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塾是文明的第一座监狱,专门用来把孩子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修剪成统一尺寸的盆景。
梅挚踏进新繁县这间乡塾时,闻到的第一股味道,不是书香,而是墨汁、汗水和陈年霉味混合在一起的、一种名为“规矩”的气息。屋子昏暗,光线被糊了厚纸的窗格子滤得有气无力,勉强照亮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墙上挂着一幅褪了色的孔子像,那上面的圣人面无表情,眼神悲悯地看着底下这群即将被驯服的野兽。
对这些刚从田埂上抓来的孩子来说,孔子只是墙上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但对吕先生来说,那是他的老板,也是他的债主。他每天对着孔子,不是为了求学问,而是为了求原谅——原谅他把圣贤书教成了一门生意。
吕先生是个老童生,考了一辈子,连个秀才的边都没摸着,满腹经纶早就熬成了满腹牢骚。他手里总捏着一把竹戒尺,被岁月和掌心的油汗摩挲得油光锃亮。这是他的权杖,也是他对自己失败人生的唯一补偿。
“啪!”
戒尺清脆地敲在讲桌上,扬起一片灰尘,也敲碎了屋里所有的嗡嗡声。
“我,吕夷简的远房族亲,”吕先生挺了挺干瘪的胸膛,试图让自己的名号听起来更有分量些,“从今日起,便是你们的业师。入我门下,须守三条铁律。”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其一,我教一句,尔等诵一句,务必字字入心,滚瓜烂熟。无需解其意,只需记其形。”
“其二,课上不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嘴巴,是用来诵读的,不是用来嚼舌根的。”
“其三,”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底下每一张懵懂的脸,“不许无故提问。圣人之言,岂是尔等黄口小儿所能置喙?待你们背熟了三千篇,自有豁然开朗之日。”
这三条铁律翻译过来就是:闭上你的嘴,打开你的耳朵,把你的脑子暂时寄存到我这里。
梅挚坐在角落里,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他爹教他读书要明理,可吕先生却说只需记形。他有些困惑,但他爹也教过他要敬重师长,于是他把这份困惑像一颗石子,悄悄沉进了心底。
上午的课,就在这“子曰诗云”的单调中流淌过去。吕先生念一句,底下几十个孩子便扯着嗓子跟一句,像一群学人说话的鹦鹉,热闹,却毫无生气。梅挚记性好,跟了几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他只是不明白,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课间休息的钟声,是这间压抑屋子里最动听的音乐。孩子们像出了笼的鸟,一哄而散,奔到院子里。这里是临时的权力真空区,先生的戒尺管不到,丛林法则开始抬头。
孩子们各自散开,从怀里掏出家里准备的干粮。梅挚的是一个杂粮饼,虽然粗粝,但母亲烙得用了心,还带着一丝麦子的甜香。他正小口小口地啃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学堂里最高大的孩子王大牛,正一把抢过一个瘦小同学手里的白面馒头。那馒头像个雪团子,衬得王大牛手里那个黑乎乎的粗粮饼愈发寒酸。王大牛嫌弃地将自己的饼扔在地上,张开大嘴,狠狠一口就咬掉了半个馒头。
最原始的阶级置换和财富掠夺就这么发生了,简单,粗暴,有效。
被抢了馒头的孩子叫狗子,家里穷,平日里难得吃上一顿白面。此刻他站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上前。王大牛一边得意地大嚼,一边用挑衅的眼神扫视着周围,像一头护食的狼崽。
梅挚手里的杂粮饼,忽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上午刚摇头晃脑背过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在耳边回响,下午就看到了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孔夫子的话,出了课堂的门,仿佛就自动失效了。现实给理想主义上了生动而残酷的第一课。
这个王大牛,就是少年版的张尧佐,是梅挚命中注定要面对的那类人的缩影。他们不讲道理,只信奉力量。梅挚今天怎么对付他,就预示着他将来要怎么对付那些更大的“王大牛”。
狗子在小声啜泣,王大牛在得意地大嚼,而梅挚,在思考。他在思考一个伟大的哲学问题:当圣贤的道理和一个馒头同时掉在地上时,为什么被捡起来的总是馒头?
他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这不对。
下午的课,吕先生正在讲解《论语》的下一句。屋子里依旧是那死气沉沉的诵读声,像夏日午后的蝉鸣,让人昏昏欲睡。
就在这片昏沉中,一只小手,笔直地举了起来。
吕先生的念白被打断了。他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看向那个不守规矩的角落。又是那个新来的梅家小子。
“梅挚,我定的规矩,你忘了?”吕先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
梅挚站起身,小小的个子,声音却清亮而坚定:“先生,学生不敢忘。学生不是无故提问,是确有不解之处,恳请先生解惑。”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吕先生被噎了一下,他最怕的就是这种真爱提问的聪明孩子,很可能问到他自己也答不上的地方。但他当着全班的面,又不好直接发作。一个“确有不解”的大帽子扣下来,他若不答,岂非显得自己无能?
“讲。”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握着戒尺的手紧了紧。
满屋子的目光都聚焦在梅挚身上,有好奇,有幸灾乐祸,王大牛则投来一个威胁的眼神。
梅挚不看别人,只看着吕先生,一字一句地问:“先生上午教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生敢问,若已有人‘施于人’,如夺人食,按圣人教诲,又当如何处置?”
这话一出,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狗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梅挚。王大牛的脸则涨成了猪肝色。
吕先生的脸色经历了一场精彩的变幻,从被打扰的不耐烦,到被架在火上烤的惊愕,最后定格在不得不处理的恼怒。
这小子,太刁了!他没告状,他只是在“请教”学问!他把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关乎“公道”的难题,用圣人的话包装起来,恭恭敬敬地呈到了自己面前。自己若是处置了王大牛,就得罪了王大牛当里正的爹;若是不处置,自己这“业师”的脸面何存?自己刚刚才宣讲过的圣人教诲,转眼就要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看着梅挚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狡黠,只有纯粹的困惑和探求。这让他愈发恼火。
“王大牛!”吕先生最终还是把火气撒向了更容易的目标,他的声音像冰碴子,“把你拿的东西,还给人家!再向同窗赔个不是!”
王大牛不情不愿地把剩下半个馒头拍在狗子桌上,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对不住”。
吕先生转向梅挚,脸色铁青:“梅挚,你虽问得有理,却扰乱课堂,此风不可长。伸出手来。”
梅挚沉默地伸出右手。
“啪!啪!啪!”
戒尺狠狠地落了三下,掌心立刻浮起三道清晰的白痕,火辣辣地疼。
他赢了道理,输了实惠,还惹上了一个仇家。但他心里却一点不后悔。因为在那一刻,他发现书上的字不再是死物,它们可以变成刀,变成剑,变成保护弱者的盾牌。这三下戒尺,打疼了他的手,却也打醒了他的心。
这笔买卖,赚大了。
下课的钟声响起,孩子们鱼贯而出。王大牛经过梅挚身边时,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给老子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