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褪去后,草原的日头渐渐烈了起来。蒙古包里的客人一波接一波,阳光照进来,映得满座的笑脸忽明忽暗。庆格勒刚唱完《小黄马》,正拿着高娃递来的帕子擦汗,几个从满城来的客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长调的技巧。有人想学颤音,有人想知道怎么把 “草原的感觉”唱出来。
“长调的颤音啊,得像风吹草叶。”庆格勒拿起放在一旁的银笛,指尖轻轻按在笛孔上:“不能硬抖,得跟着气走,就像这样……”他对着毡房外轻轻吹了个颤音,笛声悠扬婉转,真像草原的风掠过草尖,连趴在门口的牧羊犬都竖起了耳朵。
高娃坐在角落的矮凳上给客人倒奶茶,看着庆格勒耐心讲解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她刚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递给戴眼镜的李记者。这位记者是昨天来的,说要拍一组 “草原歌曲”的专题报道,还特意叮嘱今天要录庆格勒唱的《达赉湖的月亮》。就听见毡房外传来 “突突”的摩托声,声音又急又躁,不像平时客人的动静,倒像带着股火气。
“这是谁呀?”有客人放下木碗,探头往外看,脸上满是好奇。
话音刚落,蒙古包的毡帘 “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三个汉子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为首的是巴特。他穿着一件新做的黑绸蒙古袍,领口却敞着,露出里面的白汗衫,腰间胡乱系着宽皮带,上面挂着把银鞘小刀,刀鞘上的花纹被磨得快看不清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沾着点草屑,眼睛里带着股没睡醒的红血丝,一看就是喝了酒,浑身散发着酒气和戾气。
“哟,挺热闹啊。”巴特的声音粗哑,一进门就往中间的木桌猛拍,“砰”的一声,桌上的木碗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奶茶洒了满桌,溅在客人的衣襟上。
正说笑的客人瞬间噤声,热闹的气氛像被一盆冰水浇了,一下子冻住了。几个胆小的女客人往同伴身后缩了缩,连牧羊犬都竖起耳朵,低低地呜咽了一声,不敢上前。
服务员莲花是个刚来的小姑娘,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脸都白了,捏着茶壶的手抖个不停,声音发颤:“几、几位客人,要喝奶茶还是菊花茶?我…… 我去给你们倒。”
“喝什么喝?”巴特身后的瘦高个嗤笑一声,他是巴特的远房表弟,平时总跟着巴特起哄惹事:“我们是来听歌的!听说这儿有个‘歌王’,特来见识见识,看看是怎么把客人都骗到这儿来的!”他故意把 “歌王”两个字说得阴阳怪气,眼睛斜睨着庆格勒,满是挑衅。
巴特往木凳上一坐,凳腿 “吱呀”一声响,像是快被他两百多斤的体重压垮了。他跷起二郎腿,抖着脚,下巴抬得老高:“听说你小子唱歌能把石头唱开花?我倒要听听,是你这外来户的嗓子亮,还是我这本地人的嗓子硬!别以为靠耍点小聪明,就能抢我的生意!”
戴眼镜的李记者皱起眉,推了推眼镜,试图打圆场:“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来听歌的,图个开心,别伤了和气。草原上的人,不都讲究个热情好客吗?”
“和气?”巴特猛地站起来,皮带扣 “啪”地撞在肚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在草原上,和气是给有本事的人讲的!你个戴眼镜的酸秀才,从城里来的,懂什么草原的规矩?也配教训我?”他说着就要往前冲,想去推李记者,被瘦高个死死拉住:“哥,别冲动,咱是来听歌的,不是来打架的,别让人家说咱欺负外地人。”
高娃悄悄走到庆格勒身边,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手心全是汗。她的声音发颤,却咬着牙,凑在庆格勒耳边小声说:“别跟他们吵,他们是故意来找茬的。巴特喝了酒,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跟他讲道理没用。”庆格勒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抖,知道她害怕,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庆格勒站起身,他比巴特矮半个头,却站得笔直,像公路旁扎根的白杨树,不卑不亢。他看着巴特通红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坚定:“巴特,唱歌凭的是嗓子和心意,不是嗓门大,更不是靠吵架。你要是想听我唱歌,我现在就唱给你听。要是来喝酒,我请你喝最好的马奶酒。但你要是来捣乱,就请出去!这里的客人,是来听草原的歌,不是来看你撒野的。”
“出去?”巴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往前凑了两步,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庆格勒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从科吉逃荒来的外来户,也敢赶我走?我告诉你,这草原是我们的,这蒙古包群的生意也该是我的!你识相点,就自己滚蛋。不识相,咱就比一场!谁输了,谁就永远别在这草原上唱歌,永远别碰蒙古包的生意!”
蒙古包里瞬间炸开了锅。客人纷纷议论:“这也太不讲理了!”“庆格勒别答应,他就是故意找茬的!”“唱歌又不是打架,比什么比?”阿尔山从角落站起来,他看着巴特,语气带着点劝诫:“巴特,都是草原的儿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把事情做这么绝。庆格勒是个好小子,唱歌用心,做人也实在,你别跟他置气。”
巴特根本不听,眼睛死死盯着庆格勒,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你敢不敢?不敢就是孬种!连跟我比的胆子都没有,还敢在这儿当‘歌王’?”
高娃急得快哭了,拉着庆格勒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别答应他,他就是想让你出丑,你别上当。”庆格勒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不想让高娃担心,可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他又看了看阿尔山,他眼里满是担忧。再看那些客人,有人握着拳头,有人满脸期待,希望他能拿出草原汉子的骨气。
他深吸一口气,草原的风从毡帘缝隙钻进来,带着野菊花的香气,让他想起阿爸生前说的话:“草原的歌,要唱给懂的人听。草原的理,要讲给明理的人看。但要是遇到蛮不讲理的,骨头得硬,不能让人欺负。”
“好,我跟你比。”庆格勒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落进平静的湖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但不是比谁能吵能闹,也不是比谁嗓门大。咱比唱歌,比谁的歌里有草原的草,有草原的风,有对草原的真心。要是我输了,我立刻离开呼伦贝尔,再也不唱草原歌曲。要是你输了,就别再找事,好好唱你的歌,别丢草原汉子的脸。”
巴特没想到庆格勒真敢接招,愣了一下,随即狞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行!算你有种!要是输了,可别像娘们似的哭哭啼啼,到时候赖账!”
他甩开瘦高个的手,大步走到蒙古包中央,胸脯挺得老高,像只斗胜的公鸡,等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扯着嗓子喊:“我唱《骏马奔驰》!这歌最能显本事,高音拔得高,调子也硬,你敢不敢跟?不敢的话,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没人应声。客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在庆格勒和巴特之间来回转。高娃也忘了哭,紧紧攥着衣角,心里默默祈祷庆格勒别出意外。
巴特得意地清了清嗓子,猛地开口唱了起来。不得不说,巴特的嗓子确实是天生的好料。开头的高音拔得又快又猛,像草原上受惊的野马,“腾”地就蹿上了坡,带着股子冲劲,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唱得青筋暴起,脖子上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把满腔的火气、嫉妒都通过嗓子喷出来。蒙古包的毡壁都被他的声音震得嗡嗡响,桌上的木碗轻轻颤动,连门外的牧羊犬都不安地往后退了两步。
可他唱得太急了,急得像要把所有音符都一口气砸出来,没有一点停顿,没有一点婉转。曲调该有的悠长、柔和、像草原的风一样慢慢铺展的感觉,被他唱成了劈柴的斧头声,硬邦邦的,没一点弯儿,听得人心里发紧。唱到 “草原万里滚绿浪,骏马奔驰向远方”时,他想炫技,猛地拔高转音,结果用力过猛,调子 “刺啦”一声跑了半拍,像琴弦突然断了似的,刺耳得很。他自己却没察觉,依旧扯着嗓子喊,动作也越来越夸张。一会儿像骑马似的扬手,一会儿像挥鞭似的顿足,脚把地上的毡子都踩得变了形,看得客人都皱起了眉,有人忍不住悄悄摇头。
高娃在台下听得心揪紧了,悄悄对庆格勒说:“他唱得好躁啊,一点都不好听。草原的歌哪能这么唱?一点感情都没有,就像在喊口号。”庆格勒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觉得可惜,这么好的嗓子,偏偏用错了地方,像一把锋利的好刀用来劈柴,白白浪费了。
巴特唱完最后一句,猛地一跺脚,震得地上的灰尘都飞了起来,然后得意地叉着腰,等着客人鼓掌。可蒙古包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几个他带来的同伴敷衍地拍了两下手,声音稀稀拉拉的,像雨点打在石板上,格外尴尬。有个穿蓝布衫的老牧民忍不住小声说:“这哪是唱歌?分明是吵架,听着闹心。”
“你说什么?”巴特的耳朵尖,猛地转头瞪过去,眼睛里的火气快喷出来了:“你懂个屁!这叫气势!草原汉子唱歌就得这样,有劲儿!不像某些人,唱得软绵绵的,像没吃饭!”
“气势不是嗓门大,也不是乱喊。”阿尔山笑着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草原的歌,得有草的软,风的柔,得有牧民的心思在里面。你这唱得比冰雹还硬,比雷声还吵,听着心里发慌,哪有草原的味道?老祖宗传下来的歌,不是这么唱的。”
巴特的脸 “腾”地红了,又羞又气,指着阿尔山想说什么,又被瘦高个拉住了:“哥,别跟他一般见识,跟他说不清。该那小子唱了,咱等着看他出丑!”
巴特狠狠瞪了庆格勒一眼,把一肚子火气都撒在他身上:“该你了!别磨磨蹭蹭的!我倒要看看,你这外来户能唱出什么名堂!要是唱得不如我,就趁早卷铺盖滚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庆格勒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蒙古包中央。他没有急着开口,先理了理衣襟。那是高娃早上刚给他补好的袖口,墨绿色的布上绣着圈细小的云纹,是高娃偷偷跟着阿妈学的新花样,针脚细密又整齐。他抬眼看向高娃,高娃正看着他,悄悄给他比了个 “加油”的手势,辫梢的红绳在风里轻轻晃,像在给他打拍子,眼神里满是信任和鼓励。
他又看了看阿尔山,好朋友向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说 “放心唱,唱你心里的歌”。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能看到远处的草原,风吹草低,像绿色的波浪在起伏,牛羊散在坡上,像撒了一把白玛瑙和一把黑玛瑙,天边的云慢悠悠地飘,柔软又温暖。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没了紧张,只剩平静和温柔。他没有唱巴特选的《骏马奔驰》,也没有唱客人常点的《达赉湖的月亮》,而是轻轻唱起了一首新编的歌——《草原的儿子》。那是他昨天晚上在蒙古包里编出来的,调子像达赉湖的水波,轻柔地漫过每个人的耳朵。
“从科吉的沙丘,走到呼伦贝尔的草滩,阿爸的鞭声还在风里转,阿妈的奶茶香漫过了山……”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每个字都像沾了草原的露水,润润地落在每个人的心上。客人都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打断这温柔的歌声,有人甚至闭上眼睛,跟着调子轻轻晃头。
高娃听了,心里有了底,这是庆格勒给她讲过的经历。讲他离开家乡时的不舍,讲他刚到呼伦贝尔时的孤独,讲他遇到王老汉时的温暖,遇到其其格时的开心。她记得庆格勒说,刚到呼伦贝尔时,他站在达赉湖边哭,觉得自己像一片没根的草,是王老汉给了他一碗热奶茶,拍着他的肩膀说 “草原的儿子,在哪都能扎根”,加上其其格的荷包,让他有了活下来的勇气。
“王老汉的奶茶暖了我的寒,其其格的笑声破了我的难,达赉湖的月亮照我入眠,草原的风啊,把我的心吹软……”庆格勒的声音渐渐高了些,带着股感激的暖意,像阳光洒在草地上。
吴志勇听到有人闹事的消息,匆匆赶来,正好坐在第一排,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他想起自己当初总拉着庆格勒去喝马奶酒,陪他解闷的日子。
唱到这里,庆格勒忽然转头看向高娃,眼神里的温柔像要溢出来,声音也软了下来:“直到萨日朗花开满了坡,直到遇见眼里有星光的你,我才知道,草原的风不仅会吹远,还会把心吹到一个地方……”
他的声音轻轻颤了颤,不是跑调,是带着真心的悸动,像草叶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高娃的脸颊瞬间红透,眼泪像屋檐下的雨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她想起庆格勒第一次在老榆树下唱歌的样子,想起他送她的第一个花环,想起那场暴雨里他背着她的温馨,想起他教她唱长调时的耐心。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
“草原的儿子啊,走得再远,心也牵着草尖。唱得再久,歌也绕着炊烟。最好的远方不是天边,是有人等你,在蒙古包前……”最后一句调子轻轻上扬,像鸿雁的羽毛飘向天空,带着无尽的温柔和眷恋,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歌声落下时,蒙古包里静得能听到光线声,连风都好像停了。过了足足三秒,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紧接着,掌声涌起,拍得毡房都在抖,客人纷纷叫好:“唱得好!这才是草原的歌!”“庆格勒赢了!这才是有灵魂的歌!”“巴特,你服不服?人家这才叫唱歌!”
有个穿旗袍的女客人掏出帕子擦眼泪,哽咽着说:“听着这歌,我都想家了,想我奶奶煮的甜茶,想老家的田埂。这歌声里有真心,能让人想起最暖的事。”李记者举着相机,对着庆格勒不停地拍,嘴里念叨着:“太好了!这才是我要找的‘草原的心跳’!比任何技巧都动人,比任何画面都有力量!”
巴特站在一旁,脸一阵红一阵白,像被人狠狠抽了几巴掌,火辣辣地疼。他看看庆格勒,又看看欢呼的客人,嘴唇哆嗦着,想说 “他唱的不是传统草原歌曲,是自己编的,不算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自己也知道,庆格勒的歌里有草原的草、草原的风、草原的人,有真心,而他的歌里,只有火气、嫉妒和不甘,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
“我们走!”巴特猛地转身,扯着两个同伴就往外走,脚步又快又乱,像是在逃。走到门口时,他的黑绸蒙古袍被毡帘勾住了,他用力一扯,“刺啦”一声,袍角被撕开个大口子,像只受伤的野兽,狼狈极了。瘦高个想帮他,被他一把推开,吼道:“滚!别碰我!”
看着巴特消失在草原上的背影,庆格勒轻轻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高娃快步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糖,递给他:“你唱得真好,比天上的百灵鸟还好听,比达赉湖的水还干净。”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却满是骄傲。
庆格勒接过奶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蔓延,甜到了心里。他看着高娃泛红的眼眶,笑着说:“哭什么?赢了该笑才对。你看,大家都为我们高兴呢。”
本以为巴特经此一败,会收敛些,可谁也没想到,他的火气不仅没消,反而烧得更旺了。输了比赛,丢了面子,他心里不服气,竟开始到处散播谣言。
有天一早,吴志勇就急急忙忙地跑到蒙古包,手里还拿着个没吃完的馒头,喘着气说:“庆格勒,不好了!巴特在草原上到处说你坏话,说你用‘歪门邪道’赢了比赛,还说你唱的根本不是草原歌曲,是‘汉族的调子混了野路子’,把老祖宗的东西都改得乱七八糟!他还说你仗着有满城来的客人撑腰,故意抢他的生意,想把咱们本地的歌手饭碗都砸了,让大家以后都别来你这儿听歌!”
“这叫什么话!”老张刚剔完羊回来,听到这话,说:“他自己唱得不好,输了比赛,就到处造谣?草原的歌哪分什么你的我的?汉族的蒙古族的?能唱出真心,能让人想起草原,就是好歌!他这是输不起,耍无赖!”
高娃也急坏了,她早上去查干嘎查给阿妈送衣服,路过牧民的蒙古包时,听到几个老人在议论,说 “外来的歌手就是不安分,好好的草原歌不唱,非要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有人说 “庆格勒心太急,想抢巴特的生意,以后少跟他来往”。她当时就忍不住跟人吵了一架,说庆格勒的歌是用心编的,是真心爱草原的,可那些老人根本不听,还说她 “被爱情冲昏了头”。回来的路上,她越想越委屈,眼睛都哭红了,现在听到吴志勇的话,更是又气又急,拉着庆格勒的手说:“他们都信巴特的话,说你…… 说你不配唱草原的歌,说你是草原的‘外人’。”
庆格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不是因为别人的议论,而是气巴特把草原的歌说得这么功利,把唱歌变成了抢饭碗的工具,把好好的歌曲当成了攻击别人的武器。他坐在老榆树下,手里摸着那支旧银笛。笛身上其其格刻的印痕都快被他摸平了,冰凉的笛身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别往心里去。”高娃坐在他身边,把一块刚烤好的奶豆腐递给他,奶豆腐还带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味:“我阿爸说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耳朵长在自己身上,好赖自己心里清楚。咱们的歌好不好,客人知道,草原知道,不用跟他们辩。”
庆格勒咬了口奶豆腐,奶香味在嘴里散开,是高娃阿妈特意多放了黄油烤的,又香又软。他叹了口气:“我不是在乎他们怎么说我,是觉得不值。唱歌本是件高兴的事,是用来传递草原的美、传递真心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变成了吵架、造谣的由头?”
高娃摘下一片马兰花的叶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个小调,调子轻柔又欢快。说:“我阿爸还会唱很多古老的长调,他跟我说,以前草原上的歌手遇到一起,不是吵架,是唱歌。你唱一首你的,我唱一首我的,比谁的歌里故事多,比谁的歌里感情真,比完了还一起喝马奶酒,互相请教,哪像现在这样,为了生意吵来吵去的。”她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拍了下手说:“对了!下月初就是查干苏木的那达慕大会了!每年那达慕都会有唱歌比赛,附近草原的好歌手都会去,评委都是请旗里最有名的老牧民和老歌王,最公正了!你去参加比赛,拿个第一,用实力证明自己,到时候巴特还有什么话说?大家自然就知道谁唱的是真正的草原长调了!”
庆格勒愣了一下,他观看过多次那达慕大会,知道那是草原上最隆重的节日,赛马、摔跤、唱歌,非常热闹,却从来没想过要去参加比赛。他问:“那达慕大会的唱歌比赛,竞争很激烈吧?”
“是啊,但你肯定能行!”高娃越说越兴奋:“你的歌里有真心,有草原的魂,老牧民们肯定喜欢!到时候你把昨天唱的那首《草原的儿子》唱给他们听,他们一定会懂你的!你去参加,好不好?”
庆格勒看着高娃期待的眼神,心里的郁结忽然散开了。是啊,与其跟巴特纠缠,跟谣言争辩,不如用歌声证明自己。草原的歌,本就该唱给更多人听,唱给懂的人听,唱给真正爱草原的人听。他握紧手里的银笛,眼神里又有了光:“好,我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草原的歌里,最珍贵的不是技巧,不是嗓门,是真心。对草原的真心,对生活的真心。”
可巴特的动作比他们想象中更快,也更阴险。没过两天,他竟带着满城文化局的干事来了。那干事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戴着副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一脸严肃,像谁欠了他钱似的。
“庆格勒是吧?有人举报你唱的不是传统草原歌曲,掺杂了低俗内容,扰乱草原文化秩序,我们要对你进行调查。”干事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从今天起,你暂停在蒙古包的表演,等调查清楚再说,免得事态扩大,影响不好。”
“低俗内容?”庆格勒又气又笑:“我的歌里只有草原的花、草原的星星、草原的人和事,只有对朋友的感激,对生活的热爱,哪里低俗了?你倒是说说,哪句低俗了?”
巴特在一旁煽风点火,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就是!他唱的都是些情情爱爱,什么‘遇见眼里有星光的你’,把老祖宗传下来的歌都唱歪了,变成了谈情说爱的小调,这不是低俗是什么?这种歌就该禁了,别污染了草原的文化!”
高娃气得脸都白了,站出来挡在庆格勒身前,声音虽然发颤,却很坚定:“你胡说!庆格勒的歌里有达赉湖,有敖包,有老榆树,有草原上的一切美好,比你唱的那些满是火气的歌干净一百倍!你就是嫉妒他唱得好,故意找事!”
“小姑娘家懂什么!”巴特瞪了高娃一眼,语气恶劣:“传统草原歌曲有传统的规矩,哪能随便改?哪能唱这些没规矩的情情爱爱?这是对老祖宗的不尊重!”
干事皱着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吵了!这是规定,调查期间必须暂停表演!要是你们不配合,我们就只能强制封了这个蒙古包群!”
“凭什么?”老张急了,从蒙古包里跑出来:“庆格勒的歌干净得很,比草原的泉水还干净!来这儿听歌的客人,谁不夸他唱得好?你们不能听巴特一面之词,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停他的表演!”
“就是就是!”客人们也跟着起哄,围了上来:“我们就爱听庆格勒的歌!他的歌里有草原的魂!”“别听巴特瞎咧咧,他就是输不起!”“干事同志,你可得明察啊!”
干事被吵得头疼,拍了拍桌子,提高了声音:“都安静!我再说一遍,这是规定!必须执行!”说完,他夹着本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巴特得意地跟在后面,临走时还回头冲庆格勒做了个鬼脸,眼神里满是挑衅。
蒙古包的气氛一下子沉了下来,客人都替庆格勒不平,却也没办法。干事的话,他们不能不听。
莫厂长又不经常在这里办公,他还有一个大厂子要管理。
庆格勒看着空荡荡的毡房中央,昨天他还在这里唱歌,还在这里给客人讲解唱歌的技巧,今天却不能再开口了,心里像被沙子堵住了,闷得发慌。
高娃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柔软,带着青草的香气,像一束光,照亮了庆格勒慌乱的心:“别难过,我们去找我阿爸。我阿爸认识盟里的老歌王,老歌王是草原上最懂歌的人,他肯定能帮你说话,肯定能证明你的歌是好歌!”
庆格勒看着高娃坚定的眼神,看着她眼里的信任,心里的慌乱渐渐消散了。他点了点头:“好,我们去找阿爸。”
高娃的阿爸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牧民,脸上刻满了草原风霜的痕迹,手里总拿着一把旧马头琴。那琴是他年轻时用的,琴杆上还刻着简单的云纹,虽然有些陈旧,却被保养得很好,一拉起来,声音悠扬又苍凉,像在诉说草原的故事。
听高娃和庆格勒说完事情的经过,老人没说话,只是把马头琴放在膝上,慢慢调了调弦,然后拉起了《辽阔的草原》。琴声缓缓流淌,像达赉湖的水,温柔又深沉,带着对草原的热爱,对生活的眷恋,听得庆格勒和高娃都安静下来,心里的烦躁渐渐被抚平了。
拉完最后一个音符,老人放下马头琴,看着庆格勒,缓缓开口:“孩子,你告诉我,草原歌曲是什么?”
庆格勒想了想,认真地说:“是唱给长生天听的,是草原的歌,是牧民的心里话,是把草原的美好、草原的故事、牧民的喜怒哀乐,都唱出来的歌。”
老人点点头,眼里露出赞许的神色:“对。草原歌不是死的规矩,不是一成不变的调子,是活的风。阿爸的阿爸唱歌,唱的是放羊的苦,是接羔的累。阿爸唱歌,唱的是草原的辽阔,是湖水的清澈。到了你,唱的是走草原的路,遇真心的人,唱的是对朋友的感激,对生活的热爱。这有什么错?只要心里有草原,只要歌里有真心,怎么唱都是草原歌曲,都是草原的声音。”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枚黄铜徽章,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马头琴,边缘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精致的纹路。说:“这是盟里的老歌王三十年前给我的,他说我拉的马头琴里有草原精神。你拿着这个去找他,他懂歌,也懂人心,他会明白你的歌,会帮你的。”
庆格勒双手接过徽章,徽章沉甸甸的,像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一份沉甸甸的希望。他给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有些哽咽:“谢谢您,阿爸。”
高娃在一旁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悄悄对庆格勒说:“我就说我阿爸有办法吧!老歌王最公正了,他肯定能帮你证明清白!”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庆格勒和高娃就从满城坐火车去了盟里。老歌王住在盟报社后街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种着几棵沙果树,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子,院子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 “草原长调之家”。
老人正在院子里喂小鸡,看到庆格勒和高娃,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是高娃和庆格勒吧?快进来坐。”
进了屋,庆格勒把徽章递给老歌王,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把自己对草原歌曲的理解,把那首《草原的儿子》的创作初衷,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没有一点隐瞒。
老歌王静静地听着,手里摩挲着那枚徽章,没有说话。等庆格勒说完,他才开口,声音温和却有力量:“孩子,别着急。你唱首歌给我听听吧。就唱你那首《草原的儿子》,用心唱,唱给长生天听。”
庆格勒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轻轻开口,唱起了《草原的儿子》。没有伴奏,只有他的声音,却像带着魔力,填满了整个屋子,飘向院子里的沙果树,飘向远处的草原。
老歌王闭着眼睛听,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身体跟着调子轻轻晃动。等庆格勒唱完,老人睁开眼,眼里闪着泪光,语气激动:“好歌!真是首好歌!有草原的根,有时代的风,有年轻人的真心,这才是草原歌曲该有的样子!这才是草原的声音!那些说你唱得不好的人,是不懂草原歌曲,不懂草原的心!”
他当即起身,拿起外套,对庆格勒说:“走,我带你去找文化干事,跟他说清楚!不能让这么好的歌被埋没,不能让这么好的孩子被冤枉!”
他们坐火车来到满城。
到了文化局干事的办公室,老歌王把桌子一拍,声音洪亮:“小同志,你说说,庆格勒的歌哪里低俗了?哪里扰乱文化秩序了?他的歌里有……这是最干净、最纯粹的草原歌!你要是不懂,就别乱下结论,别寒了草原歌手的心!”
干事没想到老歌王会亲自来,还这么激动,赶紧站起来,有些慌乱:“老、老书记(老歌王以前是盟里的文化局书记),我…… 我也是听了举报,按规定办事……”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老歌王打断他,把庆格勒的歌又跟干事说了一遍,把草原歌曲的意义、草原文化的包容,都细细讲给干事听:“草原的文化不是封闭的,是开放的,是能容纳新东西的。庆格勒的歌,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加了自己的经历,加了自己的真心,这是创新,不是破坏!你要是不信,就去问问草原上的牧民,问问来蒙古包听歌的客人,看看他们怎么说!”
干事被老歌王说得哑口无言,又知道老歌王在全盟的威望,不敢反驳,赶紧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我没调查清楚,是误会!我现在就撤销暂停表演的通知!”
这时,文化局局长听到信,赶忙过来,批评了干事,又请老歌王和庆格勒、高娃到自己办公室坐。
……
走出文化局,庆格勒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高娃跟在他身边,哼着《草原的儿子》的调子,辫梢的红绳在风里飘得欢。庆格勒看着她的笑脸,忽然觉得,就算遇到再多风雨,只要有她在,有草原的歌在,有这些懂他、支持他的人在,就什么都不怕。
很快,那达慕大会到了。草原上挤满了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赛马的骑手骑着骏马,像风一样掠过草原。摔跤的汉子穿着蒙古袍,在草地上摔得热火朝天。射箭的姑娘拉弓搭箭,眼神坚定。唱歌比赛的台子搭在敖包旁,铺着红色的毯子,周围围满了人。
巴特早就到了,穿着一件崭新的蒙古袍,身边围着几个给他打气的人,看到庆格勒,狠狠地瞪了一眼,却没敢再上前挑衅。
轮到巴特上场时,他唱了一首古老的《牧人之歌》。这次他没敢再乱炫技,调子平稳了些,可还是硬邦邦的,听不出一点感情,像在念歌词,没有一点草原的柔意。评委们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老牧民说:“嗓子好,心没到。歌里没有牧人的感情,没有草原的味道。”
终于轮到庆格勒上场了。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台下的高娃。高娃正给他递鼓励的眼神,手里还拿着一个新编的花环。他定了定神,唱起了那首《草原的儿子》。
他的声音穿过人群,飘向敖包,飘向远处的草原,飘向每个人的心里。原本喧闹的草原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侧耳倾听,眼睛里满是专注和感动。
唱到 “直到萨日朗花开满了坡,直到遇见眼里有星光的你”时,高娃忽然跟着轻轻唱了起来,她的声音清脆明亮,和庆格勒的歌声合在一起,像清泉遇到了溪流,像百灵鸟遇到了雄鹰,温柔又和谐。庆格勒转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眼里的情意比敖包上的经幡还长,比达赉湖的水还深。
歌声落下时,草原上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声,比赛马、摔跤的欢呼声还要响亮。评委们当场亮了分 —— 高分!
老歌王亲自走上台,把一个银质的马头琴奖杯递给庆格勒,声音激动:“孩子,好样的!草原歌曲,就该这样唱。有真心,有故事……你没让草原失望,没让老祖宗失望!”
高娃跑上台,把亲手编的花环戴在庆格勒脖子上。庆格勒把奖杯举起来,对着草原,对着所有人,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巴特站在人群外,看着台上受人瞩目的庆格勒,又看了看自己手里刚拿到的二等奖奖状,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悄悄转身走了。后来听说,他把自己的蒙古包关了,跟着一个老牧民去学唱真正的长调了,说要把心里的火气、嫉妒都唱成草原的雄鹰,唱成草原的温柔。
庆格勒的名气更大了,满城的电台、报纸都来采访他,说他的长调是 “草原的心跳”,是 “最有温度的声音”。蒙古包群的十几个蒙古包的生意好得挤不下。莫厂长笑着说要再搭几个新蒙古包,专门用来给庆格勒唱歌、给客人讲故事。
庆格勒还是每天唱歌。高娃总陪在他身边,给他递水,给他擦汗,帮他整理老歌本,偶尔还会一起合唱。他们的歌声里,有彼此的真心,甜得连风都带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