝尔,我挣钱给您治病,给弟弟妹妹买粮食,买牛羊,让他们天天吃饱。”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光更亮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一阵咳嗽打断,咳得他弯下腰,半天直不起来。母亲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衣襟上。她走过来,把庆格勒搂在怀里,怀里的温度很暖,却让庆格勒的心里更酸,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母亲粗糙的手背上。

母亲哽咽着说:“我的儿……路上要小心,遇到风沙就找牧民家歇脚,别硬闯。到了那边要好好干活,别惹人家生气,受了委屈就回来,妈等着你……”

庆格勒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地说:“我知道,阿妈。我会好好干活,早点挣钱回来。”

那天晚上,母亲没怎么睡觉,一直在给庆格勒收拾行李。她装了半小袋炒米,又拿了一小块盐,还用油纸包了好几层,怕受潮。她还找出父亲年轻时穿的一件羊羔皮衣,虽然有些旧了,但皮毛还很软。她一针一线地把磨破的地方补好,针脚细密,像是在缝补自己的牵挂。补完后,她又在里面缝了个小口袋,把家里仅剩的五块钱塞了进去,那是母亲攒了半年的钱,本来想给父亲买些好点的西药。

母亲一边缝一边带着哭腔说:“到了那边,冷了就穿上袄子,别冻着。炒米省着点吃,到了巴特尔家就好了,人家会给你吃的。”

庆格勒坐在旁边,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甜的是母亲的牵挂,酸的是自己的无能,苦的是家里的困境。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坐在灯下给他缝衣服,那时母亲的头发还是黑的,手也没这么粗糙,缝衣服时还会哼着蒙古歌。他想起自己辍学那天,母亲抱着他哭了很久,说 “委屈我的儿了”,那时他还不懂,现在才明白,母亲比他更委屈,更难受。

夜深了,阿古拉和萨仁睡得很香,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容。他们还不知道明天就要和哥哥分开了,还不知道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庆格勒轻轻走到他们身边,给他们掖了掖被子。萨仁在梦里咂了咂嘴,好像在吃什么好吃的。阿古拉则翻了个身,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庆格勒的心里一阵发酸,他在心里默默说:“弟弟妹妹,等哥哥挣了钱,就给你们买好多好多好吃的,让你们天天吃饱,还带你们去河边摸鱼,去看蜻蜓。”

母亲从怀里掏出个绣着萨日朗花的平安符,塞进庆格勒的行囊。那平安符是母亲用积攒了很久的红布绣成的,上面的萨日朗花针脚细密,花瓣边缘还特意用金线勾了边,每一针都凝聚着母亲的牵挂。母亲说,这平安符里包着庆格勒出生时的胎发,还有一小撮科吉的沙土,能保他平安。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地说:“有它在,就像阿妈在你身边一样,能保你平安。”

“阿妈,这个您留着吧,您更需要。”庆格勒想把平安符还给母亲。

母亲把他的手按住,眼神很坚定地说:“拿着!你走这么远,妈不能陪你,有它在,妈放心。”

第二天天没亮,天还黑沉沉的,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庆格勒就背着布包出发了。父亲还在睡着,因为喝了新抓的草药,咳嗽轻了些,睡得很沉,眉头却还皱着,像是在担心什么。庆格勒走到父亲身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里默念:“阿爸,您好好养病,等我回来,一定让您好起来。”

母亲站在大门前,阿古拉和萨仁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开始唱歌,那是草原上送别的歌,歌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带着母亲最深的牵挂:“我的儿啊,跟着雄鹰的方向走,草原的尽头有希望…… 雄鹰会为你指引方向,长生天会保佑你平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风把她的哭声带走,飘向远方。

“哥,你要去哪儿?”阿古拉拉着庆格勒的衣角,仰着小脸问,眼里满是疑惑。

“哥去很远的地方给你挣钱买奶酪。”庆格勒蹲下来,摸了摸弟弟的头,又捏了捏妹妹萨仁的小脸说:“你们要好好听阿妈的话,照顾好阿爸,等哥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阿古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手里攥着的一块奶酪塞到庆格勒手里。那是他昨天没舍得吃的奶酪,已经有些干硬了,上面还留着他的牙印:“哥,你带着吃。”

庆格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把奶酪放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站起身,慢慢向远方走去。

风沙打在脸上生疼,他攥紧怀里的平安符。平安符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母亲的手在抚摸他。脚下的路在晨曦中延伸,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黄丝带,指引着他走向未知的远方。

他走进一个小火车站,坐上了通往呼伦贝尔的火车。这一刻,庆格勒仿佛走向一个新世界。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