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了。
要下雨。
白天劈的柴还湿着,堆在墙角,散发出一股子土腥气。梅挚把斧头靠在门边,搓了搓满是水泡的手。掌心又黏又痛。
院墙外头,传来邻家妇人捶洗衣裳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闲话。
“梅家那娃儿,可惜了。”
“读书读傻了噻。”
“有啥用哦,还不是要下地,要劈柴。”
声音不大。
风吹过来,听得清清楚楚。
梅挚没作声。他走进灶房,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顺着喉咙流进肚子里,像一块冰。他打了个寒噤。
他把劈好的柴分成两堆。大堆的,留给母亲烧饭。小堆的,干爽些,他小心翼翼地抱进自己那间小屋。
那是他晚上的灯,也是他晚上的暖。
夜。
黑得像一口倒扣的锅。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像鬼哭。梅挚的小屋里,四壁空空,一览无余。一张歪歪扭扭的旧木桌,一条长凳,还有一堆书。
桌上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扯得又长又怪。
冷。
刺骨的冷。
他脚边放着个破瓦盆,里面燃着白天抱进来的那几根木柴。火不大,时不时爆个火星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是屋里唯一的活气。
梅挚坐在长凳上,身上裹着母亲那件打了几十个补丁的旧棉袄。他面前摊着一本书。
《汉书》。
书页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他的手冻得像两根胡萝卜,又红又僵。笔杆子捏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听使唤。写不了几个字,就得把手凑到火盆边上烤一烤。火苗舔着他的指关节,带来一阵短暂的暖意,随之而来的是针扎似的痒。
他呵出一口白气,在灯火下散开,又很快被寒气吞掉。
屋外头,雨终于落下来了。
先是几滴,砸在瓦上,“嗒…嗒…”,接着就密了,像有人在拿着一把豆子往房顶上撒。
雨声里,他读到了《食货志》。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他停住了。
眼前浮现出的,不是书上冷冰冰的字,而是三叔公那张脸。那张脸笑呵呵的,嘴里说着“侄儿啊,这几亩薄田,叔公帮你照看着”,手里那张地契却捏得死紧。
他又往下读。
“…盐铁皆归官营,民不得私铸…”。
眼前又换了个场景。镇上米铺的钱掌柜,一手拨着算盘,一手拿着官府的盐引,斜着眼睛看他娘,那眼神,像在看一只讨食的野狗。
历史。
原来不是写在书上的故事。
历史,就是他自己身上一道道还没结痂的伤口。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母亲端着一碗热水,悄没声地走进来。她身上也披着件旧衣,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乱。
她把那碗冒着热气的水轻轻放在桌角。
碗是粗瓷的,上面还有个缺口。
她没说话。
只是伸手,摸了摸梅挚冰凉的手背。那只手,粗糙,温暖,像院子里那棵老核桃树的皮。
她又弯下腰,从墙角捡起一根最干的木柴,轻轻地、一点点地,放进火盆里。
火盆里的火苗“噗”地一下,重新亮了起来。
屋子里,也跟着亮堂了些。
梅挚抬起头。
灯火映在母亲的眼睛里,像两点星光。
他想说“娘,我不累”。
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
“娘,我今天读《汉书》,悟到了一些道理。”
他指著书上的字,第一次,不是背诵,而是用自己磕磕巴巴的话,给母亲讲那些土地兼并、盐铁官营的道理。他讲得很慢,很费力,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试探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母亲听不懂。
一个字也听不懂。
可她就那么看着他,眼睛亮亮的,不住地点头。
她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光。
一种比油灯、比火盆里那点火光,都要亮得多的光。
天快亮了。
雨停了。
瓦片上的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滴,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
屋里,火盆早就灭了。油灯里的油也快烧干了,灯芯爆了个灯花,挣扎着,最后也暗了下去。
梅挚终于合上了书。
他一夜没睡。
身体像被抽空了,每一个骨节都又酸又痛。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推开窗。
一股子混着泥土气味的冷风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东边的天,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穿过薄雾,照在他那张年轻、苍白而又倔强的脸上。
他站起身。
想舒展一下坐了一夜的僵硬身体。
就在那一瞬间。
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发黑。
桌子、书本、窗外的晨光,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他想扶住桌子。
没扶住。
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前栽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在失去知觉前,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母亲闻声从隔壁冲进来时,那撕心裂肺的一声。
“我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