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宇副区长对庆格勒和李明的冲突了如指掌。他给区委会汇报后,最后经过研究决定,让庆格勒负责承包吉祥花草原的三千亩草场,作为旅游项目开发。
又经过一系列的曲折和操作,庆格勒拿到了租赁合同。
此时已经到了1998年的春天。吉祥花草原,像被天空吻过似的,蒲公英花从泥土里钻出来,一朵挨着一朵,挤挤挨挨地铺满了坡地。风过时掀起波浪,连空气里都飘着花香,吸一口都能醉倒。庆格勒站在草场中央的高坡上,脚下的青草带着清晨的露水,凉丝丝地沁进皮肤。
他手里攥着那张磨得发亮的租赁合同,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是这半年来反复摩挲的痕迹,指腹一遍遍划过 “三千亩”的字样,眼眶忽然热了。
这是他和高娃的梦想,他要在这片美丽的草场上建起更大的舞台。而原来蒙古包群的几个员工,包括阿尔山、吴志勇、格日勒、刘亮、朝鲁等,也都不干了,跟他一起创业。
这无形中给了庆格勒巨大的动力和压力。
“庆格勒,你看那边!”高娃的声音清脆又温柔。她站在不远处的花丛里,粉色的蒙古袍被成片的黄花衬托得格外鲜亮。她把头发盘了起来,带着一个发亮的发卡,在阳光下闪着光。
庆格勒回头,看着高娃在花丛中笑着向他挥手,心里像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他走过去,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图纸,上面用铅笔勾勒着蒙古包群、赛马场、敖包和生态牧场的位置,线条被摩挲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精心的设计。主蒙古包要对着南山,方便游客看日出。赛马场选在地势平缓的草甸,不会破坏草场。敖包要建在高坡上,保留牧民祭祀的传统。生态牧场则挨着溪流,既能喂牛羊,又能让游客体验挤奶。“等建好了,游客能骑马到河边看日出,朝阳把河面染成金红色,像撒了一地的宝石。能在敖包前听歌,老牧民带着大家唱《祝福歌》,歌声能飘到对岸。还能跟着牧民学放羊,让城里的孩子摸摸小羊羔的毛,知道奶豆腐是怎么来的。这才是真正的草原旅游,有景,有歌,有生活。”
高娃凑近图纸,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指尖轻轻点在标着 “生态牧场”的地方,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这里要种上紫花苜蓿,既能喂牛羊,开花时还能当花海拍照,姑娘们穿着蒙古袍站在里面,肯定好看。”她忽然红了脸,声音低了些,像蚊子哼哼似的:“上次海英奶奶说,婚礼要在开满花的草场上办才吉利,说这样的婚姻能像蓟花一样,经得起风沙……”
庆格勒的心像被蓟花瓣轻轻挠了下,又痒又暖。他把图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揣进怀里贴胸的位置,那里还放着高娃绣的平安符。他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脸颊,像触到了草原最珍贵的宝藏:“等景点建成,咱们就在这里办婚礼,让所有游客都来听你唱嫁歌,让草原的风、达赉湖的水、马兰花的香,都来给咱们祝福。”
高娃的脸颊比樱桃还红,像被夕阳染透了,她轻轻推了他一把,嗔怪道:“就知道说好听的!快干活吧,鄂伦春族的师傅们该到了,别让人家等急了。”
远处传来 “嗒嗒”的马蹄声,刘亮领着几个穿兽皮坎肩的汉子走来,为首的老者颧骨高耸,眼神锐利如鹰,腰间别着把雕花猎刀,刀鞘上刻着鹿和山林的图案。正是鄂伦春族有名的木架师傅塔胡。他是莫厂长特意帮忙请来的,据说他搭的蒙古包,能抗住草原最烈的白毛风,几十年都不会塌。塔胡身后跟着三个徒弟,背着装满工具的帆布包,脚步轻快得像鹿,踩在草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庆格勒,塔胡师傅可是鄂伦春最会搭木架的!”刘亮嗓门洪亮,震得花丛里的蝴蝶都飞了起来:“他年轻时在大兴安岭搭过猎人的木屋,什么样的木头都认得,什么样的地形都能应付!”
塔胡用生硬的汉语开口,声音带着山林的沉稳:“草原的木头有灵性,要顺着纹路搭,才稳当,才长久。”他蹲下身,手指插进湿润的泥土里,闭上眼睛感受了片刻,仿佛在和土地对话:“这里的土是活的,能养草,也能养人,是块好地方。”
庆格勒把图纸递到他手里,指着上面的标记,认真地说:“师傅,蒙古包要传统的‘哈那’式,用木杆和毡子搭建,但地基要加固,用石头和水泥混合,游客多了怕压塌。门要朝东南,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这是老规矩,说这样能挡住西北风,还能迎来福气。”
塔胡看着图纸,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山林里的小路:“你懂规矩,是草原的好孩子,没丢牧民的本分。”他转头对三个徒弟说:“按图搭,但木杆要选百年的老榆,不用松木,松木味儿太冲,会惊了牛羊,也会让游客觉得呛。老榆木结实,还带着草木的清香,住着舒服。”
【花海下的阴影】
开工头半个月,草原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每天都有新变化。鄂伦春族的师傅们负责搭木架,斧头起落间,木屑纷飞,带着老榆木特有的清香,弥漫在草场上。每根木杆都被削得笔直,用砂纸打磨得光滑,塔胡师傅会亲自检查,只要有一点裂纹都要换掉,说 “蒙古包是给人住的,不能将就”。蒙古族的师傅坐在草地上缝毡帘,彩线在洁白的羊毛毡上绣出云纹、奔马和萨日朗花,针脚细密得比蜜蜂的翅膀还细。庆格勒带着朝鲁和几个年轻人平整土地,双脚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像踩在羊毛上。
高娃每天中午都会带着姐妹们送午饭,铁锅里炖着喷香的羊肉。布袋里装着刚做好的奶豆腐和炒米,还有用马奶酒泡过的酸黄瓜,解腻又开胃。她总把最大块的羊肉夹给塔胡师傅,笑着说:“师傅多吃点,有力气搭最结实的蒙古包,将来游客来了,都要夸您的手艺。”塔胡师傅回赠她一个用桦树皮编的小篮子,篮子上刻着精致的花纹,说 “这篮子装奶酪最好,防潮,还带着桦树的香”。
可这天傍晚收工时,塔胡师傅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西边的草甸子皱眉,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里的草不对劲,好像被人踩过,还挖过。”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夕阳下的花丛中,果然有一片区域颜色偏暗,像是被重物碾压过,原本挺立的花枝倒了一片,露出下面褐色的泥土。
庆格勒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过去查看,花丛间隐约可见散落的草屑和破碎的花瓣,泥土上留有模糊的脚印,脚印边缘还沾着些黑泥。这不是草场的土壤,草场的土是黄褐色的,带着草香,而这种黑泥黏糊糊的,带着腥气,更像是从河边沼泽地带来的。
“最近夜里总听见西边有动静,沙沙的,像是有人在走动。”刘亮蹲下身,捡起一片被踩烂的花瓣,心疼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是野羊或者黄羊来吃草,没当回事,现在看来不像,野羊不会踩得这么乱,更不会挖泥土。”
塔胡师傅摸出腰间的猎刀,用刀尖在花丛间轻轻拨弄了几下,很快,刀尖挑起一截断裂的草根,草根上还带着细小的须子。他凑近闻了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是防风草的根,有人在挖药。”他的声音带着怒气,眼神像要喷出火来,“草原的药草要顺着季节采,春天刚发芽,根还没长好,这么挖是要毁了草场!防风草是固沙的,挖掉了,下雨的时候沙子就会被冲走,用不了多久,这片草甸子就会变成流沙!”
庆格勒的心沉了下去,像被扔进了冰山上。防风草不仅是固沙的,还是牧民们冬季治疗风寒的偏方,每年秋天,牧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采,只采成熟的茎,还会留下分根须和种子,让它来年能再长出来。可现在,才刚开春,防风草刚冒芽,就被人这么成片挖掉,简直是在毁草原的根。他对众人说:“今晚我和朝鲁守在这里,看看是谁在搞鬼。其他人先回去,别惊动了他们,也别声张,免得打草惊蛇。”
高娃担忧地拉住他的胳膊,眼里满是不安:“夜里风大,还可能有露水,要不还是多带几个人吧?万一对方人多,你们两个会吃亏的。”
这时,塔胡师傅说:“让朝鲁回去看羊,我和格勒在这守着。”
庆格勒说:“师傅你回去休息,朝鲁年轻,让朝鲁跟着我就可以了!”
塔胡师傅摆摆手,拍了拍腰间的猎刀,刀鞘上的花纹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鲁年轻没经验,我在山林里守过熊瞎子,追过野狼,这点事不算啥。再说,我这把刀可不是摆设,能防身。”
庆格勒看塔胡师傅态度坚决,就对高娃说:“放心吧,我们会小心的。你回去告诉阿妈,不用等我们吃饭,要是晚了,我们就在草场边的临时蒙古包对付一晚。”
【雨夜的血光】
夜幕像巨大的黑毡子,从天边慢慢铺下来,笼罩了整个草原。只有月亮偶尔从厚厚的云层里探出头,给草场洒下一片朦胧的银辉。蒲公英花在月光下像睡着了的黄衣姑娘,安静又温柔。庆格勒和塔胡师傅躲在不远处的大坑中,碎石尖扎得人皮肤发疼,冰凉的春寒顺着脚踝往上爬,冻得人直打哆嗦。
“听,有动静。”塔胡师傅突然压低声音,眼睛紧紧盯着西边的沙丘,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只见两道黑影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鬼鬼祟祟地从沙丘后面钻出来。三轮车的轮子在草地上发出 “咯吱咯吱”的声响,格外刺耳。两人手里还拿着铁铲和麻袋,看方向,正是冲着那片长着防风草的草甸子来的。
“是二柱子!”庆格勒借着月光,认出了其中那个矮壮的身影,心里又惊又气。二柱子是吉祥花草原出了名的老实人,媳妇常年有病,家里欠着不少外债,平时靠放羊和打零工过日子,见了谁都笑眯眯的,怎么会干这种挖药毁草场的事?
另一个高瘦的身影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光柱在草场上晃来晃去,嘴里还嘟囔着:“快点挖,张老板催得紧,说这防风草在城里能卖大价钱,挖完这片,明天去东边再找找黄芪和柴胡,争取多挖点,好早点回去交差。”
塔胡师傅眼神一凛,咬牙切齿地说:“是药贩子!这些人眼里只有钱,根本不管草原的死活!”他刚要起身冲过去,被庆格勒按住了胳膊。
“等他们动手再抓现行,现在过去,他们肯定会狡辩。”庆格勒低声说:“咱们先绕到他们后面,堵住三轮车,断了他们的退路,这样他们就跑不了了。”
两人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穿过花丛,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刚要绕到三轮车后面,突然一阵狂风卷着雨点,“哗啦啦”地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瞬间变成瓢泼大雨,砸在脸上生疼,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里晃得厉害,几乎看不清东西。
“妈的,这鬼天气! 高瘦男人骂了句,把外套脱下来蒙在头上:“快点挖,别磨蹭了,装半麻袋就走,再晚雨更大了,路不好走!”
二柱子犹豫着举起铁铲,手却在发抖,他看着脚下刚冒芽的防风草,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狠狠心,把铁铲插进了泥土里。刚挖了两下,塔胡师傅再也忍不住了,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呵斥:“住手!不准挖草原的根!你们这些败家子,想毁了这片草场吗!”
两道黑影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一激灵,手电筒 “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光柱对着天空乱晃。高瘦男人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恼羞成怒,抄起身边的铁铲就朝塔胡师傅挥去,恶狠狠地说:“老东西,多管闲事!找死!”
“师傅小心!”庆格勒大喊着扑过去,想推开塔胡师傅,可脚下一滑,被泥水绊倒在地,摔了个满脸是泥。塔胡师傅毕竟年纪大了,又在雨里站了很久,反应慢了半拍,虽然敏捷地侧身躲过了第一下,却没能躲过第二下。铁铲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右胳膊上,只听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塔胡师傅的痛呼,他腰间的猎刀 “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快跑!”高瘦男人拽起还在发愣的二柱子,跳上三轮车,发动油门,“突突突”的声音在雨幕里格外刺耳。三轮车快速地冲进雨幕,朝着河湾跑去。那里地形复杂,他们是想从那里逃跑。
庆格勒顾不上追,挣扎着爬起来,冲到塔胡师傅身边,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只见他的右胳膊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鲜血混着雨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顺着胳膊流下来,滴在泥水里,染红了一小片土地。
“师傅!师傅您怎么样?疼不疼?”庆格勒声音发颤,脱下自己的蒙古袍,小心翼翼地裹住他受伤的胳膊,尽量不让他动到伤口。
塔胡师傅咬着牙,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强撑着说:“别管我…… 快追药贩子…… 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们会毁了草原的……”话没说完,就疼得晕了过去,头歪在庆格勒的肩膀上,没了声音。
庆格勒心急如焚,一边小心翼翼地背起塔胡师傅,往蒙古包群的方向跑。
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手电筒的光柱。是刘亮和阿尔山、朝鲁看到下雨了,赶过来送雨衣和接他俩回去。
【病房里的誓言】
满城医院的灯光摇曳,光线忽明忽暗,映得墙壁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塔胡师傅躺在简陋的病床上,右胳膊打着厚厚的石膏,从肩膀一直打到手腕,像戴了个白色的盔甲,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医生刚处理完伤口,收拾好工具,叹了口气,对守在床边的庆格勒说:“骨头断了,幸好没伤着筋络,也没伤到要害,但至少要养三个月才能动,这期间不能用力,重活是肯定干不了了。”
高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走进来,粥里放了点红糖,是特意给塔胡师傅熬的,能补气血。她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看到医生出来,赶紧问:“医生,师傅醒了吗?这粥还热着,正好能喝。”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塔胡师傅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还有些模糊,看到守在床边的庆格勒,虚弱地笑了笑:“草原的风…… 刮得真急啊…… 把我这把老骨头都吹倒了……”
“师傅您别说话,好好休息。”庆格勒赶紧握住他没受伤的左手,这只手布满了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握斧头、刨木头,有些变形,却依旧很有力。他把高娃手里的粥接过来,用勺子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塔胡师傅嘴边:“先喝点粥,垫垫肚子,高娃特意给您熬的,放了红糖,好喝。”
塔胡师傅喝了两口粥,精神好了些,突然想起什么,急着想坐起来,却被高娃按住了:“师傅您别动,小心伤口裂开。”
“蒙古包的木架…… 怎么样了?”塔胡师傅看着庆格勒,眼里满是焦急,“老榆木杆要放在通风的地方阴干,不能暴晒,暴晒会裂。上漆的时候要用松脂和桐油混合,这样防水,还带着木头的香。千万别用杨木替代老榆木,杨木不结实,用不了几年就会烂……”
“我记着呢师傅,都按您说的办。”庆格勒眼眶发热,心里又酸又暖:“您放心养伤,工地上有您的徒弟们盯着,他们都学会您的手艺了,会把蒙古包搭得结结实实的。等您好了,亲自给主蒙古包安门,咱们一起看着它立起来。”
这时,刘亮带着几个牧民急匆匆地闯进来,个个脸上带着怒气,手里还拿着根从三轮车上掉下来的木棍。是他们顺着车轮印找到的,可惜药贩子已经跑了,只留下了这辆破旧的三轮车。“庆格勒,查到了!那高瘦男人是国内来的药贩子,叫张浩,常年在草原和山林里收药,专找珍稀的草药,然后高价卖到城里。二柱子已经被他媳妇锁在家里了,说啥也不让他出门,怕他再跟着药贩子干坏事!”
“把二柱子叫来!”塔胡师傅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我要亲自问问他,为啥要帮着外人毁自己的草原!”
没多久,二柱子被阿尔山和朝鲁押着走进来。他低着头,头发湿漉漉的,沾在额头上,显然是从家里一路跑过来的。看到病床上打着石膏的塔胡师傅,他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地磕了两个头,声音哽咽着说:“师傅,我对不起您!我不是人!我不该帮着药贩子挖防风草,不该毁草场,更不该让您受伤…… 您打我骂我都行,别跟我一般见识!”
“为什么要挖防风草?为什么要帮着药贩子?”塔胡师傅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痛心:“你是草原的孩子,应该知道防风草对草场有多重要,知道乱挖草药会毁了家园,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二柱子捂着脸,哭得像个孩子:“我媳妇风湿病,病得越来越严重,去城里医院看病,医生说要先交八百块住院费才能治疗,不然就不给开药。我实在借不到钱,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张浩找到我,说挖一斤防风草给我两块钱,挖得多还有提成,说只要我帮他带路,找到草药多的地方,就能凑够住院费。我一时糊涂,就…… 就答应了他,我以为就挖一点,不会有啥大事,没想到…… 没想到会伤了您……”
病房里一片沉默。牧民们都知道二柱子的难处,他媳妇的病拖了好几年,家里早就掏空了,能理解他想救媳妇的心情。可看着塔胡师傅打着石膏的胳膊,看着他苍白的脸,谁也说不出原谅的话。
“八百块住院费我来出。”庆格勒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另外,我再拿二百块,给你媳妇买点营养品,让她好好治病。”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二柱子,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但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明天带我们去找张浩在草原上的窝点,把他藏起来的草药都找出来,交给警察处理。第二等你媳妇病好转后,你帮着看管草药区,用你的经验教大家怎么分辨草药,怎么合理采摘,怎么让草药既能治病,又不毁草场。”
二柱子愣住了,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庆格勒,眼里满是惊讶和感激:“庆格勒…… 你不怪我?你还愿意帮我?”
“草原的儿子犯错不怕,怕的是不认错,不改正。”塔胡师傅接过话,眼神柔和了些:“你媳妇的病,我们一起想办法,大家凑凑钱,总能度过难关。但草原的规矩不能破,以后再遇到难事,要跟大家说,不能自己憋在心里,更不能做伤害草原的事。”
这时,谢宇副区长和派出所的警察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听完事情的经过,当即决定:明天一早就组织民警和员工搜山,一定要抓住张浩这个药贩子,不能让他再祸害草原!另外,新区刚制定了生态保护政策,鼓励牧民搞生态牧业,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在庆格勒的三千亩草场上建个草药种植园,既保护草场,合理利用草药资源,又能让牧民增收,一举两得。
庆格勒心里一动,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对谢宇副区长说:“我想把三千亩草场划出一百亩,专门建草药种植园,种防风草、黄芪、柴胡这些适合草原生长的草药,让二柱子当技术员,因为他认识草药,有经验。让塔胡师傅指导管理,他懂山林和草原的规律,知道怎么养草药。这样既能合理利用资源,不让人乱挖,又能给像二柱子这样的家庭找条出路,还能让游客了解草原的草药文化,一举多得。”
谢宇点头称赞。
塔胡师傅也笑着点头,眼里闪着光,仿佛忘了伤口的疼痛:“这个主意好!草原的药草要养着采,不能一次性挖绝,这样才能年年有收获,代代有资源。我还可以教大家用桦树皮盖药棚,桦树皮防潮又通风,适合存放草药,还不用花多少钱。”
他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一片清辉:“等我好了,就带着大家去大兴安岭山林里采草药种子,咱们自己种,自己管,自己收,再也不用怕药贩子了!”
【草场上的守望者】
塔胡师傅出院那天,草原正下着蒙蒙细雨,像牛毛似的,轻轻落在草叶上、花瓣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青草的清香。庆格勒骑着家里最温顺的白马去接他,刚到医院门口,就看见塔胡师傅右胳膊还吊在胸前,用绷带固定着,慢慢往门口走。庆格勒赶紧下马,跑过去扶住他。
回草场的路上,塔胡师傅执意要下马走走,说 “住了这么久的院,骨头都僵了,得活动活动”。庆格勒没办法,只好牵着马,陪着他慢慢走。他踩着湿漉漉的青草,每一步都走得很轻,像是怕踩疼了脚下的小草。左手轻轻抚摸路边的野花瓣,动作温柔得像在跟老朋友打招呼,嘴里还小声念叨着:“花开得真好,要好好长,别被风沙吹倒了。”路过草药区时,二柱子正带着几个牧民搭篱笆,用的是当地的红毛柳枝,既结实又环保。看到塔胡师傅,二柱子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迎上去,眼里满是愧疚:“师傅,您怎么回来了?该多休养几天,这里有我们呢,您放心。”
“躺在医院里骨头都锈了,出来看看心里踏实。”塔胡师傅笑着摆手,走到草地,仔细查看草药幼苗,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一件珍宝:“黄芪的苗要多培点土,不然风一吹就倒,根也扎不深。防风草的间距太密了,得间苗,一棵苗留一个坑,不然养分不够,长不大,药效也差。以后再栽种一些芍药、吉梗和龙胆草等。”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比划着,偶尔牵动伤口,疼得眉头轻轻蹙一下,却依旧笑得温和:“等过几天,我教你们用干草给草药遮阴,干草透气,还能当肥料,比塑料布强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塔胡师傅成了草场的 “巡逻兵”,每天雷打不动地在草场上转一圈。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拄着一根桦木拐杖(是徒弟们给他做的,上面刻着花纹),从临时蒙古包出发,先去看看蒙古包的建设进度,检查一下木架有没有松动,毡帘有没有缝好。然后去草药种植园,看看幼苗的长势,有没有病虫害,要不要浇水、施肥。最后绕到草场西边的沼泽地附近,看看有没有陌生人进来,有没有人偷偷挖药。高娃心疼他,给他缝了个特制的布兜挂在胸前,里面装着治疗伤口的草药膏、几块奶豆腐和一小壶马奶酒,笑着说:“您这哪是休养,比我们干活的还忙,一天到晚不着家。”
“草原的生灵都需要照看。”塔胡师傅从布兜里掏出块奶豆腐,喂给拴在木桩上的蒙古獒(是牧民们送给庆格勒的,叫 “阿木”,很通人性),说:“就像这狗,你对它好,它才会帮你守羊群,帮你看着草场。草药也是,你用心养它,按时浇水、除草,它才会好好长,才会帮你治病。连草原上的花花草草都是,你不破坏它们,它们才会把草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游客喜欢,让牧民安心。”
七月的一个傍晚,一场暴雨刚过,天边挂着一道绚丽的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像一座彩色的桥,架在草原和山岗之间,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塔胡师傅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就去草场南边巡查。那里靠近敖包山,地势高,能看到整个草场的情况,而且常有野生动物出没,比如土拨鼠、野兔,偶尔还能看到狐狸。他总说 “要看看这些小家伙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暴雨冲坏窝”。庆格勒忙着验收新搭好的几顶蒙古包,检查毡帘的防水效果。高娃则在准备第二天给师傅熬的骨头汤,想让他的伤口恢复得快些。谁也没料到,这竟是他们与塔胡师傅最后的相处时光。
夕阳西沉时,二柱子慌慌张张地跑来,浑身是泥,脸上还带着划痕,显然是跑得太急,摔了跟头。他冲进蒙古包,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格勒哥!不好了!塔胡师傅…… 师傅他在敖包山那边…… 没动静了!你们快去看看!”
庆格勒心里猛地一沉,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抓起手电,拔腿就往南边的敖包山跑。高娃和员工也紧随其后,手电光在草场上急促地晃动,惊起了成群的飞虫。马蹄声、脚步声、呼喊声混在一起,打破了草原的宁静。离敖包山还有不远时,庆格勒看见山坡下有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草丛里,正是塔胡师傅。他的拐杖掉在一旁,布兜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草药撒了一地,有艾蒿,有防风草,还有几枝刚摘的柴胡花。
“师傅!”庆格勒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抱起塔胡师傅,发现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右胳膊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显然是伤口裂开了。他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只受伤的土拨鼠,小家伙微微颤抖,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塔胡师傅,像是在感谢,又像是在悲伤。
“师傅您醒醒!师傅您别吓我!”庆格勒声音发颤,眼泪掉在塔胡师傅的脸上。高娃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草药膏,想给他处理伤口,却发现塔胡师傅已经没了呼吸。只有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旁边的泥土上留有挣扎的痕迹,一棵被暴雨冲倒的榆树压在他的腿上,显然是他在救助土拨鼠时,被突然倒下的榆树砸中,旧伤复发,加上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没能爬起来。那只土拨鼠蜷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似乎知道救命恩人已经离去。
【桦树皮上的思念】
塔胡师傅的葬礼按照鄂伦春族的传统举行。庆格勒运来大兴安岭上最粗壮、最笔直的桦树,制成了一口简单却结实的棺材,棺材里面铺着高娃亲手绣的毡垫,上面绣着山林、鹿和萨日朗花,是他生前最喜欢的图案。大家把他的猎刀、桦树皮兜子一起放进棺材里,说 “这些是师傅的宝贝,让它们陪着他,他在另一个世界就不会孤单了”。
庆格勒把那只土拨鼠抱在怀里,它很乖,没有挣扎,只是用小脑袋蹭了蹭庆格勒的手,像是在安慰他。塔胡师傅的徒弟唱起了鄂伦春族的挽歌,歌声在草原上回荡,悲伤却又充满力量:“山林的孩子回山去,带着草药的清香,带着百灵的歌唱,带着草原的祝福…… 一路走好,我们会守护好你的草原,守护好你的草药,守护好你爱的生灵……”
二柱子跪在棺材前,他把自己亲手培育的草药苗摆在墓前,有防风草,有黄芪,还有刚发芽的艾蒿,哽咽着说:“师傅,您看,草药长好了,长得很壮实,我们都按您说的做,只养不挖,只采不伤根,再也没人乱挖草药了…… 您放心,我会好好照看草药种植园,会守护好草场,不会让您失望的……”
葬礼结束后,庆格勒在塔胡师傅常去巡查的敖包山脚下,立了一块石碑,石碑是用草原上的青石做的,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塔胡”,还有一行蒙古文,翻译成汉语是:“草原的守护者永远活在风中。”高娃带着姐妹们,在石碑周围种满了格桑花和艾蒿,说 “格桑花生命力顽强,艾蒿能驱邪,这样师傅就能永远看着盛开的草原,看着健康的牧民”。
那天晚上,庆格勒在整理塔胡师傅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用桦树皮做的本子,本子用红绳系着,里面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和鄂伦春族的符号,记录着各种草药的生长规律、采挖时间和用法:“防风草要三年一采,根须留三寸,才能再生,春天采叶,秋天采根。黄芪花开时要人工授粉,不然来年结不了籽,授粉要用羊毛团,轻轻刷花蕊。艾蒿要在端午节前采,晒干后挂在蒙古包门口,能驱蚊虫,还能治风湿……芍药……吉梗……龙胆草……”本子的最后一页,画着一个小小的蒙古包,蒙古包旁边有一片草药田,田边站着一个人,旁边写着一行汉字:“草原的孩子,要像草药一样治愈疾病……”
“他把所有的智慧都留给我们了。”高娃抚摸着本子上的字迹,眼泪掉在桦树皮上:“他明明可以安心休养,却还在想着怎么教我们种草药……”
庆格勒握紧高娃的手,眼神变得格外坚定:“我们要完成师傅的心愿,把草药园办好,把三千亩草场打理好,让草原永远绿下去,让草药永远长下去,让他的智慧和精神,永远留在这片草原上。”
不久后,“塔胡草药园”正式挂牌成立。二柱子成了合格的技术员,看着长势喜人的草药田,感慨地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态牧业,既有经济效益,又能保护草场,还传承了民族文化,塔胡师傅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游客们来到三千亩草场,不仅能体验蒙古包生活,骑马,听歌,还能跟着员工们学认草药,听塔胡师傅救助土拨鼠、保护草场的故事。孩子们最喜欢围着那只被救的土拨鼠(它后来在草场上安了家,还生了好几只小土拨鼠),员工们会告诉他们:“这是塔胡爷爷守护的小生灵,草原上的每个生命都值得珍惜,不管是高大的榆树,还是小小的土拨鼠,都是草原的一部分,都需要我们用心守护。”
【花开时节的约定】
三千亩草场试营业那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新落成的蒙古包群洁白整齐,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芍药花,毡帘上的萨日朗花纹在风中轻轻晃动。赛马场的彩旗迎风招展,五颜六色的,像彩虹落在了草原上。草药种植园的龙胆草花开得正旺,蓝色的小花连成一片,引来成群的蝴蝶和蜜蜂,嗡嗡地闹着。
庆格勒特意在主蒙古包前搭了一个小台子,上面摆放着塔胡师傅的桦树皮本子,旁边立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刻着他写在本子最后一页的话:“草原的日子就像搭蒙古包,木架要正,毡帘要严,人心要齐。”
塔胡师傅的三个徒弟成了 “文化讲解员”,带着游客们参观蒙古包,指着那些雕花的木门和木架说:“这是师傅教我们刻的,每朵花都要顺着木纹走,这样既好看,又结实,师傅说‘木头有灵性,要顺着它的性子来’。”当有游客问起木门上萨日朗花纹的寓意时,他们总会说起塔胡师傅的故事,听得游客们眼圈发红,纷纷说 “塔胡师傅是真正的草原人”。
夕阳西下时,庆格勒和高娃站在敖包山脚下的石碑旁,看着草场上的热闹景象。员工们和游客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二柱子正教城里来的孩子怎么分辨防风草和黄芪,小家伙们拿着小本子,认真地记着笔记,像当年的塔胡师傅一样专注。刘亮和朝鲁拉起了马头琴,悠扬的调子正是塔胡师傅最爱听的《山林恋》,琴声混着歌声,在草原上回荡,温柔又动人。
“师傅,您看。”庆格勒对着石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思念,也带着欣慰,“吉梗花开得正好,草药长得很旺,游客们都喜欢草原的故事,喜欢您留下的智慧,没有让您失望。”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戒指,戒指上刻着塔胡师傅最爱的桦树花纹,是他特意请城里的金匠打的:“我和高娃决定,下个月,就在这片开满鲜花的草场上办婚礼,就像您说的,在开满花的草场上办婚礼,婚姻会经得起风沙,永远幸福。到时候,我们会请所有牧民和游客来,给我们祝福,也给您祝福。”
高娃轻轻抚摸着石碑,仿佛能感受到师傅的温度,能听到师傅的回应:“师傅,我们会把您的桦树皮本子整理成书,教更多人认识草药,教更多人守护草原,让您的智慧永远流传,让更多人知道,草原不仅有美景和歌声,还有像您一样的守护者。”
这时,那只被救的土拨鼠带着几只小土拨鼠,从石碑后面钻了出来。它们在花丛里嬉戏打闹,小土拨鼠们毛茸茸的,像一个个小毛球,阳光洒在它们油亮的皮毛上,像镀了一层金光。庆格勒和高娃相视一笑,眼里满是温柔和坚定。他们知道,这是草原的馈赠,是塔胡师傅用生命守护的生机,是草原永远的希望。
晚风带着花的甜香掠过草场,敖包上的经幡在风中轻轻飘动,像在重复着古老的祝福。庆格勒握紧高娃的手,远处的马头琴声、牧民的歌声、游客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了草原最动听的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