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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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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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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格勒的歌与路》连载

第八章 一百五十元的温度

草原的夏晨总带着温热气息,草叶上的露珠在朝阳下泛着银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庆格勒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这是他刚来草原时苏兰老人送他的,如今已经穿了几年了。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却被他洗得干干净净。他正打扫蒙古包前的路面。

这是庆格勒在满城食品厂蒙古包群工作的第一个月满。算起来,他离开科吉老家已经四年了。四年前,他揣着母亲炒的炒米离开家时,父亲正蜷在角落里沉睡,枯瘦的手捂着胸口。父亲患肺疾多年,家里穷,没钱看病,只能靠草药勉强维持,每到冬天就咳得更厉害。他走出家门时,父亲连句叮嘱都没有。

那时家里真的穷,父亲的病拖了多年。母亲总在夜里偷偷抹泪,却从不在他面前抱怨,只是默默地给他缝补衣服,把炒米塞进他的行囊,说:“格勒,到了外面好好干活,别惦记家里,妈和你爸都好。”他攥着母亲塞的皱巴巴的五块钱,在心里发誓:“等挣到钱,就带父亲去城里看病,就给家里写信报平安,再也不让母亲偷偷哭了。”

可现实比草原的风沙还要磨人。辗转来到这片草原时,兜里的钱连张邮票都买不起,只能跟着王老汉放羊。

每到夜深人静,他都想给家里写信,想告诉母亲他在外面都好,想问问父亲的病有没有好点,可一想到自己仍是两手空空,连父亲抓药的钱都凑不齐。他怕母亲看到信里的窘迫会担心,更怕父亲问起 “钱攒得怎么样了”而无言以对,只能把思念死死压在心底,像草原上深埋的草根,不见天日,却从未停止生长。

正回忆着,厨师老张端着个大铁盆从伙房出来,盆里冒着热气,蒸汽裹着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气。老张是个红脸膛的汉族汉子,总爱用围裙擦手,围裙上沾着面粉和油渍,却显得格外亲切。他也教庆格勒认汉字,可是总把 “肉”字写成歪歪扭扭的样子,说这样才像块带骨头的肉,逗得庆格勒哈哈大笑。“庆格勒,今儿煮了手把肉,选的是最嫩的羊肋条,多吃两块补补!” 老张把铁盆放在石台上,用勺子搅了搅:“你看你这嗓子,每天唱那么多歌,得好好养着,不然下次客人来了,你可唱不出好听的歌了。”

庆格勒笑着点头,露出两排白牙,显得格外憨厚。他弯腰继续扫路,扫帚划拉的声音在清晨的草原上格外清脆,与远处的鸟鸣、近处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草原晨曲的一部分。他心里却在想着, 昨天晚上,莫厂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办公室的电灯亮着,映着莫厂长的脸。莫厂长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个信封,上面印着 “食品厂”几个黑体字,边角有些磨损。

“庆格勒,这是你第一个月的工资,一百五十元。”莫厂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镜片后的眼睛很温和,他推了推眼镜,把信封递给庆格勒:“客人都夸你唱得好,说听你的歌像真的到了草原,以后好好干,工资还能涨。”

庆格勒接过信封时,感觉有千斤重,手指都有些颤抖。他把信封凑到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油墨香和纸张的味道。手指摩挲着上面的 “食品厂”名字,突然想起多年前,父亲用一只羊换来的那袋面粉。面粉袋上也印着类似的字,母亲就是用那面粉烙了饼子。饼子早吃完了,可那温热的触感,那带着麦香的味道,好像还留在心口,从未散去。

“谢谢莫厂长!”他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头几乎碰到了桌面。退出办公室时,他的脚步都有些飘,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回到自己住的小毡房,他关上门,把信封里的钱倒出来,十元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一共十五张,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五十元。这是他四年来第一次挣到钱,纸币蹭在指尖,好像看到了父亲康复的希望,看到了母亲脸上的笑容。

他攥着那叠钱躺在床上,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小羊羔,既兴奋又紧张。他想起母亲佝偻着背挤羊奶的样子,母亲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却还在为家里操劳。想起父亲咳得直不起腰却总说 “没事”的声音,父亲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想到这里,他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四年了,家里肯定急坏了,父亲的病怎么样了?母亲是不是又添了白发?弟妹有没有去上学?

“扫完赶快吃吧,一会凉了。”老张转身往回边走边说。把庆格勒从思绪里拉回。

“张叔,您知道谁会写信吗?我想给家里写封信。”他突然问,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急切。他手里只有钱,却不会写信,连地址都写不明白,只能找别人帮忙。

老张指了指不远处正在修补马鞍的青年,那青年穿着件棕色的皮夹克,正用锥子给马鞍打孔,动作熟练:“找阿尔山,他在城里上过学,写得一手好字。你跟他说,他肯定愿意帮你。”

庆格勒揣着钱,快步走到阿尔山面前,脚步有些急切。阿尔山正专注地修补马鞍,听到问话才抬起头,额前的碎发沾着木屑,眼神却很明亮:“庆格勒,啥事这么急?是不是又有人夸你唱歌好听了?”阿尔山和庆格勒早就成了好朋友。

“我想给家里写封信。”庆格勒从怀里掏出钱,又从口袋里拿出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捡的客人用过的信纸,边角都磨圆了,上面还有淡淡的咖啡渍:“麻烦你帮我写信,我不会写字,连地址都写不好。”他的语气带着恳求,眼神里满是期待。

阿尔山放下锥子,用布擦了擦手,接过纸和笔:“行啊,你说我写。别着急,慢慢说,把想说的都告诉我。”他俩回到蒙古包里,在木桌上铺开纸,笔尖悬在纸上:“写给谁?地址还记得吗?”

“写给我妈。”庆格勒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望着远处的草原,仿佛能看到母亲在家门前翘首以盼的身影,母亲肯定每天都在等他的消息:“地址我记得,是……就说,妈,我能挣钱了,这个月挣了一百五十元,比以前不挣钱强多了。我在呼伦贝尔草原的蒙古包群工作,这里有很多好人,张叔、阿尔山、格日勒,还有我找到了阿爸的朋友巴特尔书记,他女儿其其格是我好朋友。王大爷对我可好了。他们都对我可好了,您别担心我。我把一百三十元钱寄回家,给我爸抓药,买些好吃的,别总舍不得。等我再攒些钱,就回去,带你们来呼伦贝尔看达赉湖,看这里的草原……”

说到这里,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离家那天,他不敢回头,怕看见母亲浑浊的眼泪,怕自己忍不住留下来。现在想起那一幕,他的心里满是愧疚。他本该留在家里照顾父母,却让他们为自己担心。

阿尔山默默地写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声音轻柔,像是在安抚庆格勒的情绪。

阿尔山写完后,把信纸递给庆格勒:“你看看,有没有漏的?没有的话,我就帮你折好,装进信封里。”

庆格勒接过信纸,虽然很多字他不认识,但他知道阿尔山肯定把他的话都写进去了。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有漏的,谢谢你,阿尔山。”他从那叠钱里数出一百三十元,小心翼翼地放进信封,只留下二十元揣在口袋里。这二十元他要留着买换季的衣服,还要买些日用品。

阿尔山特意给他找了辆自行车,那是辆旧的二八大杠,车铃还能用,叮铃铃响着,在草原的土路上格外清脆。庆格勒骑着自行车,心里又轻快又踏实,好像自行车的轮子不是在地上滚,而是在他的心尖上滚,带着希望和期待。路两旁的野玫瑰花在风中摇曳,像母亲年轻时绣在头巾上的图案,鲜艳而温暖。

邮局在满城的供销社旁边,红砖墙刷着 “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字体鲜红,格外醒目。庆格勒把自行车停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他把信递给柜台里的营业员,营业员接过信,看了看地址,笑着说:“科吉的啊,有点远,不过半个月肯定能到。”庆格勒特意指着信封上阿尔山写的地址叮嘱:“同志,麻烦一定送到,这是我四年来第一封信,我妈肯定在等我的消息。”营业员看了他一眼,语气肯定:“放心吧,只要地址对,不会耽误的。”

走出邮局,庆格勒在供销社门口徘徊了很久。玻璃柜台里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花布、糖果、雪花膏,还有孩子们喜欢的玩具。他盯着那盒印着玫瑰花的雪花膏看了半天,雪花膏的盒子是黄色的,上面的图案很典雅。他想起母亲手上的裂口,冬天一到,母亲的手就会冻得裂开,渗出血珠,只能用羊油擦擦,要是有盒雪花膏,母亲的手肯定会好很多。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二十元钱,手指捏着纸币的边缘,心里犹豫着。买了雪花膏,衣服和牙膏就不够买了。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开了,心里想着等下个月发工资,一定要给母亲买一盒雪花膏,再给父亲买些润肺的甘草片,不能再让他们受苦了。

回到蒙古包群时,太阳已经西斜。同事吴志勇蹲在蒙古包门口的石头上,背影蔫蔫的,不像平时那样活泼。这个鄂温克族青年平时总爱拍着庆格勒的肩膀说笑话,教庆格勒说鄂温克语,今天却像被霜打了的草,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

庆格勒把自行车停好,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关切:“志勇,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客人欺负你了?”吴志勇负责给客人做酱卤味,偶尔会遇到有些挑剔的客人,庆格勒以为他受了委屈。

吴志勇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有些浮肿,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显得格外憔悴:“格勒哥,我妈…… 我妈病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紧紧抠着石头缝:“刚才家里捎信来,说我妈咳得厉害,晚上都睡不着觉,医生让住院,可我没钱…… 我这个月的工资都还债了,家里也凑不出钱,我该怎么办啊?”他说完,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着不哭出来。

庆格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想起自己离开家时,父亲也是这样咳嗽,夜里咳得整宿睡不着,却没钱去医院,只能硬扛着。那种无力感,他比谁都清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二十元钱,那是他留着买换季衣服和牙膏的钱,虽然不多,但或许能帮吴志勇应急。

“钱我有。”庆格勒没多想,从口袋里掏出那二十元钱,塞进吴志勇手里:“你拿着,先去给阿姨买些药,不够的话再跟我说,我再想办法。你赶紧回家看你妈,别耽误了病情。”

吴志勇愣住了,钱在他手心里发烫,像一块烙铁。他看着庆格勒带补丁的褂子,又看了看那二十元钱,突然把钱推回来,声音带着哽咽:“哥,这是你的工资,我不能要。你也需要钱,你还要给家里寄钱呢,你爸还等着钱看病呢。我不能拿你的钱,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不怕冷,能扛。”庆格勒把钱硬塞进他口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坚定,带着鼓励:“你妈等着钱治病呢,耽误不得。我这二十元虽然不多,但能买些药,让阿姨先缓解一下。等你妈好了,你再还我不迟,咱们是兄弟,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他想起王老汉说过的话,草原上的人就该像草一样互相依偎,在风雨中互相支撑,才能度过难关。

吴志勇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再也忍不住,他抹了把脸,对着庆格勒深深鞠了一躬:“哥,你是我的亲兄弟!以后你有什么事,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帮你!”说完,他转身就往满城车站跑,脚步急切,跑了几步又回头喊:“哥,我一定尽快还你!等我妈好了,我就还你!”

庆格勒望着他的背影笑了,心里踏实实的,比揣着那二十元钱还踏实。虽然口袋空了,但他觉得自己做了件对的事。帮助别人,比自己买东西更让他开心。晚风拂过草原,带来远处的马头琴声,那琴声悠扬而温柔,像在诉说着草原上的温情。他哼起母亲教他的歌谣,脚步轻快地往蒙古包走,晚上还有客人等着听他唱歌,他要把最好的歌声带给客人,也带给远方的家人。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庆格勒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他学着给客人端手把肉时,总被滚烫的盘子烫得指尖发红,却从不喊疼,只是偷偷用冷水冲一下,继续干活。收拾桌子时,常把碗筷碰得叮当响,惹得同事笑,他也不害羞,只是笑着说 “不好意思”,然后更小心地收拾。但他从不抱怨,谁要是帮了他,他就唱歌给人家听,清亮的歌声能把烦恼都吹散,让每个人都心情变好。

等待回信的日子格外漫长,像草原上的冬天一样,过得缓慢而煎熬。他每天早饭后、客人少的时候都要去邮局问有没有他的信,邮局的营业员总笑着说:“快了快了,草原的路远,信得慢慢走,别急。”庆格勒就坐在邮局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远方的路,仿佛那条路就是通往科吉,通往他家的路。他想象着母亲收到信时的样子,母亲肯定会拿着信,激动得手都在抖,然后赶紧拆开,让父亲念给她听。母亲会不会跟邻居念叨:“我儿子在呼伦贝尔草原挣钱了,他没忘家里,他还想着我和他阿爸。”

思念母亲的时候,他就对着草原唱歌,歌声穿过羊群,越过山坡,飘向远方。他总觉得母亲能听见他的歌声,能知道他在外面很好,不用惦记。有天晚上,他梦见母亲坐在毡房前织毛衣,阳光落在母亲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温暖而耀眼。他想跑过去抱住母亲,想告诉母亲他挣到钱了,想让母亲别再辛苦,却怎么也跑不动,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着急,他就醒了,毡房外的风声像母亲的叹息声,温柔而悲伤,让他再也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到天亮。

“想家里了?”老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碗热奶茶,奶茶的香气飘进毡房,驱散了夜里的寒意。老张手里还拿着个奶疙瘩,是他早上刚做的:“刚到草原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在煤矿里干活,想家想得直哭,夜里偷偷躲在被窝里唱草原的歌,后来才明白,人走得再远,心也连着家,只要心里有家,就不会觉得孤单。”

庆格勒接过奶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暖意在胸口蔓延,驱散了心里的寒意。他掏出藏在枕头下的小本子,那是他用来学汉语的,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汉字,“母亲”“草原”“思念”“钱” 这些词被他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熟练地认出来。“张叔,你说我妈收到钱了吗?她会不会怪我这么久才写信?会不会觉得我不孝,这么多年都不回家?”他的声音带着担忧,眼神里满是不安。

“肯定收到了,草原上的邮递员办事靠谱,不会弄丢的。”老张坐在他身边,给火炉添了牛粪,火苗跳动起来,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你妈不会怪你,天下的母亲都盼着孩子好,你能挣钱了,能想着给家里寄钱,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她肯定知道你在外不容易,知道你是为了家里才这么拼。”老张的话像一股暖流,流进庆格勒的心里,让他安心了不少。

庆格勒笑了,眼角却有些湿润。他把 “母亲”两个字在手心写了又写,手指在粗糙的掌心留下淡淡的痕迹。干活时,他就偷偷念这些汉字,揉面时念 “面粉”,割草时念 “柴火”,给客人端奶茶时念 “奶茶”,好像这样就能离母亲近一些,就能让母亲知道他在努力学习,努力生活。他开始更用心地学汉语,老张教他写 “羊”字,说上面的两点像羊的犄角,下面的三横像羊的身体。阿尔山教他查字典,说字典里藏着全天下的字,只要学会查字典,就没有不认识的字。他把常用词写在手背上,洗脸时都舍不得擦掉,晚上就着灯光反复抄写,直到每个字都刻在心里,能熟练地写出来。

一个月后的一天,庆格勒正在给客人唱《牧歌》,歌声悠扬婉转,客人听得入迷,时不时点头称赞。突然,吴志勇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扬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 “庆格勒收”,字迹有些歪歪扭扭。“庆格勒,你的信!你天天盼的信,来了!”吴志勇的声音很大,盖过了庆格勒的歌声,客人们都好奇地看过来。

庆格勒的心 “咚”地跳了一下,像被重锤砸了一下,手里的麦克差点掉在地上。他快步迎上去,接过信封,指尖都在发抖。信封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走了很远的路,经过了很多人的手。他捧着信,顾不上跟客人道歉,就跑到没人的山坡上,那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草叶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掉出片干了的沙葱花。那是父亲最爱吃的野菜,每年春天,父亲都会牵着他的手去草原上采摘,用来拌酸奶吃,清香又爽口。还有几张叠得整齐的纸,纸上是母亲歪歪扭扭的蒙古文,有些字写得很大,有些字写得很小,显然母亲写得很吃力。他大概认识蒙古文,但还是认不全。便跑回蒙古包,找会蒙古文的格日勒帮忙念信。格日勒接过信纸,看了几行,脸色就变得沉重起来,眼神里满是同情。庆格勒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跳得更快了,催促道:“格日勒,你快念,我妈写了什么?我爸怎么样了?家里好不好?”

格日勒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沙哑,慢慢念道:“我的好儿子庆格勒,收到你的信和钱,阿妈很欣慰。邻居们都来问候,说我养了个好儿子,有出息了,妈走到哪儿都能挺直腰杆。可儿子啊,妈有件事要告诉你,你爸他…… 他在一年前就走了,因为肺疾加重,没挺过来……”

庆格勒的脑子 “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一片空白。他抓住格日勒的胳膊,手指用力,几乎要把格日勒的胳膊捏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说啥?我爸怎么了?你再念一遍!是不是我听错了?我爸怎么会走了?他答应我,等我挣够钱就带他去看病,他怎么能先走了?”他的情绪很激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信纸上。

格日勒看着他悲痛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只能继续念:“你爸的病越来越重,最后那几个月,他总问‘格勒咋还不写信’‘格勒啥时候回来’,我就骗他说你在草原挣大钱,忙得没时间写信,等挣够钱就回来带他去看病。他走的那天,还攥着你小时候穿的羊皮袄,嘴里念叨着你的名字,说‘格勒还没回来,我不能走’…… 家里不知道你在呼伦贝尔具体哪里,想告诉你都找不到地方,只能一直等。收到你的信,妈才知道你在哪里,可你爸他…… 他等不到你的钱,也等不到你回来了…… 儿子……”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庆格勒猛地后退一步,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爸身体虽然不好,但他很坚强,他怎么会走了?…… 不,这封信是假的,不是我妈写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哭泣:“我怎么这么傻,我怎么不早点写信?我以为挣不到钱就没脸回家,可我连我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这个儿子真不孝!”

他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抱着头,眼泪涌出,砸在地上。那片沙葱花被泪水打湿,重新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那是父亲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可父亲却永远不在了。他想起父亲粗糙的手掌,小时候父亲总用那双手牵着他放羊。想起父亲吆喝羊群的声音,洪亮而有力。想起离家时父亲沉睡着,父亲肯定是想说 “早点回来”,可他却没能等到。心像被生生撕开了个口子,疼得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老张和同事们闻讯赶来,看着悲痛欲绝的庆格勒,都红了眼眶,心里满是同情。老张从怀里掏出些钱,塞到庆格勒手里,钱是他刚领的工资:“孩子,要不回家看看你妈?她在家肯定难过得很,需要人陪。这里的工作我帮你跟莫厂长说说,等你回来还能继续干。”

庆格勒推开老张的手,却觉得脚步有千斤重,根本迈不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总把最好的羊肉留给自己的父亲,那个等他挣钱治病的父亲,已经在一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地离开了他。他甚至不知道父亲葬在草原的哪个角落,连烧张纸钱、磕个头都找不到地方。这份迟来的噩耗,像草原上的暴风雪,把他四年来的期盼和愧疚都卷成了碎片,让他瞬间失去了方向。

那天晚上,庆格勒没有吃饭,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抱着马头琴唱到半夜。他唱的都是父亲喜欢的歌,《鸿雁》《敖包相会》,歌声里没有了往日的清亮,只有化不开的悲伤,像草原的黑夜一样漫长而沉重。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他觉得最亮的那颗就是父亲,正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心疼和不舍。他对着那颗星星,一遍遍地说 “爸,对不起”“爸,我错了”,可父亲再也听不到了,再也不能回应他了。

从那以后,庆格勒变得沉默了许多。他还是每天早早起来干活,切肉、端菜、收拾桌子,却很少说话,脸上的笑容也少了,眼神里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悲伤。同事们都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失去亲人的痛苦,只能靠自己慢慢消化。直到其其格又一次走进他的生活,像一束阳光,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

其其格听说了庆格勒的事,知道他失去了父亲,心里很难过,就跟老师请假来蒙古包群看望他。“庆格勒,我也教你汉语吧。”她把自己的汉语课本拿来,课本上写满了工整的字,还有她画的小插图:“学会了汉语,你就能给你妈写更长的信,跟她说说你每天都在干什么,让她放心。”

庆格勒看着她真诚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只有友善和鼓励,让他心里的悲伤悄悄淡了些。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好,谢谢你,其其格。”

其其格教他念 “太阳”,说汉语的 “太阳”和蒙古语里的 “那日”意思一样,都是给人温暖的。教他写 “草原”,说上面的横像远处的山,下面的竖像吃草的羊,很形象。教他念 “父亲”,说这个词里藏着对父亲的尊敬和思念。她还带来了奶豆腐给他,奶豆腐是她阿妈做的,放了很多糖,很甜:“多吃点甜的,心情会变好,脑子转得快,学汉语就不难了。”

庆格勒则教她唱蒙古歌曲,其其格的声音清脆,像百灵鸟一样,唱《辽阔的草原》格外动听,虽然有些地方音调不准,却充满了感情。他们常常在收工后坐在草原上,一个教汉语,一个教唱歌,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草原上,像一幅温暖的画。庆格勒的悲伤,在其其格清脆的笑声和认真的教学里,悄悄淡了些。他开始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会跟格日勒讨论奶茶的煮制火候,会跟阿尔山请教骑马的技巧,甚至会在客人夸他唱歌好听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庆格勒,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你唱的《达赉湖之恋》里的雪花?”一次下班后,其其格指着天边的云彩,笑得眉眼弯弯。那朵云蓬松洁白,边缘泛着夕阳的金边,确实像极了歌里描绘的、漂浮在湖面的小白花。庆格勒看着她被夕阳染红的脸颊,那抹红色像草原上初开的萨日朗花,鲜活又温暖,心里的阴霾好像被风吹散了一角,露出了点光亮。

“像,很像。”他轻声回应,声音里少了些沉重,多了些柔和。

“那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好不好?”其其格拉着他的胳膊,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还没听够呢,你唱的比录音机里的还好听。”

庆格勒没有拒绝。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唱起《达赉湖之恋》。歌声里不再只有悲伤,还多了些对生活的眷恋。眷恋达赉湖的清澈,眷恋草原的辽阔,也眷恋身边这份单纯的友谊。其其格坐在他身边,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偶尔跟着轻声哼唱,声音温柔得像晚风,与庆格勒的长调交织在一起,飘向远方的草原。

他们会一起在草原上找沙葱,其其格教他分辨沙葱和杂草,说 “沙葱的叶子更细,闻着有股淡淡的葱香,用来拌酸奶最好吃”。他们会一起去小溪边打水,庆格勒教她用羊皮袋汲水,说 “这样打水又快又干净,王大爷教我的”。他们还会一起数星星,其其格教他认星座,说 :“那颗最亮的是北极星,不管走多远,跟着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庆格勒把这些都记在心里,他觉得有其其格这样的朋友,真好。她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的日子,让他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温暖。

他开始给母亲写更长的信,用刚学会的汉语夹杂着蒙古语,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他会告诉母亲,他在草原很好,有其其格这样的朋友。会告诉母亲,他学会了煮奶茶、煮手把肉、骑马,还学会了写很多汉字。会告诉母亲,草原的草又长高了,让她不用担心。母亲回信时,字里行间的担忧少了些,多了些欣慰,说:“看到你能好好生活,妈就放心了,你爸在天上看着,也会为你高兴的。”

日子好像渐渐有了暖意,庆格勒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歌声里的力量也越来越足。客人们说,他的歌声里多了些 “活气”,不再只有草原的辽阔,还有生活的温度。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再次打碎了这份平静。

那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湿透的黑布,雷声在远处隐隐作响,看样子是要下大雨。庆格勒正在厨房帮老张添煤,突然听到蒙古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雨声,还有其其格熟悉的呼喊:“庆格勒!庆格勒!”

他赶紧放下煤块,跑到门口。只见其其格冒着瓢泼大雨跑了过来,打着雨伞,脸颊冻得通红,却依旧笑得很灿烂。她手里提着个布包,用塑料布仔细裹着,生怕被雨水打湿:“庆格勒,我妈做了些奶皮子,刚做好的,还热着,给你送来尝尝。”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庆格勒赶紧把她拉进厨房:“雨下这么大,路又滑,这么远,多危险啊。”他看着其其格,心里又感动又有些生气。感动她冒着雨给自己送吃的,生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没事,我爸朋友开车来办事,我坐车来的。”其其格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把布包递给他:“我阿妈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吃点甜的就好了。这奶皮子我阿妈作的,你肯定喜欢。”

“谢谢你,其其格,也谢谢阿姨。”庆格勒接过包,打开塑料布,里面是个陶瓷碗,碗里的奶皮子泛着乳白色的光,甜香扑鼻,那是家的味道。他拿起一张,放进嘴里咬一口,香丝丝的奶味在嘴里化开。

其其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对了,庆格勒,我明天回学校上学了。可能要放寒假才能回来,等我回来,给你带城里里的奶糖,特别甜。”

庆格勒笑着点头,心里满是期待:“好啊,路上小心。”

“知道啦!”其格摆摆手,庆格勒把雨伞递给她,看着她跑进了雨里。她登上停在路边的卡车,朝庆格勒挥了挥手,很快就消失在雨幕里。庆格勒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的方向,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能在草原上遇到这么好的朋友。

可他没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其其格笑着的样子。

第三天傍晚,庆格勒正在蒙古包给客人唱《敖包相会》,歌声悠扬,客人们听得入迷,时不时跟着轻轻哼唱。突然,莫厂长急匆匆地跑进来,脸色发白,声音都有些发抖:“庆格勒,你…… 你赶紧跟我来,有急事!巴特尔打来电话…… ”

庆格勒心里 “咯噔” 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放下马头琴,跟着莫厂长往办公室跑。路上,他的心跳得飞快,像要跳出胸腔,脑子里全是不好的念头。是不是其其格出事了?她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有电话来?

到了莫厂长办公室,莫厂长拿起电话,递给庆格勒:“你接吧!”

庆格勒接过电话,手指因为紧张而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说:“喂,巴书记!”

电话那头的巴特尔,语气沉重:“庆格勒,其其格遇到车祸了,离开了。”

庆格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其其格怎么了?她前天还好好的,说回学校上学,怎么会离开了?”

“你别着急,先听我说。”巴特尔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她昨天去学校的路上,遇到了车祸。路人发现后把她送到了医院,但是…… 但是她伤得太重了,刚送到医院就…… 就没抢救过来。我把她拉回了家,她喜欢草原,让她回到草原……”

“没抢救过来!”庆格勒重复着这句话,脑子一片空白,仿佛没听懂一样。他手里的电话 “啪”地掉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周围的声音都模糊了,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踉跄着冲出莫厂长办公室,任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却感觉不到。心里的寒冷,比草原的冬天还要刺骨。

他不敢相信,那个爱笑、爱唱歌、总给她送奶豆腐的其其格,那个教他汉语、陪他看星星的其其格,怎么会突然离开?前天还在眼前笑着说要给她带奶糖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蒙古包的,同事们围上来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莫厂长也跟了过来,他叹了口气:“孩子,别太难过了,去送她最后一程吧,她肯定也想让你送送她。”

庆格勒骑着马队的马,连夜往其其格家赶。草原的夜黑得可怕,雨点打在脸上生疼,雷声在头顶轰鸣,像是在为其其格哭泣。他却感觉不到害怕,也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全是其其格的笑容。她教他汉语时认真的笑容,她听他唱歌时开心的笑容,她冒雨给他送奶皮子时灿烂的笑容…… 这些笑容像一把把刀子,割得他心口生疼。

赶到其其格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其其格家的院子前挂着白幡,白幡在风中飘动,像是在诉说着悲伤。巴特尔和妻子图雅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图雅眼睛哭得红肿,脸上满是憔悴。看到庆格勒,一下子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声音哽咽:“格勒啊,我的其其格…… 她走时还跟我说,要给你带城里的奶糖,怎么就…… 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庆格勒的心像被揉碎了一样疼,他说不出话,只是跪在地上,给其其格的父母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悲痛和对其其格的愧疚。如果前天他拦住其其格,不让她冒雨去回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其其格葬礼那天,草原上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像是草原在哭泣。

庆格勒抱着马头琴,坐在其其格的坟前,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唱她最喜欢的《辽阔的草原》,唱他教她的《达赉湖之恋》,唱他们一起听过的《草原之夜》。雨声淅淅沥沥,伴随着他的歌声,像是在为其其格送行。

他把那片母亲寄来的沙葱花放在其其格的坟前。那是父亲最喜欢的野菜,现在,他想让其其格也尝尝她家乡草原的味道。他还把自己学汉语的小本子放在坟前,那上面有其其格教他写的字,一笔一划都带着温度,“太阳”“草原”“父亲”“朋友”…… 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他们之间的回忆。

“其其格,你教我的汉语,我还没学会呢。”他哽咽着说,声音被雨声淹没,“你说要听我唱新学的歌,我学会了,可你怎么不回来了?你还说要给我带城里的奶糖,我还没吃到呢……”雨水混着泪水滑落,打湿了坟前的新土,也打湿了他的心。

接连失去父亲和其其格,庆格勒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干活时总是走神,切肉时会不小心切到手指,煮奶茶时会忘了放糖。唱歌时声音也带着化不开的悲伤,客人听了都忍不住叹气,说:“小伙子的歌声里怎么这么多难过?”他不再主动跟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望着其其格家的方向,或者看着母亲寄来的信,一看就是一下午。

老张看着心疼,把他叫到身边,给了他一碗热奶茶:“孩子,我知道你难过,失去亲人朋友的疼,我懂。我年轻的时候,我媳妇就是因为难产走的,我那时候也跟你一样,觉得天塌了,不想活了。”老张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经历过沧桑的厚重:“可后来我想通了,人活着,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离开的人。他们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消沉,他们希望你好好活,活得开心,活得有意义。”

庆格勒望着远处的草原,草原上的草已经开始变黄,秋天要到了。他想起父亲的笑容,父亲总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想起其其格的歌声,其其格总是希望他能好好唱歌,把草原的美好带给更多人。眼泪又掉了下来,可这次,眼泪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丝醒悟。老张说得对,他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他要带着父亲和其其格的希望,好好活下去,好好唱歌,不辜负他们的期待。

他擦了擦眼泪,握紧了手里的马头琴。从那天起,他开始慢慢调整自己的状态。他会主动帮同事干活,会跟客人聊聊草原的故事,会把父亲和其其格的故事唱进歌里。唱父亲如何在草原上放羊,如何教他做人。唱其其格如何教他汉语,如何陪他度过难过的日子。他的歌声里多了些沧桑,却也多了些力量,客人说 “小伙子的歌声里有故事,能让人想起最珍贵的东西”。

他开始尝试写自己的歌,把对父亲的思念,对其其格的怀念,对草原的热爱,都写进歌词里。他写了一首《父亲的草原》,歌词里有父亲牵着他的手放羊的画面,有父亲咳嗽时的声音,有父亲骑马时的背影。他还写了一首《其其格的微笑》,歌词里有其其格教他汉语的认真,有其其格冒雨送奶皮子的温暖,有其其格笑着说要给他带奶糖的约定。每当他唱起这些歌,就觉得父亲和其其格还在他身边,陪着他,看着他。

冬天来了,草原被白雪覆盖,像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庆格勒收到了母亲寄来的羊皮袄,是母亲亲手做的,针脚细密,还带着淡淡的羊毛香。他穿上羊皮袄,感觉暖和极了,仿佛母亲就在身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

春节的时候,蒙古包的客人少了,同事们都回家过年了。庆格勒留在蒙古包,和老张、阿尔山一起守岁。老张给他讲自己出去打工的故事,讲他如何在煤矿里干活,如何在雪地里迷路又找到回家的路。老张教他包饺子,说 :“饺子像元宝,吃了能招财,也能招福气。”庆格勒给他们唱自己写的歌,歌声在蒙古包里回荡,温暖而有力,驱散了冬日的寒冷和节日的孤单。

“格勒,明年开春,咱们把蒙古包扩建一下,再多招些客人。”莫厂长来给他们拜年时,笑着说:“到时候给你们涨工资,你攒够钱,就回家看看你妈,带她来呼伦贝尔转转,看看你工作的地方,看看达赉湖。”

庆格勒点点头,心里充满了希望。他想起其其格教他写的 “希望”两个字,笔画里好像藏着阳光,藏着未来的美好。他知道,父亲和其其格都变成了草原上的风,天上的星,永远陪着他,看着他成长,看着他实现自己的梦想。

春天到来时,草原又绿了。庆格勒把其其格坟前的杂草清理干净,种上了她最喜欢的格桑花。其其格说过,格桑花代表着幸福,她希望每个人都能像格桑花一样,在草原上快乐地生长。

花开时,他坐在坟前,给其其格讲自己新写的歌,讲蒙古包的生意越来越好,讲母亲的身体很好,讲他学会了很多汉语,已经能给母亲写完整的汉语信了。

风一吹,格桑花轻轻摇曳,像是其其格在点头微笑,在回应他的话。庆格勒笑了,眼里虽然还有泪水,却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他给母亲寄去了更多的钱,信里写满了草原的春天:“妈,草原的草绿了,我很好,您放心。等客人少了,我就回家看您,给您唱我新写的歌,带您去看达赉湖,看草原上的格桑花。”

母亲回信说:“家里的羊也多了,我身体好得很,你不用急着回来,把活干好。记得给其其格的父母送些东西,他们不容易,你要多照顾他们,就像照顾自己的亲人一样。”

庆格勒按母亲说的做了,经常去看望其其格的父母,帮巴特尔放羊、捡牛粪、修毡房。其其格的母亲图雅总说:“格勒啊,你就像我的亲儿子,其其格要是还在,肯定会很开心的。”庆格勒听了,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这是对其其格最好的纪念,也是对父亲最好的告慰。

日子一天天过去,庆格勒的名字在草原上越来越响。有人专门从盟里来听他唱歌,说他的歌声能治愈悲伤,能让人想起生命中最珍贵的人。他总是笑着说:“不是我唱得好,是草原的故事好,是我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给了我唱歌的力量。”

他依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收煤、打水、招待客人,还学会了烤羊肉。空闲时就学习汉语,练习马头琴、唱歌、写新歌。他的小本子上写满了字,有父亲的名字,有其其格的名字,有草原的花草,有客人的故事,有他对未来的期盼。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一段记忆,一份情感,一份力量。

有一天,一个记者来采访他,问他:“庆格勒,你经历了这么多失去,却依然能保持对生活的热爱,能唱出这么温暖的歌,是什么支撑着你?”

庆格勒想了想,指着远处的草原和达赉湖的方向,认真地说:“是这片草原。草原给了我生活的地方,给了我挣钱的机会,给了我温暖的朋友。是我的亲人,我妈在等我回家,我爸在天上看着我,希望我好好活。是我的朋友,王大爷、巴特尔书记、其其格…… 他们都在我心里,陪着我,鼓励我,让我不敢放弃。”

记者又问:“那当初那一百五十元工资,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庆格勒笑了,眼里闪着光,那是希望的光,是温暖的光:“那一百五十元,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挣到的钱,是我给家里的第一个交代,是我对父亲承诺的开始,也是我希望的起点。它让我知道,只要努力,就能给家人带来温暖,就能对得起自己的坚持,就能在失去后,依然有勇气好好活下去。”

夕阳下,庆格勒站在蒙古包前,望着辽阔的草原,手里的马头琴发出悠扬的声音。歌声穿过草原,穿过岁月,带着一百五十元的温暖,带着父亲的期盼,带着其其格的笑容,在风中久久回荡。

“庆格勒,今天可得多唱两首!”吴志勇老远就喊,手里还提着个布包:“我家娃特意让我带了块城里的水果糖,说要听你唱《小黄马》才肯睡觉!”

蒙古包里很快坐满了人,庆格勒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小黄马》。歌声响起,原本闹哄哄的蒙古包瞬间静了。吴志勇怀里的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忘了手里的糖。角落的老牧民跟着轻轻打拍子,嘴角还沾着奶酒的白沫。

唱到 “小黄马啊跑得快,带着牧人回家来”时,庆格勒的目光飘向了毡房外。暮色里,草原像被墨染过的绿绸缎,一直铺到天边,风里带着百灵鸟的鸣唱,忽然就撞开了他心里的缺口。他想起山脚下的傍晚,其其格牵着小红马,辫梢的红绒线在风里飘,喊他 “庆格勒,快唱《辽阔的草原》,不然小红马不跟你走!”

歌声戛然而止,蒙古包里的人都愣了。吴志勇率先反应过来,笑着打圆场:“庆格勒这是唱到动情处了!再来一首《达赉湖的月亮》呗,我家媳妇还等着听呢!”

庆格勒回过神,扯了扯嘴角,喉咙却像堵了团晒干的草,怎么也发不出声。他摆摆手,攥着袍襟往蒙古包外走,闪烁的灯光被他甩在身后,落在草原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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