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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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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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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六章 诗书传家

鸡鸣三遍,东方天际才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冷冽的晨雾还沉沉地压在新繁县的田垄和屋檐上。梅家的书房里,烛火却早已跳动多时,将两个一大一小的影子投在糊着白麻纸的窗格上,一个如山峦般沉稳,一个似幼苗般笔直。

梅挚揉着眼睛,小小的身子坐在比他还高的书案前。他并非被鸡鸣吵醒,而是被父亲梅震那比鸡鸣更准时的脚步声唤醒的。那脚步声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律,一步步从卧房踱到书房门口,轻轻叩响房门。三声,不多不少。这三声,便是梅挚一天功课的晨钟。

他已经不需要父亲催促,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摸索着起身,穿上母亲早已备好的衣衫,来到书案前,熟练地往那方冰冷的端砚里注水,拿起墨锭,手腕开始一圈圈地、有节奏地研磨。墨香混着未散的睡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这气味对他而言,比饭香更熟悉。

“《论语》为政篇,昨日讲到何处?”梅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却不带温度。

梅挚小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半睁的眼睛里映着烛火,嘴里已开始下意识地背诵:“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声音稚嫩,却字正腔圆,没有一丝孩童的含混。这已是他的本能。自从他主动向父亲请求,要将那些父亲未能完成的学问读下去之后,他的世界便被重新规划了。梅震亲手绘制了一张功课表,贴在书房的墙上,用细密的蝇头小楷将一天十二个时辰切割得整整齐齐。卯时起身,诵读经义;辰时习字,临摹法帖;巳时温习史鉴……一直到亥时,才能在烛火燃尽前躺下。

窗外,邻家孩童的嬉闹声、田间农人吆喝耕牛的呼喊声,都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风,偶尔吹动窗纸,却再也吹不进这间屋子。

书案上的那方砚台,不再是文房清供,而是宣告晨读开始的号令;那管狼毫笔,在他手中也不再是涂鸦的玩具,而是士兵手中沉重的长枪,必须一笔一画,精准地刺向字帖的规矩方圆;而那堆积如山的竹简与刻本,更不是什么知识的海洋,它们是一堵堵高墙,将他小小的身影围困在这四方天地里。

父亲告诉他,这叫“笨鸟先飞”。父亲没有告诉他的是,有些鸟,还没学会如何飞翔,翅膀就已经被寄予的厚望压得沉重不堪。

午后,日头最是毒辣,暑气蒸腾,连蝉鸣都带着几分有气无力。书房里却是一片静谧,只有梅挚背诵《左传》的聲音,像不知疲倦的纺车,单调地转动着。

光线从窗格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出一道明亮的通路,无数微小的浮尘在光柱中上下翻飞、盘旋、碰撞,那是他此刻唯一能看到的、自由自在的东西。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那些刻在竹简上的文字开始扭曲、游动,变成了一群群黑色的蚂蚁,在他眼前爬来爬去。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将那些蚂蚁重新变回文字,可终究抵不过困意。头,轻轻一点。

一滴墨,从他将将蘸饱的笔尖滑落,溅在摊开的书页上,晕开一团不规则的墨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梅挚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他惊恐地看着那团墨渍,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他抬起头,正对上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的目光。那目光,如古井深潭,看不出喜怒。

梅震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手。梅挚看见了,父亲手中握着那把平日里用作镇纸的紫檀戒尺。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紧紧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那一下意料之中的疼痛。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怦怦”狂跳的声音,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落下。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看见父亲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竟僵住了。戒尺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颤抖。梅震的目光落在他儿子脸上,那张稚嫩的脸上,因为刚才打盹,额头抵着书案,也沾上了一道墨痕,像戏台上未画完的脸谱。睡眼惺忪,满是疲惫。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从梅震喉咙深处逸出。他缓缓放下手,将戒尺轻轻搁回书案,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觉的沙哑:“倦了,便歇一刻吧。”

说完,他转身走出书房。不多时,又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冰糖莲子羹走进来,放在梅挚面前。

“喝了它,提提神。”

梅挚捧着温热的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甜,一直甜到心里。他忘了刚才的恐惧,只觉得父亲还是疼爱自己的。他不知道,那把最终没有落下的戒尺,比真正落下的任何一次责打,都更具分“量。它像一把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梅挚的童年之上,时刻提醒着他:你可以休息,但只能在我允许的时候;你可以享受温情,但前提是完成我设定的所有课业。

这份混合着严苛与慈爱的管教,是一张最精巧的网,将他牢牢缚住,让他心甘情愿地将父亲的梦想,内化为自己的本能。

这年冬至,族中大祭,散居各处的梅氏族人难得齐聚一堂。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各房子弟的学业上。梅震在族中虽非长辈,但因其学问,颇受敬重。几位堂兄弟便起哄,要让梅挚当众展示一番功课。

梅挚被父亲从席间唤到堂前。面对着一众长辈审视的目光,他没有丝毫孩童的羞怯或紧张。他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伶人,站在舞台中央,等待着开场的锣响。

“就背一段《尚书·大禹谟》吧。”梅震发话。

梅挚躬身一揖,随即启唇。那艰涩拗口的古文,从他口中流出,竟如山涧清泉,流畅而清越,没有半点迟滞。满堂的嘈杂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他清朗的童音在梁柱间回荡。一众族人,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惊讶,再到啧啧称奇,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篇背罢,满堂喝彩。梅挚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礼貌而疏离的平静。他成了这场家族聚会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表演项目,完美地完成了所有指令,为父亲,也为整个家族赢得了荣耀。

一位身为族长的远房伯公,捋着花白的胡须,走到梅挚面前,连声赞叹:“此子乃千里驹,不可用常法待之!”

他转头对梅震道:“你教子有方,我梅氏一族,将来光耀门楣,或就应在此子身上!”说罢,他命人取来一套崭新的刻本,郑重地交到梅挚手中。

“这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义理精深,你且拿去好生研读,莫要辜负了你父亲一番心血。”

梅震脸上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红光,那是虚荣与骄傲交织的颜色。他连声称谢,笑着收下了这份“厚礼”,仿佛收下了一份关乎家族未来的契约。

宴席散尽,客人们带着对“梅家神童”的谈资心满意足地离去。夜深人静,梅震将那套崭新的“枷锁”——那部散发着墨香的《春秋繁露》——轻轻放到儿子书桌上,声音里充满了期许与欣慰。

“挚儿,这是你应得的。”

梅挚抬头看着父亲,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他最应得的,其实是窗外那片他再也回不去的、无忧无虑的星空。这份来自整个家族的公开期望,将他父亲私人的教育野心,变成了一条再无退路的绝尘之道。从此,他只能被推着,向着那个名为“成功”的孤峰,一步步攀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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