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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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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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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七章 引经据典平纠纷

村口那片被踩得板结的空地上,尘土在午后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浮动。一群浑身沾泥的半大孩子,正进行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官兵抓强盗”之战。呼喝声、尖叫声混着杂乱的脚步声,搅动着空气,让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甚至有些野蛮。

梅挚不在这场喧嚣里。

他远远坐在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上,与那群泥猴子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墙这边,是他膝上一卷泛黄的《礼记》,和他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过于洁净的布衫。墙那边,是奔跑、是汗水、是毫无章法的快乐。他手里的书,既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囚笼。它保护他免受无知的侵蚀,也把他和这个鲜活的世界隔离开来。

一个满头大汗、鼻涕都快甩出来的孩子,是这群“强盗”里跑得最快的,他一个急停,溅起一圈尘土,冲梅挚喊:“梅家哥哥,你不来当官兵?你书读得多,肯定晓得咋个把我们一网打尽!”

梅挚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一种被打扰了清净的本能反应。他抬起头,目光从书卷上那些工整的篆字移开,落在那个孩子兴奋得通红的脸上。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用一种近乎学究的口吻回答:“追逐嬉闹,于学问无益。况且,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尔等游戏,尚需合乎礼法,岂能如此喧哗无度。”

那孩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愣了半晌,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但连在一起却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抓了抓满是泥垢的头皮,含糊地“哦”了一声,转身又一头扎进了那片尘土飞扬的战场。

梅挚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察的困惑。他不懂,为何这些浅显的道理,他们就是听不进去。《礼记·曲礼》有云,“毋不敬,俨若思”,这些孩子奔跑叫嚷,何来“俨若思”之态?他甚至在脑中构思了一套更为合理的“官兵抓强盗”的游戏规则,一套融合了兵法与礼仪的规则。官兵应有章法,分合进退;强盗也该有道义,不伤无辜。可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在地上打滚、互相抹泥巴的同龄人,明智地把这套“高论”咽了回去。

他低下头,重新将目光投向书卷。然而,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却似乎失了一些分量。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像傍晚的雾气,悄无声息地从田埂那边漫过来,将他包裹。他能背出整部《礼记》,却不知道如何对一个朋友说一句“我们一起玩吧”。

就在这份孤独即将凝结成霜时,一阵尖锐的、穿透力极强的争吵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张家院墙。梅挚循声望去,只见两家的院墙边,已然成了战场。一地鸡毛,几片被啄得千疮百孔的白菜叶子,便是“犯罪现场”的全部证物。张家大婶和李家大妈,一个双手叉腰,身形如一座移动的肉山;一个伸着食指,指尖几乎要戳到对方的鼻尖。两人的方言土语像两挺不用换弹匣的机关枪,对着彼此猛烈扫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闪着好斗的光。

“你家那瘟鸡!把我这棵刚包心的白菜啄得稀烂!你说咋个办!”李大妈的声音又高又细,像一根绷紧的弦。

“呸!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家的鸡?满村的鸡都长一个样!再说,你家白菜长在我家墙根下,越了界,它自己就是个贼!”张大婶气沉丹田,声若洪钟。

梅挚听着这番毫无逻辑、纯粹以音量取胜的争辩,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着眼前这场混乱,心中却涌起一股“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孩童的游戏他无法介入,但成年人的纠纷,不正是验证圣人教诲的最好试验田吗?《论语》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二人为一棵白菜争吵不休,正是“喻于利”的体现。若能以“义”晓之,岂不美哉?

他觉得,是时候让这些愚昧的乡民,见识一下文化的力量了。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像一个即将登堂入室的儒生,沉着而庄重地走了过去。他完全没意识到,一个理想主义者,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了现实主义的雷区。

“二位婶娘,请暂息雷霆之怒。”梅挚走到两人中间,刻意拉开一些距离,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但字正腔圆,与周遭的乡野土语形成了鲜明对比。

两个正吵得面红耳赤的女人同时停了下来,像两只斗架的公鸡被突然扔进了一块石头。她们都扭过头,用一种混杂着惊讶和不解的眼神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孩。

梅挚对她们的目光视若无睹,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即将扮演的“调停者”角色中。他拱了拱手,先对李大妈说:“婶娘,《孟子》有云,‘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邻里之间,本应亲如一家。为一棵菜蔬而伤和气,岂非舍本逐末?”

李大妈愣住了,她眨巴着眼睛,显然没听懂。

梅挚又转向张大婶,继续他的“教化”:“婶娘,《礼记》亦言,‘傲不可长,欲不可纵’。纵使令郎……哦不,纵使府上之鸡无心犯错,然其行已损邻家之物。主动赔礼,方显仁厚之家风。”

张大婶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怒气被一种更深的迷茫所取代。她看看梅挚,又看看李大妈,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娃儿,说啥子鬼话哦?”

周围已经围上了一些看热闹的乡邻,他们大多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奇特的“三方会谈”。

梅挚见二人不语,以为自己的道理起了作用,心中颇为得意。他决定乘胜追击,将这场调解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万物皆有其道。鸡啄白菜,乃天性使然,无所谓对错。人之异于禽兽者,在于能知礼义,懂谦让。今日之事,错不在鸡,而在人之心胸。若二位婶娘能各退一步,则邻里和睦,乡风淳朴,岂不胜过百棵白菜之价值?”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他期待着看到两个大婶幡然醒悟、握手言和的场面。

然而,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李大妈终于从懵圈中反应过来,她把矛头转向梅挚,嗓门又提了八度:“梅家娃子,你读书读傻了?啥子鸡啊人之心胸的,我只晓得我那棵白菜,眼看就能上桌了,现在被糟蹋了!你让它咋个赔我?”

张大婶也找到了同盟,立刻帮腔:“就是!小娃儿家家的,懂个啥?你爹都不敢这么跟我们说话!一边看书去,别在这儿掺和大人家的事!”

人群中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梅挚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股热流直冲头顶,烧得他耳根滚烫。他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在“一棵白菜值几文钱”这个最朴素的问题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引几句圣人言,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场面陷入了极度的尴尬。两个大婶见说不过这读书娃,也懒得再理他,又准备重新投入到刚才的骂战中去。

“都住嘴!”

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梅挚的父亲梅震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外围。他没有看那两个吵架的女人,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自己儿子通红的脸上。

梅震缓缓走上前来,他没像儿子那样先讲一通道理。他先是走到李大妈跟前,从粗布衣的怀里掏出两枚铜钱,塞到她手里,语气平和地说:“嫂子,娃儿不懂事,我替我家……哦,就当是我家的鸡,赔你这棵白菜。改天让你家娃来我家吃饭,我让他娘多炒个菜。”

李大妈捏着那两文钱,脸上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嘴上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梅震堵了回去。

梅震又转身对张大婶说:“嫂子,你也少说两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为这点小事,值当吗?”

张大婶哼了一声,但也没再开口。

一场眼看就要升级的口水战,就这样被两文钱和几句家常话轻易化解了。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

梅挚愣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小像。他看着他爹用两文钱就摆平了自己用半部《论语》都搞不定的破事,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羞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第一次感到,那些被他奉为圭臬的圣贤道理,在冒着烟火气的人间现实面前,是何其的脆弱。

梅震走过来,没有责备,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拿起他掉在地上的那卷《礼记》,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

他回头看了一眼儿子,那眼神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意味,仿佛在说:

“小子,书要读,路也要走。要学的,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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