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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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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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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挚传》连载

第二十三章 经史研习

梅挚的书桌上,摊着半卷《春秋》。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

灯芯结了老大一朵灯花,黑乎乎的,像一滴凝固的眼泪。他伸出指节,想去掐掉,手悬在半空,又停住了。

书页间夹着一张小纸条。

不是他放的。

纸是京城里才有的雪浪笺,薄,韧,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墨香。上面的字是用蝇头小楷写的,一丝不苟,却透着一股子阴冷。

“闻君才名,御史台虚位以待。”

落款是一个小小的“陈”字。

没有官职,没有名讳。

就一个字。

陈。

梅挚用指腹在那字上轻轻摩挲。纸张的触感是温润的,可指尖却像摸到了一块冰。他认得这手字。是三年前,他在成都府学里,与一位同窗辩经时,那位同窗身旁的小厮递过来的一张战书。后来他才知道,那位同窗,是京城御史中丞陈执中的远房侄子。

他赢了辩经。

也结下了一根刺。

现在,这根刺从京城里,隔着千山万水,递到了他眼前。

御史台。

那是天底下读书人最向往的地方,也是最能杀人的地方。一张嘴,一支笔,就能让封疆大吏人头落地。

“虚位以待”。

等着他去,还是等着他的项上人头去?

屋外的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窗户纸上,像无数只手在抓挠。

一股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蹿。

他把纸条翻过来。

背面还有一行字,更小,也更潦草。

“新繁王员外,安好?”

轰。

梅挚的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个响雷。

王员外。那个在他家道中落时,用几亩薄田换走他家祖传墨砚的乡绅。那个前几日,还派人来“问候”他母亲的王员外。

原来根子在这里。

一条看不见的线,从新繁县的泥地里,一直牵到了京城汴梁的红墙绿瓦下。线上拴着他,也拴着他那个守在老屋里的娘。

他捏着纸条的手,指节发白。

他想把这张纸烧了。

烧了,就当没看见。然后收拾行囊,回新繁,守着娘,安安分分地教几个蒙童,了此残生。

可是娘的眼神,会答应吗?爹的在天之灵,会答应吗?

他松开手。

纸条飘飘悠悠,又落回《春秋》的书页上。正好盖住了“弑其君,三十六”那一行字。

他没有烧。

他拿起桌上的铜镇纸,重重地压了上去。

镇纸冰冷。

像一把没有开刃的刀。

他开始读书。

不是为了科举,不是为了功名。

是为了活命。

他翻开《汉书》,翻开《酷吏列传》。

张汤。赵禹。严延年。

以前读这些,只觉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血腥气,圣人书里不该有这些东西。

现在再读,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

他看到张汤如何罗织罪名,如何“深竟其党”,把一桩小案办成通天大案。他的眼前,就浮现出王员外那张肥胖的脸,和县衙里那个总眯着眼睛的师爷。

他看到主父偃如何利用朝臣间的矛盾,如何借皇帝的手,剪除异己。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京城里那个姓陈的小吏,那张年轻又得意的脸。

圣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可书上写的分明是,君子坦荡荡地死了,小人长戚戚地活到了最后。

他以前不懂。

现在懂了。

窗外的雨更大了。

他添了些灯油,继续读。

读《食货志》,读的不是经济民生,而是赋税如何变成套在百姓脖子上的枷锁,又是如何成为官员们中饱私囊的工具。他想起了蓝田县的那些荒地,苏州府的那些饥民。

他读《游侠列传》,读的不是快意恩仇,而是法度之外,人情与道义如何苟延残喘。郭解、朱家,这些人之所以被司马迁记下来,不正是因为官府里没有公道吗?

他读到董仲舒的“天人感应”。

以前觉得这是圣人与天对话,是敬畏。

现在他却咂摸出另一层味道。天降灾祸,就是皇帝失德。这是读书人手里最大的一张牌,一张能把皇帝拉下马的牌。

原来道理,也是可以当刀使的。

只是看握在谁手里。

他合上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灯火昏黄,窗外漆黑。

他仿佛能看到无数的鬼魂,从那些泛黄的书页里钻出来,围着他。有忠臣,有奸佞,有帝王,有走卒。他们不说话,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他。

看着他这个,即将走上同一条路的人。

他拿起笔。

在纸上写下题目:《论汉武推恩令之利弊》。

这是科举的考题。

他写的却不是考题。

他写的,是如何瓦解新繁县以王员外为首的乡绅联盟。

“推恩令”的精髓,不在“恩”,而在“推”。把一块大肉,切成无数小块,分给所有想吃肉的人。最后,那头最肥的猪,自然就倒了。

他把王员外比作拥兵自重的诸侯,把王员外身边的那些小乡绅、族亲,比作嗷嗷待哺的庶子。

他的文章,引经据典,辞藻华丽。

说的全是圣人的道理。

可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子算计。

他写得手腕发酸,却毫无困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从心底里升腾起来。不是因为考取功名的希望,而是因为,他找到了武器。

笔,就是他的刀。

史,就是他的剑谱。

桌上,放着两张纸。

一张,是他刚写完的策论。字字珠玑,暗藏锋芒。

另一张,是他前几日写的诗。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那是他少年时的愤怒,是他读书的初心。

他看着那首诗。

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诗稿,凑近了油灯。

火苗“呼”地一下,舔上了纸角。

纸张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那股子少年人的、不合时宜的愤怒,也跟着那缕青烟,散了。

他把策论仔细地叠好,收进怀里。

这才觉得身上有些冷。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门外,传来几声梆子响。

三更了。

他吹熄了油灯,躺在冰冷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要走的路,会比这三更的夜,还要黑。

可他不怕。

黑,就不怕见鬼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门就被敲响了。

很急。

梅挚开门,是彭乘府上的一个小厮,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梅……梅公子……”

小厮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我家主人让小的连夜给您送信!京城里传来的消息,今年的秋闱,提前了!”

梅挚接过信,拆开。

彭乘的字,一如既往地潇洒,此刻却带着几分焦灼。

信上说,不仅秋闱提前,主考官也换了人。

新任主考官,是当朝有名的酷吏,王曾。

此人最恨的,便是“言辞浮夸,议论朝政”的学子。

信的末尾,彭乘用朱砂笔,重重地写了八个字。

“藏其锋芒,切记,切记!”

梅挚捏着信纸,站在门口。

一股冷风吹过,天,又阴了。

好像又要下雨。

他刚磨好的刀,还没捂热。

考场,却不让带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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