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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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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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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一章 新繁梅氏

                                         第一卷    蜀地耕读


         时维北宋,仁宗天圣五年。

天下承平已久,汴京的繁华如同一幅泼满了金粉的画卷,在文官士大夫的诗词唱和中缓缓展开。这便是史家后来称道的“仁宗盛治”,朝堂之上,名臣辈出,文风鼎盛;市井之间,商旅辐辏,百业兴旺。然则,正如日中必有阴影,这盛世的锦绣袍服之下,亦暗藏着几处不易察觉的磨损与线头。北境的契丹、西陲的党项时有骚动,犹如远天边际隐隐的雷声;而朝堂内部,外戚与朋党的势力盘根错错,吏治的懈怠与积弊,正似春日江水下的潜流,无声无息,却已在悄然积蓄着力量。

这股潜流,尚未能撼动帝国的心脏,更无从惊扰那远在西南的“天府之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天堑既隔绝了战火,也涵养了一方独特的风物人情。成都府平原,沃野千里,都江堰的清波碧浪自秦汉以来便滋养着这片土地,使其不知旱涝,年年丰登。府治成都,更是文风荟萃之地,雕版印刷冠于全国,书坊林立,士子往来如鲫。在这片富庶而安逸的土地上,耕读传家,以科举入仕,是无数寒门子弟眼中最光明正大的一条通天大道。

新繁县,隶属成都府,正坐落于这片平原的腹心。县城不大,却也商铺俨然,人烟稠密。城外便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田园景致。时值初秋,稻浪千重,金黄的穗子沉甸甸地弯下了腰,空气里弥漫着谷物与泥土混合的醇厚气息。

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梅氏并非名门望族。祖上几代人,皆是靠着勤扒苦做,半耕半读,才在这新繁县置下了几十亩薄田,并修起了一座青瓦木梁的川西民居院落。院子不大,三进的格局,却也收拾得干净齐整。院墙边栽着几丛慈竹,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为这农家院舍平添了几分雅致。正堂之上,悬着一块半旧的匾额,上书“耕读传家”四字,笔力虽不算雄健,却也规规矩矩,透着一股本分人的执着。

此刻,这所平日里宁静的院落,正被一种交织着焦灼与期盼的氛围所笼罩。

院中的石板路上,一个身着青色儒衫的中年男子正来回踱步。他便是这家的主人,梅震。梅震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只是那双本该沉静的眼眸,此刻却写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他的目光不住地瞟向那扇紧闭的正房房门,门内,隐隐传来妻子压抑的呻吟声和产婆低声的安抚。他已在此处徘徊了近一个时辰,脚下的青石板似乎都被他踩得温热。

这已是他妻子的第三胎。前两胎皆是女儿,虽也视若掌上明珠,但在这注重香火传承的时代,一个儿子的分量,对于像梅家这样一心盼着子弟能以科举光耀门楣的家庭而言,不言而喻。梅震自己,也曾是乡里有名的才子,屡试不第,功名的希望便早早断绝,如今只能在家设一私塾,教几个蒙童,聊以度日。他将自己半生未酬的壮志,全都寄托在了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儿身上。

“老天爷保佑,列祖列宗保佑……”他口中喃喃自语,双手负在身后,指节因用劲而微微发白。他既盼着那一声嘹亮的啼哭,又怕那结果不是自己所想。这等待,熬人得很。

终于,当时针指向午后,一声石破天惊的婴儿啼哭,穿透了厚重的木门,划破了院中的寂静。

“哇——哇——”

这哭声,洪亮,有力,充满了生命的原始蛮劲。

梅震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脚下竟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那张因焦虑而绷紧的脸,瞬间被狂喜的红晕所取代。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却又不敢推门,只是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贪婪地听着那世间最动听的声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满头大汗的产婆抱着一个用柔软布被包裹的婴孩走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恭喜梅秀才,贺喜梅秀才!是个带把的,母子平安!”

梅震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那光彩,比蜀锦还要灿烂。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生命。婴孩还在啼哭,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皮肤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可是在梅震眼里,这便是世间最可爱的模样。他抱着儿子,只觉得怀里沉甸甸的,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一种血脉延续的庄严与喜悦。

他抱着孩子,缓缓走到院中,抬头望了望天。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烈,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他心潮澎湃,一个名字早已在他心中盘桓了千百遍。

他对闻声而出的家人郑重宣布:“这孩子,便取名单字一个‘挚’。”

挚,诚也,信也;亦有执持、中正之意。

他梅震此生,困于乡野,未能以所学经世致用。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成为一个执天下之大义、守人间之正道的君子。这个名字,承载了他作为一个读书人最深沉、最恳切的期望。

襁褓中的婴孩似乎哭累了,渐渐止住了哭声,咂了咂嘴,安然睡去。他尚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一个沉甸甸的“挚”字,便如同一道无形的烙印,刻在了他的生命之中。这烙印,将在未来数十年里,引导他,也束缚他,逼着他在每一个可以妥协、可以转弯的路口,都选择那条最直、最硬,也最容易头破血流的路走下去。

梅震抱着熟睡的梅挚,站在窗前,满足地望着自家那几亩在夕阳下金灿灿的稻田。他觉得,儿子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他看不到,就在他家院墙之外,远处田埂上,一个佃户正因官府即将到来的秋税而愁眉不展。他更不知道,一场看似遥远的边境冲突,已经让朝廷的度支司悄然加重了各地的税赋定额。

这片看似太平的土地,如同一面平静的湖水,而他的儿子,就是那颗被命运选中,注定要投下,去激起千层涟漪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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