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读书人,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疯劲。
尤其是在成都府。
府城内外,大大小小的书院、会馆,夜里总亮着灯。灯火一盏盏,像撒在黑布上的碎豆子,看着热闹,凑近了,却只听得见翻书声,和压抑着的、梦呓般的背诵声。
梅挚他们凑钱租下的那处院子,叫“闻鸡馆”。
名字起得响亮。
地方却破败。院墙塌了半边,拿竹竿和烂泥糊着,风一吹,簌簌地掉土。
子夜。
风从墙的豁口灌进来,吹得窗纸呼呼作响。梅挚放下手里的《春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扯得老长。
隔壁,刘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还是《礼记》里那段“大道之行也”。
这是第十八遍。
那声音里头,听不出半点求知的欢喜。只有一种机械的、单调的、生怕忘了的恐惧。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在你耳边绕,甩都甩不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刘三端着一碗凉透了的茶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熬夜熬出来的虚浮的笑。
“梅兄,还没歇息?”
梅挚点点头,没说话。
刘三把茶碗搁在桌上,凑过来,指着梅挚摊开的书卷。
“这‘大道之行也’的微言大义,弟总觉得还差一层窗户纸。不知兄台有何高见?”
他的眼睛盯着书,余光却瞟着梅挚的脸。
梅挚把书卷合上。
他没答话。
他端起那碗冷茶,抿了一口。茶叶是劣质的茶末,又苦又涩,刮着嗓子眼。
他放下茶碗,看着刘三。
“刘兄可知,汉时一亩地,上田、中田、下田,所出之粟,各几何?所缴之田赋,又是几何?”
刘三脸上的笑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发着亮。他那点关于“大道”的空泛思索,被这个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问题,砸得粉碎。
“弟……弟才疏学浅。”
刘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讪讪地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门又“吱呀”一声关上。
隔壁的背书声,停了。
院子里,只剩下风声。
冬月里,城郊的梅林开得正好。
本地一位退仕的老儒,姓钱,每年都要办一场“踏雪寻梅”的诗会。说是诗会,其实也是给成都府这帮穷书生一个在前辈面前露脸的机会。
雪刚停。
梅枝上挂着残雪,红白相映。一群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的学子,呵着白气,在林子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个个都想作出惊人之语。
梅挚站在一棵老梅树下。
他看着眼前的景。
雪白,梅红,天是铅灰色的。很干净。
可他脑子里,全是科举的条条框框,是格律,是平仄,是用典。他听着身边的同窗,这个吟“疏影横斜水清浅”,那个诵“暗香浮动月黄昏”,只觉得耳边又响起了一片蚊子的嗡嗡声。
钱老儒捻着胡须,挨个点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轮到梅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新繁梅挚,近来在士子间名头不小。
梅挚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写梅。
他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像雪粒子砸在地上。
“朔风吹雪下边州,铁衣映月上戍楼。
故园梅花应烂漫,春风先不到凉州。”
全场鸦雀无声。
风吹过梅林,簌簌作响。
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那些“疏影”、“暗香”,在这首诗面前,显得那么轻浮,那么可笑。
钱老儒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先是震惊,随即,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放出光来。他走上前,抓住梅挚的手臂,用力摇了摇。
“好!”
他大声说。
“好一个‘春风先不到凉州’!这诗里,有风骨,有担当!”
周围的学子们,脸色各异。有钦佩,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蒙了之后的茫然。他们还停留在咏物抒怀的层面,梅挚却已经把笔锋戳向了家国天下。
那天的诗会,散得很早。
梅挚“诗压同侪”的消息,像长了脚,很快就从成都府传回了新繁县。
他再回家时,迎接他的,不再是乡邻们同情或冷漠的眼神。
是敬畏。
村里的几位族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等在村口。他们凑了钱,给梅挚送来了一刀上好的宣纸,还有一方歙砚。
为首的族老,抓着梅挚的手,那手干枯得像老树皮。他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
“挚儿啊,你就是咱们新繁县的文曲星下凡!”
族老的声音在抖。
“咱们这些人,土里刨食,一辈子没指望了。光宗耀祖的事,就全靠你了!”
梅挚看着那方冰冷的砚台。
砚台是好砚台,入手温润,沉甸甸的。
可他却觉得,那上面压着的,是整个新繁县所有人的指望。
重若千斤。
他想说些什么。
说“不敢当”,显得虚伪。说“尽力而为”,又怕他们失望。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接过了那方砚台。
从成都回来的路上,他没坐牛车。
他一步一步地走。
那方砚台用布包着,紧紧抱在怀里。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一块石头。
是一副枷锁。
回到“闻鸡馆”,梅挚把自己关进了屋子。
他读书比以前更疯了。
墙上,桌上,甚至床头的墙壁上,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纸条。上面是经义的辨析,是史论的纲要,是策论的腹稿。
他吃饭的时候在看,走路的时候在背,连睡着了,嘴里都在念叨着什么。
隔壁刘三的读书声,渐渐稀疏了。
院子里其他人的灯火,也一盏一盏,灭得越来越早。
他们看着梅挚,像看一个怪物。
一个不知疲倦的、眼里只有书本的怪物。他们不再来请教,也不再来试探。他们只是在远处看着,眼神复杂。
这天夜里。
梅挚在翻看彭乘托人送来的一批新书。
一本半旧的《资治通鉴》,书页已经泛黄。他翻到汉纪,从夹页里,飘下一张小小的纸条。
不是彭乘的字。
是一种陌生又潦草的笔迹。
上面只有一句话。
“梅郎君,汝诗已达天听,然祸福相倚。王员外之侄,正在京为御史台小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