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了。
要下雨。
梅挚对着一方砚台。
砚台是劣质的青石,磨得久了,中间洼下去,像个浅浅的碗底。碗底里的墨,已经快干了。稠得像一滩化不开的愁绪。
他拿起那支笔。
笔杆有了裂纹,用细麻绳缠着,握在手里,硌得慌。笔头的狼毫也秃了,分了叉,像个没睡醒的老头。
他把笔头探进砚台里,小心翼翼地蘸了蘸。
墨汁挂在笔尖,一滴,将落未落。
他没舍得下笔。
这点墨,是娘熬了两个通宵,纺了三两麻线换回来的。写一个字,就少一个字。写一篇文章,娘就得再熬几个晚上。
他本想写点什么。
写写窗外的竹子,雨前的风。或者写写远山的颜色,水田里浮着的天光。先生说,文章要“言之有物”,也要“言之有序”。他想练练笔,练练序。
可笔悬在纸上半寸,落不下去。
脑子里没有竹子,也没有远山。
只有孙老汉那张被逼债逼得没了血色的脸。还有王员外家门口那对新刷了桐油的石狮子,油光锃亮,咧着嘴,象是在嘲笑。
手腕一沉。
笔落了下去。
纸是粗糙的草纸,纤维一根根地炸着。墨汁洇开,像一滴血掉进水里。
一行字。
不是风,也不是月。
“朱门酒肉官家道,白骨生民野草心。”
写完,他自己盯着那十四个字,象是不认识一样。屋子里很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这哪里是诗。
是催命符。
第二天,天亮得早。
娘在屋里收拾东西,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张纸。
她不识字,但看得出那不是寻常的功课。字迹潦草,带着一股气。
她把纸拿起来,走到门口,借着清晨那点微光。
梅挚刚从井边打水回来,看见这一幕,水桶“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水溅了他一裤腿。
他手心全是汗。
他怕娘把纸撕了,更怕娘骂他。在他看来,这比被先生拿戒尺打手板要可怕得多。
娘看了很久。
久到院里的麻雀都叫了好几轮。
梅挚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裤腿上的水迹,慢慢干了,留下一圈浅白色的印子。
风停了。
纺车也停了。
娘终于把那张纸,仔仔细细地叠好,象是在叠一件新做的衣裳。
她走过来,把纸塞回梅挚手里。
“字是好字。”
“道理,也是好道理。”
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收好。莫让外人看见。”
说完,她转身回到屋里,重新坐到纺车前。
“吱呀——吱呀——”
那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也都要急。
村里的私塾,已经散了。
老先生年纪大了,不再教书,只在家里侍弄几盆兰草。他是这村里唯一能和梅挚聊上几句经史的人。
梅挚把那张纸递过去。
老先生扶了扶老花镜,凑得很近,嘴里念念有词。
他读得很慢,象是在嘴里嚼着一颗干硬的豆子。
读完。
手一抖,老花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梅挚。那眼神,很复杂。有几分欣赏,但更多的是恐惧。
“娃儿,你这才华,比你爹当年,还要硬上几分哦。”
他长长叹了口气。
“可惜,这世道,容不下太硬的笔杆子。”
他把纸稿推了回来。
“这是好诗。也是能杀人的刀。收起来,就当没写过。”
梅挚点点头,把纸小心地收进怀里。
他不知道,老先生爱才心切。
当天晚上,老先生就着油灯,偷偷把那两句诗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封进一封信里。他想寄给城里一位做过小官的故交,让他看看,这乡里是不是出了个能光宗耀祖的苗子。
夜。
雨很大。
梅挚回到家,把那张写着诗的纸,郑重地夹进了一本最厚的《春秋》里。书页泛黄,带着一股霉味。他觉得,这样就安全了。
与此同时。
王员外家。灯火通明。
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丁,正哈着腰,在他耳边嘀咕。
“……那梅家的小子,写酸诗……骂老爷您……”
王员外端着盖碗茶,撇了撇浮沫。
“一个穷酸秀才,会写两句歪诗,能翻起什么浪?”
他没在意。
他不知道,那家丁为了邀功,把“朱门酒肉”说成了“意图不轨”,把“白骨生民”说成了“煽动泥腿子”。
他更不知道,就在他家院墙外,一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小吏,正缩在墙角避雨。他是县衙派来盯梢王员外的。墙里的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
“梅家小子……煽动……意图不轨……”
小吏的眼睛亮了。
雨水顺着他的斗笠往下淌。
他觉得,这不再是一件小事。
这是一件天大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