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草原总带着猝不及防的凛冽。达赉湖沿岸草场的一场场大雪,像被狂风撕碎的棉絮,洋洋洒洒铺满大地,将起伏的丘陵、湖水都裹进一片苍茫之中。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纯粹的白,连风都带着雪粒子,呼啸着掠过雪原,的雪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像是谁在轻轻叩动。
庆格勒已经在这片草原上生活了整整三个月。初来时那个懵懂少年,如今早已褪去生涩,活成了半个呼伦贝尔草原人。清晨天还没亮,他就能揣着王老汉烤熟的羊肉和鱼坯子,踩着及踝的积雪走向羊圈,仅凭蹄印就能数出羊群的数量。领头羊 “大角”的蹄子比别的羊宽半指,踩在雪地里边缘会带起细碎的雪碴,跟着这串印记走,再调皮的小羊也跑不丢。夕阳西下时,他能循着风中淡淡的羊膻味,在芦苇丛里找到迷路的小羊,还会用羊毛搓成的绳子,小心翼翼地系在小羊的脖子上,牵着它往回走。就连王老汉常挂在嘴边的 “看云识天气”,他也摸到了门道。只要天边的云朵像被揉皱的锡箔纸,边缘泛着冷硬的白光,就知道傍晚准有风雪,得提前把羊群赶进暖圈。
“格勒,你看这蹄印,是‘大角’昨天傍晚留下的。”前几日雪后初晴,王老汉还蹲在雪地里教他,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串深浅不一的印记:“它走的时候会刻意放慢脚步,让后面的羊能跟上,你跟着这样的蹄印找,羊群永远不会散。”
庆格勒蹲在一旁,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却依旧睁大眼睛认真看,时不时点头应和。如今的他,不仅能凭蹄印判断羊群去向,还学会了用干牛粪生火。要先把细碎的牛粪塞进灶膛,用引火草引燃,再慢慢添上大块的,这样火才旺得持久。也能熟练地用羊毛搓绳子,粗细均匀,结实得能拴住成年公羊。甚至能听懂大半的汉语了,和附近的蒙汉牧民交流时,虽然话不多,却总能用腼腆又真诚的笑赢得好感。
这天傍晚,天已黑下来,庆格勒像往常一样回到屋里(北方寒冷,深冬里就从蒙古包搬进石头房子里住)。推开门,毡帘上结着一层薄冰。他呵出一团白气,手在嘴边搓了搓,才伸手掀开帘子。没有了暖烘烘的气息混着淡淡的奶茶香,这是他每天最熟悉的味道。往常这个时候,王老汉早该坐在炕沿上,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他那把磨得发亮的羊鞭。
可今天,屋里静悄悄的。
没有羊鞭摩擦布料的 “沙沙”声,也没有王老汉哼着的草原小调,只有灶膛里残留的粪灰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 “呼吸”。庆格勒心里 “咯噔”一下,快步走到炕边。只见王老汉蜷缩在被子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脸此刻苍白得像窗外的雪,眉头紧锁着,嘴唇干裂起皮,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显得格外费力,像是背着千斤重担。
“大爷?”庆格勒放轻脚步凑过去,轻声唤了一声,生怕惊扰了老人。
王老汉没应声,只是喉结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庆格勒赶紧伸出手,掌心轻轻贴上王老汉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烫在他手心上,比盛夏正午晒透的石头还要灼人。吓得他猛地缩回手,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大爷!您醒醒!”庆格勒急得声音都发颤了,他俯下身,轻轻拍着王老汉的肩膀:“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老汉这才缓缓睁开眼,眼神浑浊,连聚焦都有些困难。他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得像风中落叶,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格勒…… 冷……”他说话时,嘴唇哆嗦着,连呼吸都要费尽全力。
庆格勒的心揪成了一团,他赶紧转身往灶台跑。铁锅里的水早就凉透了,水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他手忙脚乱地往灶膛里添干牛粪,划着火柴时,手指因为紧张一个劲发抖,擦了三根才把引火草引燃。火苗 “噼啪”地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他时不时回头望向炕上的王老汉,生怕老人出什么事。
水烧开的功夫,庆格勒在炕边的小桌上找到了王老汉平时备着的扑热息痛。标签早就被岁月磨得看不清字迹,只隐约能看到 “用于退烧”几个模糊的字。他倒出一粒白色的药片,放在干净的瓷碗里,又用另一个粗瓷碗晾着热水,时不时用嘴唇抿一下水温,生怕烫着虚弱的老人。
“大爷,来吃药了。”庆格勒小心翼翼地扶起王老汉,在他背后垫了个厚羊皮,让老人能舒服些。王老汉浑身发软,头无力地歪在庆格勒胳膊上,连张嘴的力气都快没了。庆格勒舀了一勺温水,先喂到他嘴边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再把药片轻轻递到他舌尖,看着老人艰难地咽下去,又赶紧喂了几口水,确保药片不会烧嗓子。
可药吃下去半个多小时,王老汉的烧一点没退,反而开始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像是从肺腑深处扯出来的,一声接着一声,震得他肩膀都在抖,脸憋得通红。
“大爷,您怎么样?要不要再喝点水?”庆格勒用干净的毛巾沾着温水,轻轻给王老汉擦额头,手碰到老人的皮肤,依旧烫得吓人。他看着王老汉难受的样子,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知道王老汉是昨天去查看羊圈时淋了雪。昨天深夜突然起了暴风雪,风卷着雪粒像刀子一样刮,有几只调皮的小羊钻到了栅栏外,王老汉怕它们冻坏,顶着风雪出去找了半个多小时,又把羊群干进暖圈。回来时皮靴和蒙古袍的下摆都湿了,冻得硬邦邦的。当时庆格勒还劝他赶紧换衣服,可王老汉只是笑着摆摆手,说 “老骨头扛得住,这点风雪不算啥”,没想到今天就病倒了。
这里离最近的嘎查(蒙古语,指村庄)有二十多里地,别说汽车,连个电话都没有。草原上的冬天,感冒发烧可不是小事,一旦转成肺炎,在这缺医少药的地方,后果不堪设想。庆格勒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他看看炕上咳得喘不上气的王老汉,又看看窗外白茫茫的雪原,牙齿咬得嘴唇发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送王大爷去嘎查看医生!
“不能等了。”庆格勒猛地攥紧拳头,心里有了主意。他先快步跑到羊圈,把羊群赶进暖圈里,又给羊槽添了足够的草料和清水,拍了拍领头羊 “大角” 的脖子,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大角,看好羊群,我带大爷去看病,很快就回来。”“大角”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咩”地叫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像是在回应他的嘱托。
回到屋里,庆格勒找出王老汉最厚的羊皮袍,小心翼翼地穿在王老汉身上,又把苏兰老人给自己的羊皮袍穿上。“大爷,我背您去西面那个嘎查找医生,忍忍,很快就到了。”他蹲下身,示意王老汉趴到他背上,语气坚定得不容拒绝。
王老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庆格勒单薄的背影,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别…… 格勒…… 雪太深了…… 路不好走…… 你还小…… 会冻坏的……”
“我走得动!”庆格勒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转过身,小心地将王老汉扶起来,让老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一使劲,将老人背了起来。王老汉虽然不太胖,但对只有十七岁的庆格勒来说,依旧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他调整好姿势,用提前准备好的羊毛绳将两人的腰轻轻捆在一起,这样既能让王老汉靠得更稳,也能省些力气。
“抓好了大爷,咱们走了。”庆格勒叮嘱道,然后掀开毡帘、推开门,一头扎进了茫茫夜风里。
刚走出屋没几步,刺骨的寒风就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疼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积雪没到了膝盖,每走一步都要先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再深深踩下去,发出 “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大地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庆格勒只能侧着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吃力。
王老汉趴在他背上,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温热的呼吸喷在庆格勒的颈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放下…… 放下我吧……”老人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里满是心疼:“你还小…… 这么大的雪…… 会冻坏的……”
“大爷别说话,省点力气。”庆格勒喘着粗气,声音因为寒冷和用力有些发飘,却依旧带着坚定:“我没事,您忘了?上次暴风雪咱们在外面待了一夜都没事,这次也能行。”他说的是实话,可上次是空手且在断崖下,这次背着人,每一步都比上次艰难十倍,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越来越急促。
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庆格勒的羊皮袍里面就被汗水湿透了。寒风从领口、袖口灌进来,带着雪沫子打在皮肤上,冻得他骨头缝里都疼。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脚步也变得虚浮,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全靠死死咬着牙,用尽全力稳住身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一旦倒下,王大爷就危险了。
“大爷,我给您唱个歌吧?”庆格勒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累的。他想起刚到草原时,王老汉在篝火旁给他唱过的草原牧歌,调子简单,却带着暖暖的力量,总能让他安心。
没等王老汉回应,他就轻轻哼了起来。一开始声音也微弱,后来渐渐稳了下来,歌声在空旷的雪原上飘散:“草原的风啊吹过帐篷,羊群像云朵落在心中,阿爸的鞭儿挥向远方,阿妈的奶茶暖在梦中……”
这是他跟着王老汉学的一首呼伦贝尔牧歌。歌词记不全,就反复唱着那几句。他想通过唱歌给自己鼓劲,也想让背上的老人能舒服一点,转移些痛苦。
王老汉果然不说话了,咳嗽声也轻了些。庆格勒能感觉到老人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带着微弱的温度,像是在给他传递力量。他咬着牙,继续往前走,歌声被白毛风切割得支离破碎,却像一根细细的线,牵着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在茫茫雪原上艰难地前行。
风越刮越大,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连远处的参照物都看不清了。庆格勒的睫毛上结了层厚厚的白霜,视线变得模糊,只能凭着记忆里的方向。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走,就能到嘎查。他的脚早就冻麻了,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疼得钻心。他觉得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喉咙干得快要冒烟,连唾液都咽不下去。
“快到了…… 大爷…… 再坚持一下…… 就快到了……”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也给王老汉打气。他知道,只要翻过前面那个小山坡,就能看到嘎查的房子了。上次跟着王老汉去嘎查,他记得那个山坡,坡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立石,是最好的标记。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眼皮重得像粘在一起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远处雪地上有一束闪烁的灯火。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擦掉睫毛上的霜花。是房子!是嘎查的房子!那灯火正是从房子里发出来的,在黑夜的映衬下格外明亮。
“大爷!您看!到了!我们快到嘎查了!”庆格勒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脚步也下意识地加快了。可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猛地一黑,耳边的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瞬间消失了,身体像灌了铅一样往下沉,再也支撑不住。
“砰 ——”
庆格勒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积雪被砸得飞溅起来,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倒下的瞬间,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侧过身,将王老汉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狠狠撞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不能让王大爷受伤。
“格勒…… 格勒…… 你怎么样?”王老汉被摔得清醒了些,虚弱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伸手想摸庆格勒,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庆格勒想回应,却张不开嘴,眼皮重得像挂了铅,意识渐渐模糊。他能感觉到有人在跑过来,听到模糊的呼喊声,还有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庆格勒再次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浓郁的奶茶香和淡淡的草药味,混合在一起,是让人安心的味道。他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下是暖烘烘的羊毛毡垫,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冻僵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暖意一点点渗透到四肢,连骨头缝里的寒气都在慢慢消散。
“醒了,醒了!这孩子醒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嘎查的一个牧场主巴特尔。前几天还帮他们抓住了偷羊贼。
庆格勒费力地转过头,看到巴特尔正凑过来看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颧骨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有些发红。旁边还围着几个牧民,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关切,眼神里满是心疼。
“水……”庆格勒嗓子干得发疼,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快给孩子倒碗热奶茶!”巴特尔大声喊道,语气里满是急切。很快,巴特尔的媳妇图雅端来一碗温热的奶茶,用蒙语说:“慢点喝,孩子,刚熬好的咸奶茶,放了点黄油,暖暖身子。”她的声音温柔,像阿妈的手一样,轻轻抚过庆格勒的心。
庆格勒被巴特尔小心地扶起来,靠在厚毡垫上。他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奶茶。温热的奶茶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奶香、盐味和黄油的醇厚,瞬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让他舒服得几乎要叹息出来。
“大爷…… 王大爷怎么样了?”喝了小半碗奶茶,庆格勒终于有了些力气,他放下碗,急切地问,眼睛在屋里里四处张望,寻找王老汉的身影。
“别担心,已经送去苏木的卫生院了。”巴特尔摸了摸他的头,很温暖,让他瞬间安心了不少:“我们晚上去巡牧,听到老王的呼喊。你把老王护得紧,自己后背都磕青了。我们把你俩背回来,把老王送卫生院了。医生说是重感冒引发的高烧,输点液就能好,没大事。”
听到王老汉没事,庆格勒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一种巨大的安心和庆幸。他没让王大爷出事。他赶紧抹了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因为害羞有些发红。
巴特尔看着他,眼里满是赞许:“好小子,真勇敢!这么大的雪,背着老王走了二十多里地,换了我们这儿的壮小伙都未必能做到。你放心,老王那边有医生看着,我们也派了人守着,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他转头对周围的邻居,用蒙语大声夸赞庆格勒。庆格勒听了,感受到了真诚的善意。
图雅又拿来一块刚做好的奶豆腐,塞到庆格勒手里,笑着说:“吃点东西,补补力气。这是今早新做的,放了糖,不膻。” 奶豆腐还带着温热,咬一口,甜丝丝的奶香在嘴里化开,暖到了心里。
三天后,王老汉在巴特尔的护送下,从卫生院回来了。他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走路也需要人扶着,但已经能清晰地说话,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看到庆格勒站在门口等他,老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挣脱开巴特尔的手,快步走过去,紧紧握住庆格勒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因为激动微微突起,连声音都哽咽了。
“格勒…… 好孩子…… 让你受苦了……”王老汉的声音带着颤抖,半天说不出别的话来。他这辈子无儿无女,独自在草原上生活了近十年,早已习惯了孤独。庆格勒的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他孤寂的晚年。而这次生病,庆格勒不顾危险背着他去看病,更是让他心里又暖又疼,比自己生病还要难受。
“大爷,您没事就好,我一点都不苦。”庆格勒笑着说,看到王老汉康复,他比谁都高兴。他扶着王老汉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让老人坐在炕沿上,又给老人倒了杯温热的奶茶。
巴特尔也跟着进屋,他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些鸡蛋和红糖,都是嘎查牧民们凑的。“王老哥,你可得好好养着,这几天别去放羊了,羊群让庆格勒看着,不出去放就可以了。”他把布包递给庆格勒,又说:“这次多亏了庆格勒,这孩子真是个好苗子,有草原汉子的担当。”
王老汉连连点头,眼里满是骄傲。他拉着庆格勒坐在自己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把羊鞭。羊鞭的柄是用桃木做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泛着温润的暗红色光泽,鞭梢是用细牛皮编的,紧密结实,一看就用了很多年。
“这是我用的羊鞭。”王老汉把羊鞭递给庆格勒,眼神里满是郑重,像是在传递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跟着我放了十来年羊,什么样的羊群都能管好,连最调皮的公羊都怕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就是它的新主人了。”
庆格勒双手接过羊鞭,鞭柄上还留着王老汉的体温和淡淡的汗渍,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格外踏实。他知道,这把羊鞭对王老汉来说,不仅仅是放羊的工具,更是他草原生活的见证,是他对草原的热爱与坚守。
“草原的孩子,要懂草原的规矩,更要懂人心的暖。”王老汉看着庆格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语气格外认真:“以后,我把我这辈子的放羊经验都教给你。怎么看天气变化,怎么分辨好草场,怎么跟羊群打交道,怎么应对草原上的危险…… 我要让你成为一个真正懂草原、爱草原的牧人。”
庆格勒用力点点头,眼眶发热,他把羊鞭紧紧握在手里,像是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信任。他看着王老汉,认真地说:“大爷,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您的期望。以后我来放羊,您就好好歇着,我会照顾好您和羊群的。”
王老汉听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像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
王老汉康复后,巴特尔说什么也要为他们开个庆祝会。他说这是草原的规矩 ,为了感谢庆格勒,也为了庆祝老人康复,更是为了欢迎庆格勒这个 “勇敢的小伙子”真正成为草原的一份子。
庆祝会定在三天后的傍晚,就在巴特尔家的院子里。那天天气格外好,雪停了,太阳露出了笑脸。虽然没什么温度,但把雪原照得亮晶晶的,像撒满了细盐。巴特尔架起了大堆的篝火,柴火噼啪作响,火焰窜得老高,映红了周围的雪地。牧民们都带着自家的食物赶来,奶酪、手把肉、奶酒、炒米、风干肉……都放在大木盘里, 摆了好几桌,像一场热闹的盛宴。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在草原上回荡。
庆格勒和王老汉、苏兰坐在最中间的凳子上。为了开庆祝会,鼓励庆格勒。巴特尔专门去南面的嘎查,把他们的雇主苏兰老人接来。苏兰早就给庆格勒和王老汉每人缝制了一件新蒙古袍,也正好带来,作为迎接春节的礼物和奖励。王老汉穿着新做的蒙古袍,深蓝色的面料上绣着简单的云纹,精神好了很多。和苏兰喝着奶茶聊天,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庆格勒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但心里却像被篝火烤着一样舒服。
“格勒,来唱首歌吧!”巴特尔举着装满奶酒的银碗,大声喊道,脸上满是热情:“上次送你回去的路上,我听你哼的那首歌就很好听,今天给大家唱一遍!”
周围的牧民纷纷附和起来,孩子们也拍着手起哄,眼神里满是期待。庆格勒脸一下子红了,他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王老汉。王老汉笑着对他点点头,眼神里满是鼓励:“唱吧,孩子,把草原的歌送给大家,这是草原的心意。”
庆格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看着周围牧民温暖的笑脸,看着跳动的篝火,看着远处茫茫的雪原,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自己刚到草原时的迷茫和不安,想起苏兰老人的收留,想起王老汉无微不至的照顾,想起雪地里背着老人前行的坚持,想起牧民们真诚的善意…… 这些画面像浮云一样在脑海里闪过,让他心里充满了力量。
他清了清嗓子,轻轻唱起了那首在雪地里唱过的歌,这次声音比上次响亮了很多,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还有对草原的热爱:
草原的风啊吹过帐篷,
羊群像云朵落在心中,
阿爸的鞭儿挥向远方,
阿妈的奶茶暖在梦中。
雄鹰飞过蔚蓝的天空,
马蹄踏响辽阔的草原,
炊烟升起在夕阳下,
歌声飘过岁月的河……
他的声音好听,又带着满满的真诚,像一股清泉流淌在每个人心里。篝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雪地上轻轻摇晃。
苏兰老人听了,默默地流下了泪水。
牧民们都安静下来,认真地听着。有的老人还跟着轻轻哼唱,眼神里满是怀念。
就在这时,庆格勒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边缘,有个穿着粉色蒙古袍的少女正望着他。少女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辫子上系着红色的绒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眼睛像达赉湖的湖水一样清澈,此刻正睁大眼睛看着他,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脸颊微微泛红,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小红花。
庆格勒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歌声也顿了一下。少女看到他望过来,赶紧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脸颊红得更厉害了。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又快速低下头,像只受惊的小鸟。
庆格勒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唱歌。可心里却像揣了只小羊,砰砰直跳,连声音都有些发飘。他能感觉到,少女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温暖又清澈,像春日的阳光,轻轻洒在他心上。
歌曲唱完,牧民们都鼓起掌来,掌声响亮,在草原上回荡。巴特尔更是大声叫好:“好!唱得好!比草原上的百灵鸟还动听!格勒,你就是咱们呼伦贝尔大草原的孩子!”
王老汉看着庆格勒,眼里满是欣慰的笑意。他知道,这个少年已经真正融入了这片草原。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而是像草原上的草、天上的云、湖里的水一样,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
庆祝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篝火渐渐弱下去,变成一堆通红的炭火,散发着温暖的光,将周围的雪地烤得微微融化。牧民们渐渐散去,有的还在哼着草原的小调,有的则在讨论着明年的草场。庆格勒帮着巴特尔收拾东西,把剩下的食物装进布包。
就在这时,那个穿粉色蒙古袍的少女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用白色羊毛织的小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朵小小的萨日朗花,针脚细密,火红的花瓣格外好看。
“你唱得真好听。”少女的汉语带着一点蒙语的腔调,像刚熬好的奶粥:“我叫其其格,是巴特尔的女儿,刚从旗里的学校回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
“我叫庆格勒。”庆格勒的脸又红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其其格递来的荷包,指尖碰到她的手,温热的触感让他心跳又快了几分。荷包不大,握在手里刚刚好,还带着淡淡的羊毛香气。
“这个送给你。”其其格说完,转身跑开了。跑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才快步跑进巴特尔家里,消失在屋门后。
庆格勒握着手里的荷包,感觉像揣了个小太阳。他抬头望向天空,星星像撒在黑丝绒毯的黄玛瑙,格外明亮。比他在科吉老家看到的星星还要多、还要亮。远处,缕缕炊烟在夜色中袅袅飘游。淡淡的烟雾和天上的星光连在一起,像一条温暖的丝线,连接着天地,也连接着他和这片草原的缘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羊鞭,桃木柄温润,牛皮鞭梢结实。又摸了摸那个绣着萨日朗花的荷包,羊毛柔软,绣线细腻。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像王老汉说的那样,做一个懂草原规矩、懂人心温暖的牧人。这片草原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给了他家的温暖,他要用一辈子来守护这里的土地、羊群,还有这里的人们。
雪地里的寒意早已散去,苏兰老人的泪水和牧民的笑声,像种子一样落在庆格勒心里,在这个冬天悄悄生根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