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一年初夏,连着三天,庆格勒总在唱完歌后往草原深处钻。
他是在一次溜达时发现老榆树的。南山坡的草长得齐腰深,蓝盈盈的马兰花铺了满地。老榆树的枝干歪歪扭扭,树皮上满是岁月的刻痕,据说已经在这儿站了上百年,见证过三代牧人的悲欢。
这里成了他的秘密角落。这天,太阳西斜时,金红色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草地上织出斑驳的网。风穿过草叶的声音像低低的哼唱,正好和他心里的调子合上。他背靠着树干坐下,从怀里掏出那支旧银笛。是其其格的阿爸巴特尔送他的,笛身上刻的小狐狸早就被摸得光滑发亮,边缘还留着其其格当年用小刀划的小记号。
“其其格,你听得到吗?”他对着山湾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试着吹了吹银笛,调子生涩得厉害,几年没碰,手指早忘了怎么按孔。他叹了口气,把银笛收进怀里,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辽阔的草原》。那是其其格最喜欢的歌,以前在达赉湖畔,两人总对着羊群唱,其其格的嗓子脆得像银铃,总能盖过他的调子。
没有客人的目光,没有蒙古包的拘束,他的歌声在这里变得格外自由。唱到 “草原辽阔望不到边,风吹草低见牛羊”时,他站起来张开双臂迎着风,靴底踩着草地踏出节奏,马兰花被踢得轻轻摇晃,蓝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衣襟上。
唱累了,他就躺在草地上看云。云的影子在脸上慢慢移动,像其其格以前用草叶给他扇风时的样子。他会抠着身下的泥土,湿润的青草味和记忆里达尔山脚下的味道一模一样,忽然就想起其其格说过的 :“庆格勒,等你唱得比百灵鸟还好,我就回来听你唱歌。”
接下来,他又唱起了《孤雁》。调子带着淡淡的忧伤,像草原上迷路的孤雁在找同伴,唱到 “飞过山川飞过河,不见同伴影踪”时,眼眶忽然热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铃铛声响,像有人向他走来。
庆格勒猛地回头,看见个穿淡绿色蒙古袍的姑娘站在不远处,手里牵着两只带铃铛的羊。粗长的辫子上系着红绳,正睁大眼睛看他,眼神里满是惊讶和好奇。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麦色的皮肤泛着光泽,像镀了层金。
他的脸 “腾”地红了,被人撞见这样脆弱的自己,比在众人面前唱错调子还难堪。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眼角,站起身就想走,仿佛多待一秒,心里的秘密就会被看穿。
“你的歌…… 唱得真好。”姑娘的声音像清泉流过石头,脆生生的,还带着点怯意。
庆格勒没回头,脚步更快了。他不喜欢陌生人闯进这片草地,更不喜欢有人看到他想起其其格时的样子。这是他藏在心底的角落,任何人都没说过。
“哎,你等等!”姑娘追了上来,铃铛声越来越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就是觉得你唱得特别动人。我叫高娃,住在附近的查干嘎查,就是放羊路过。”
庆格勒停住脚步,却没转身,背对着她闷闷地 “嗯”了一声,然后快步钻进茂密的草丛里,把高娃和她的羊远远甩在身后。可走了好远,他还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像草原上的星光,轻轻落在他的背上。还有那声 “高娃”,莫名让他想起其其格小时候说话的样子,脆得像风铃。
从那天起,庆格勒去老榆树时总带着点不安。他怕再遇到高娃,又忍不住在靠近草地时竖起耳朵,听有没有羊铃铛的声音。这种矛盾像草籽落在心里,很快就发了芽,连唱歌都添了几分犹豫,有时候唱着唱着就忘了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榆树皮。
可缘分就像草原上的风,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会吹向哪里。三天后的傍晚,他刚在老榆树下坐定,就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铃铛声。心里一紧,赶紧躲进旁边的大坑里。坑里的蒿草很高,不仔细查看,根本看不到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高娃的声音飘了过来:“今天应该没人吧……”她手里提着个小布袋,装着红通通的沙果,像小灯笼。她牵着羊走到树下,扫了圈四周,松了口气,把羊拴在树干上,自己坐在庆格勒常坐的位置,拿出一颗沙果擦了擦,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庆格勒躲在大坑里的草丛里,心里别扭极了。想悄悄溜走,又怕动静太大被发现。想等着她离开,却听见她哼起了不成调的歌,正是那天他唱的《孤雁》。
高娃哼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银质的马头琴模型,手指轻轻摩挲着:“阿爸,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辽阔的草原》唱好呢……”
庆格勒的心猛地一跳。《辽阔的草原》,那是其其格最喜欢的歌,也是他每天必唱的曲子。他忍不住从草缝里往外看,见高娃的眼神里满是失落,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像藏着说不出的心事。
就在这时,拴在树上的羊突然 “咩”地叫了一声,使劲挣了挣绳子。高娃吓了一跳,起身往坑里看,正好对上庆格勒从草丛里探出来的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庆格勒的脸瞬间红透,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 你在这里啊?”高娃也慌了,手忙脚乱地把马头琴模型藏回怀里,脸颊红扑扑的:“我不是故意来的,真的,就是习惯了来这儿歇脚,这儿的风特别软……”
庆格勒慢慢从草丛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没说话。耳朵烫得厉害,刚才听到的话让他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她也在学唱歌,原来她也有自己的心事,像他一样,把唱歌当成了藏心事的抒怀。
高娃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忽然 “噗嗤”一声笑了:“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呀?像只土拨鼠。”
庆格勒被笑得更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我…… 我怕打扰你。”
“这草地又不是我家的,你想来就来。”高娃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吧,这里的草软着呢,比蒙古包的毡垫还舒服。”
庆格勒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坐下,后背还是靠着老榆树,姿势却有些僵硬。两人没说话,只有风吹草叶的声音和羊偶尔的咩叫。过了会儿,高娃从布袋里拿出几颗沙果递过来:“尝尝,这是我阿爸的朋友捎来的,甜里带点酸,可好吃了。”
庆格勒看着她的手,手指上沾着草汁,指甲缝里还有泥土的痕迹,是草原姑娘特有的样子。他迟疑地接过来,说了声 “谢谢”,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像当年其其格塞给他的山丁子果,却又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是陌生的暖意,轻轻落在心里。
“你唱的《孤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高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草叶上的露珠:“我听阿爸说,歌曲里藏着唱歌人的心思,高兴的时候调子会飘,难过的时候调子会沉。你的《孤雁》,沉得像下雨天的云。”
庆格勒的心猛地一揪,手里的沙果差点掉在地上。他低下头看着草叶上的露珠,小声说:“没什么…… 就是随便唱唱。”
高娃没再追问,只是拿起沙果慢慢吃着:“我阿爸以前也总唱这支歌。他说年轻的时候在草原上迷路,走了一天一夜,最后是唱着《孤雁》,跟着远处的牧人吆喝声找到家的。”她侧过头看庆格勒:“你唱歌的嗓子真好,比我们嘎查的巴特还亮。他总说自己是‘草原歌王’,可我觉得,你比他唱得有味道。”
提到唱歌,庆格勒的话才多了点:“我从小就喜欢唱,跟着阿爸学的。他说草原歌是草原的魂,得用心唱,才能让听的人想起草原的风、草原的云。”
“那你一定学了很久吧?”高娃的眼神里满是羡慕:“我从小就学,还是唱不好颤音。阿爸总说我心太急,唱草原歌要像草原的风,得慢慢吹才够远,可我总忍不住想快点唱好,想让阿妈听听。”
“嗯,要沉下心。”庆格勒点点头,想起阿爸教他唱歌时的样子。阿爸会让他躺在草地上,听风穿过草叶的声音,说 “你把自己当成一棵草,风怎么吹,你就怎么唱”。他清了清嗓子,哼起了《辽阔的草原》的开头,调子轻柔得像羽毛,飘在草浪上。
高娃立刻安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指跟着调子轻轻打节拍。斜斜的夕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神温柔又专注,让庆格勒想起其其格听他唱歌时的样子。那时候其其格也会这样,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连手里的山丁子果都忘了吃。
他的心忽然软了下来,之前的防备和疏离像被风吹散的雾,渐渐淡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从歌曲聊到草原上的花。高娃说黄芩花能泡水,喝了能明目。庆格勒说马兰花最耐旱,再旱的草地也能开得热烈。从达赉湖的鱼聊到天上的云。高娃说达赉湖的鱼最肥,秋天的时候飞上水面。庆格勒说他见过达赉湖的日出,太阳刚出来时,湖面金灿灿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庆格勒知道了高娃的父亲是个老牧民,会唱很多快失传的古老长调,高娃最大的心愿就是把那些调子都学会,唱给远方的舅舅听。舅舅在盟里工作,好几年没回草原了。高娃也知道了庆格勒在满城食品厂的蒙古包群唱歌,知道了他喜欢达赉湖的日落。
太阳快落山时,高娃要回家了。她解下羊绳,回头看庆格勒,语气带着点期待:“明天我还来这儿放羊,你…… 还来唱歌吗?”
庆格勒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睛,心里那点犹豫早就不见了。他用力点了点头:“来!”
高娃笑了起来,像冰凌花突然绽放,灿烂得晃眼。她挥了挥手:“那我明天带奶豆腐给你吃!我阿妈做的奶豆腐可香了,放了好多黄油,你肯定喜欢!”
说完,她牵着羊蹦蹦跳跳地走了,辫梢的红绳在风里一甩一甩的,羊铃铛的声音越来越远,却像一串甜甜的音符,落在了庆格勒的心里。
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沙果,酸甜的味道还在舌尖,心里却甜甜的。他对着高娃离开的方向,轻轻哼起了《辽阔的草原》。这一次,调子不再带着忧伤,而是像洒满了阳光,明亮又温暖。
日子像草原上的溪水,不急不慢地流着。每天唱完歌,庆格勒就往老榆树走,高娃总会牵着羊在那里等他,有时候带点肉干,有时候带块奶豆腐,偶尔还会拿着阿爸的旧歌本,缠着庆格勒教她唱。
他们的关系在歌声里慢慢靠近。庆格勒会耐心地教高娃唱颤音,告诉她 “唱到‘草原’两个字时,气要匀,像流水漫过石头,不能急”。高娃会拉着庆格勒去看草原上的野花,教他辨认哪种花能编花环,哪种花有毒不能碰。有时候庆格勒唱得投入,站起来张开双臂迎着风,高娃就跟着他一起唱,虽然调子还有点生涩,却唱得格外认真,声音轻轻绕着草叶转。
可每当关系变得亲近,庆格勒心里的那道坎就会冒出来。看到高娃系着红绳的辫子,听到她清脆的笑声,他总会想起其其格。想起其其格辫梢的红绒线,想起她笑起来时像银铃一样的声音,想起那个 “等你唱得比百灵鸟还好,我就回来听你唱歌”的约定。
愧疚和怀念像两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不该喜欢上别人,不该忘了其其格的约定。哪怕已经等了三年,哪怕草原上的风换了无数个方向,他还是觉得,自己该等着。
一天下午,高娃拿着个天蓝色的荷包来找他。荷包上绣着一朵萨日朗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看得出来很用心。花瓣上还留着被针扎过的小孔,是高娃绣错了又拆了重绣的。
“这个给你。”高娃红着脸递过来,声音有点小:“我阿妈说,唱歌的人带个荷包,嗓子会更亮。我绣了好几天呢,虽然有点丑……”
庆格勒看着那个荷包,心里酸酸的,像揣了块刚烤好的奶豆腐。可手指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忽然想起其其格以前也给他缝过荷包,也绣着一朵萨日朗花,针脚比高娃的整齐。
“我…… 我不需要这个。”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不敢看高娃的眼睛,“你留着吧,你戴更好看。”
高娃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递着荷包的手停在半空,眼睛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灯,慢慢暗了下去。“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点委屈,还有点不敢相信,“是我绣得不好看吗?还是…… 你不喜欢?”
“不是。”庆格勒赶紧解释,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心里藏着另一个姑娘,怕辜负了那个三年前的约定吧?他只能硬邦邦地说:“我不习惯带这些东西,戴着唱歌不方便。”
高娃默默地收回荷包,捏在手里。她低着头,半天没说话,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庆格勒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难受极了。他想道歉,想告诉她不是她的错,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说出心里的秘密,更怕自己会动摇。
他转身快步离开了草地,连身后高娃带着哭腔的 “庆格勒”都没敢回应。草叶划过他的裤腿,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替高娃难过,又像在指责他的懦弱。
那天之后,庆格勒有好几天没去老榆树。他躲在蒙古包里,客人点歌时也总是心不在焉,唱错调子是常有的事。莫厂长看出他不对劲,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有心事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憋出病来。草原的汉子,该敢作敢当,也该敢爱敢恨。”
庆格勒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可他心里却像长了草,总忍不住往查干嘎查的方向看,总觉得能看到那个穿淡绿色蒙古袍、牵着羊的身影。晚上躺在床上,他会想起高娃委屈的样子,想起她的眼睛,想起她跟着他学唱歌时认真的神情,心里的愧疚越来越重。
他甚至会拿出其其格留下的荷包,看着上面褪色的萨日朗花,喃喃自语:“其其格,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想别人?可我…… 我好像有点喜欢高娃。”
荷包安安静静的,没有回应。草原的风从毡房缝隙钻进来,带着草香味,像其其格小时候的笑声,又像高娃委屈的哭声,搅得他一夜睡不着。
第五天傍晚,庆格勒实在忍不住了。他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蒙古袍,往老榆树的方向走。走得很慢,心里七上八下的,既希望看到高娃,又怕看到她。
远远地,他就看到老榆树上系着一条白色哈达,轻轻飘动着,却没看到高娃的身影。心里一沉,快步走过去,只见树下放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块奶豆腐,还有那个天蓝色的荷包。荷包上的萨日朗花被摸得有点皱,旁边压着张纸条,上面是用汉字写的:“庆格勒,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靠近,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奶豆腐是阿妈新做的,放了很多黄油,你尝尝——高娃。”
庆格勒拿起那个荷包,布面有点粗糙,萨日朗花的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绣得很用力。他能想象到高娃坐在灯下,一针一线认真绣的样子,想象到她绣错时着急的表情,想象到她递给他时期待的眼神。
鼻子忽然一酸,心里像被塞了芨芨草,堵得喘不过气。他这才明白,自己的退缩不是因为怀念其其格,而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会喜欢上高娃,害怕辜负其其格的约定,更害怕承认,其其格的约定,或许早就成了他不敢面对心动的借口。
“高娃!高娃!”他对着草地大喊,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却没人回应。他握紧荷包,转身就往查干嘎查的方向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高娃。跟她说对不起,跟她说,他不是不喜欢。是他太胆小,是他被回忆困住了。
查干嘎查坐落在一片平缓的坡地上,几十个石头房和砖瓦房在绿草地上站立。远远看去,还能看到牧民家的烟囱里飘出的炊烟,混着草原的风,带着点奶豆腐的香气。
庆格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嘎查路口,拉住一个正在赶牛的老牧民问:“大爷,您知道高娃家在哪儿吗?穿淡绿色蒙古袍,梳着长辫的姑娘,辫子上系着红绳。”
老汉指了指最东边的一个砖瓦房:“那就是她家!不过高娃刚出去放羊了,是往西边的洼地去了。今天天不好,怕是要下雨,你找她有急事?”
庆格勒道了谢,转身就往西边跑。天空确实暗了下来,乌云像翻滚的湖水,迅速铺满了天空,风也变得急了起来,吹得草叶 “哗哗”作响,像是暴雨要来的前兆。
“高娃!高娃!”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被风声撕得支离破碎。远处的洼地隐约传来羊的惊叫声,还有高娃带着哭腔的呼喊,他心里一紧,跑得更快了。脚下的草湿滑,好几次差点摔倒,可他一点也不敢停。
等他跑到洼地时,雨已经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视线也被雨水模糊了。他看到高娃正蹲在地上,费力地把一只掉进坑里的小羊往出抱,另外几只羊在旁边焦躁地打转,羊铃铛的声音乱成一团。高娃的蒙古袍已经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也湿透了,顺着脸颊往下滴水,可她还是咬着牙,使劲往上托着小羊,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
“高娃!我来帮你!”庆格勒大喊着跑过去,跳进坑里。坑里全是泥水,没过了脚踝,又冷又滑。他从高娃手里接过小羊,小羊吓得瑟瑟发抖,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挣扎,叫声微弱得像小猫。
“小心点!它腿好像崴了!”高娃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还在往上托着:“我抱了好半天,都没抱上来,它好重……”
庆格勒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羊,让高娃在下面托着,两人合力把小羊弄出了坑。刚把小羊放在地上,一道闪电 “咔嚓”一声划破天空,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吓得羊群一阵骚动。有两只羊挣脱了绳子,往远处的红毛柳丛跑去。
“不好!”高娃急得跺了跺脚,就要追上去。庆格勒一把拉住她:“你看着小羊!它腿崴了,不能淋雨!我去追!”说完,他脱下自己的蒙古袍,披在高娃身上。蒙古袍还带着他的体温,能挡点雨。他转身就冲进了雨幕里,根本没给高娃拒绝的机会。
雨水模糊了视线,风把草吹得东倒西歪,根本看不清羊跑向了哪里。庆格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里跑,追着羊。雷声在头顶炸响,他却一点也不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羊追回来,不能让高娃着急,不能让她再哭了。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在一片红毛柳丛里找到了那两只羊。它们吓得缩在里面,瑟瑟发抖,羊角上还挂着柳叶。庆格勒小心地把它们赶出来,怕扎到羊,还特意把枝条都拨开。牵着羊往回走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枯枝划破了,渗出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流,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只要羊没事,只要高娃没事,这点伤算什么。
回到洼地时,高娃正把小羊抱在怀里,用体温给它取暖。她把庆格勒的蒙古袍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到庆格勒牵着羊回来,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站起来想迎上去,可刚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疼得 “嘶”了一声,差点摔倒。
“你怎么样?”庆格勒赶紧跑过去扶住她,看到她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心里一阵自责。刚才光顾着追羊,没注意到她的脚:“都怪我,要是我早点来,你就不会崴脚了……”
“不怪你。”高娃摇摇头,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是我自己不小心,崴了脚,没看好羊,还让你受伤了…… 这伤口肯定很疼吧?”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过两天就好了。”庆格勒笑了笑,想把她扶到避风的地方。旁边有块大石头,能挡点雨。可刚一使劲,高娃就疼得皱起了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咬了咬牙,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高娃愣住了,脸颊瞬间红透,连雨水都遮不住。她摇了摇头:“不……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就是有点慢。”
“别废话!”庆格勒的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透着温柔:“雨这么大,你的脚又崴了,怎么走?一会儿雨更大了,咱们都要变成落汤鸡了。快上来,我背得动你。”
高娃犹豫了一下,轻轻趴在了他的背上。庆格勒的后背很宽,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结实,让她莫名觉得安心。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味和汗水味,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连下雨的冷都忘了。
庆格勒背着高娃,牵着羊,赶着羊群,慢慢往查干嘎查的方向走。雨水打在他的头上、背上,冰冷刺骨,可他心里却美美的。
走了一会儿,庆格勒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高娃,对不起。”
高娃愣了一下,小声问:“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之前对你那么冷淡,对不起拒收你的荷包。”庆格勒的声音有点小,却很真诚,每一个字都带着歉意:“我不是讨厌你,我是…… 我是心里有个坎过不去。我总觉得,我该等着其其格,不该喜欢上别人,不该忘了我们的约定。”
雨还在下,两人之间的沉默却不再尴尬。过了一会儿,高娃轻轻说:“庆格勒,你知道吗?我阿爸说,草原上的花儿不会因为去年开过,今年就不再开了。天上的云也不会因为昨天飘过,今天就不再飘了。其其格要是知道你过得好,知道你还在好好唱歌,肯定会开心的。她不会希望你一直困在过去里,不会希望你错过身边的幸福。”
庆格勒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他背着高娃,看着前方被雨水打湿的草原。是啊,其其格总说,希望他唱的歌能被更多人听到,希望他能过得开心。她要是知道,他因为等她,错过了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心动的暖,肯定会生气的吧?
“高娃,你真好。”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还有点释然。心里的那道坎,好像被这场雨冲垮了,堵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高娃笑了,声音软软的:“我知道。”她的语气带着点小得意,却让庆格勒的心瞬间被填满了。像草原上的草,被雨水滋润着,慢慢长出了新芽。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光。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远处传来牧人呼唤牛羊的声音,还有小鸟的叫声,一切都那么安宁美好。
从那天起,庆格勒和高娃的关系彻底不一样了。他们还是会在老榆树下见面,庆格勒拉马头琴唱歌,高娃听着,偶尔跟着唱两句。只是庆格勒的歌声里,不再有犹豫和忧伤,多了几分明亮和温柔。高娃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笃定和欢喜,看着庆格勒的目光,像盛满了星光,亮闪闪的。
庆格勒把那个天蓝色的荷包系在了腰间,走到哪里都带着。荷包上的萨日朗花在风里轻轻晃动,像是在和他一起唱歌,一起感受草原的暖。
他开始教高娃唱更多的歌,从《小黄马》到《敖包相会》,从《达赉湖的月亮》到《草原的风》。他会一点点纠正她的颤音和节奏,告诉她 “唱《敖包相会》时,要想着月光下的敖包,想着心里的人,调子要软,要甜”。高娃学得很认真,常常把阿爸的旧歌本带在身上,有空就拿出来看,连放羊的时候都在哼调子。有时候哼得太入神,连羊跑远了都没发现,还是庆格勒帮她把羊赶回来。
蒙古包里的客人也看出了庆格勒的变化。以前他唱歌时,眼神里总带着点淡淡的疏离。现在他唱歌时,嘴角总带着笑,眼神里的温柔藏都藏不住。尤其是唱到《敖包相会》时,他总会往高娃的方向看,两人相视一笑,眼里的情意,连最迟钝的客人都能看出来。
有次蒙古包办宴席,是格日勒的孩子满月,来了很多客人。大家喝着马奶酒,唱着祝酒歌,气氛热闹。汉族客人起哄让庆格勒学说绕口令:“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庆格勒憋红了脸,半天,把 “四是四” 说成了 “四是十”,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高娃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拍着庆格勒的胳膊说:“庆格勒,你真逗,比我家的小羊羔还可爱!”
庆格勒的脸更红了,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以前他总觉得,热闹是别人的。现在他才知道,有高娃在身边,热闹也能变成自己的幸福。
宴席散后,庆格勒送高娃回家。两人骑着马,月光洒在草原上,像铺了层银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一起,像再也分不开的线。他们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却觉得心里甜甜的,连风都带着惬意。
快到查干嘎查路口时,庆格勒忽然勒住马,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有点紧张,像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唱歌时的感觉。他看着高娃,认真地说:“高娃,我有首歌想唱给你听,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高娃眼睛一亮,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期待:“好啊!”
庆格勒清了清嗓子,唱起了《敖包相会》。月光下,他的歌声格外温柔,每一个音符都像带着星光,轻轻落在高娃的心上:“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他唱得很投入,眼神一直看着高娃,里面的情意,像草原上的虞美人花,热烈又直白。
唱到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时,他太紧张了,不小心唱错了一个音符。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 我太紧张了,以前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高娃却红着脸,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像达赉湖的波光,亮得晃眼:“不,唱得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敖包相会》。”她顿了顿,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庆格勒,我阿爸说,《敖包相会》是会牵线的。两个心有灵犀的人,会被同一支歌曲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庆格勒的心怦怦直跳,像鼓点,又快又响。他从包里拿出一个花环,是下午特意去草地上采的芍药花和马兰花编的,粉的像梦,蓝的像天,漂亮极了。他把花环递过去,声音有点抖,却很认真:“高娃,我……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在老榆树下,听到你哼《孤雁》的时候,我就有点喜欢你了。只是我太胆小,被回忆困住了,让你受了委屈。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委屈了,我想和你一起,把草原的歌曲唱下去,把草原的故事讲下去,好不好?”
高娃接过花环,戴在头上。马兰花的花瓣蹭着她的脸颊,痒痒的,却很舒服。她抬起头,看着庆格勒,满是欢喜:“庆格勒,我也喜欢你。从第一次在老榆树下听你唱《孤雁》,我就喜欢你了。我喜欢你的歌声,喜欢你的淳朴。我愿意和你一起,唱遍草原的每一首歌。”
庆格勒愣住了,随即狂喜涌上心头。月光洒在他们身上,草原的风带着花香,轻轻吹过,仿佛也在为他们祝福。远处的敖包上,经幡轻轻晃动,像是在见证这份歌声牵来的缘分。
庆格勒知道,自己心里的那片空落,终于被填满了。他没有忘记其其格,没有忘记那个三年前的约定。他会把《辽阔的草原》,唱给其其格听,唱给草原听,唱给所有心里有怀念的人听。
但他更知道,高娃是他的现在和未来。高娃像草原上的日光,带着光芒,闯进了他的生活,把他的心牢牢牵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