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挚的书桌上,摊着半卷《春秋》。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
灯芯结了老大一朵灯花,黑乎乎的,像一滴凝固的眼泪。他伸出指节,想去掐掉,手悬在半空,又停住了。
书页间夹着一张小纸条。
不是他放的。
纸是京城里才有的雪浪笺,薄,韧,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墨香。上面的字是用蝇头小楷写的,一丝不苟,却透着一股子阴冷。
“闻君才名,御史台虚位以待。”
落款是一个小小的“陈”字。
没有官职,没有名讳。
就一个字。
陈。
梅挚用指腹在那字上轻轻摩挲。纸张的触感是温润的,可指尖却像摸到了一块冰。他认得这手字。是三年前,他在成都府学里,与一位同窗辩经时,那位同窗身旁的小厮递过来的一张战书。后来他才知道,那位同窗,是京城御史中丞陈执中的远房侄子。
他赢了辩经。
也结下了一根刺。
现在,这根刺从京城里,隔着千山万水,递到了他眼前。
御史台。
那是天底下读书人最向往的地方,也是最能杀人的地方。一张嘴,一支笔,就能让封疆大吏人头落地。
“虚位以待”。
等着他去,还是等着他的项上人头去?
屋外的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窗户纸上,像无数只手在抓挠。
一股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蹿。
他把纸条翻过来。
背面还有一行字,更小,也更潦草。
“新繁王员外,安好?”
轰。
梅挚的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个响雷。
王员外。那个在他家道中落时,用几亩薄田换走他家祖传墨砚的乡绅。那个前几日,还派人来“问候”他母亲的王员外。
原来根子在这里。
一条看不见的线,从新繁县的泥地里,一直牵到了京城汴梁的红墙绿瓦下。线上拴着他,也拴着他那个守在老屋里的娘。
他捏着纸条的手,指节发白。
他想把这张纸烧了。
烧了,就当没看见。然后收拾行囊,回新繁,守着娘,安安分分地教几个蒙童,了此残生。
可是娘的眼神,会答应吗?爹的在天之灵,会答应吗?
他松开手。
纸条飘飘悠悠,又落回《春秋》的书页上。正好盖住了“弑其君,三十六”那一行字。
他没有烧。
他拿起桌上的铜镇纸,重重地压了上去。
镇纸冰冷。
像一把没有开刃的刀。
他开始读书。
不是为了科举,不是为了功名。
是为了活命。
他翻开《汉书》,翻开《酷吏列传》。
张汤。赵禹。严延年。
以前读这些,只觉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血腥气,圣人书里不该有这些东西。
现在再读,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
他看到张汤如何罗织罪名,如何“深竟其党”,把一桩小案办成通天大案。他的眼前,就浮现出王员外那张肥胖的脸,和县衙里那个总眯着眼睛的师爷。
他看到主父偃如何利用朝臣间的矛盾,如何借皇帝的手,剪除异己。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京城里那个姓陈的小吏,那张年轻又得意的脸。
圣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可书上写的分明是,君子坦荡荡地死了,小人长戚戚地活到了最后。
他以前不懂。
现在懂了。
窗外的雨更大了。
他添了些灯油,继续读。
读《食货志》,读的不是经济民生,而是赋税如何变成套在百姓脖子上的枷锁,又是如何成为官员们中饱私囊的工具。他想起了蓝田县的那些荒地,苏州府的那些饥民。
他读《游侠列传》,读的不是快意恩仇,而是法度之外,人情与道义如何苟延残喘。郭解、朱家,这些人之所以被司马迁记下来,不正是因为官府里没有公道吗?
他读到董仲舒的“天人感应”。
以前觉得这是圣人与天对话,是敬畏。
现在他却咂摸出另一层味道。天降灾祸,就是皇帝失德。这是读书人手里最大的一张牌,一张能把皇帝拉下马的牌。
原来道理,也是可以当刀使的。
只是看握在谁手里。
他合上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灯火昏黄,窗外漆黑。
他仿佛能看到无数的鬼魂,从那些泛黄的书页里钻出来,围着他。有忠臣,有奸佞,有帝王,有走卒。他们不说话,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他。
看着他这个,即将走上同一条路的人。
他拿起笔。
在纸上写下题目:《论汉武推恩令之利弊》。
这是科举的考题。
他写的却不是考题。
他写的,是如何瓦解新繁县以王员外为首的乡绅联盟。
“推恩令”的精髓,不在“恩”,而在“推”。把一块大肉,切成无数小块,分给所有想吃肉的人。最后,那头最肥的猪,自然就倒了。
他把王员外比作拥兵自重的诸侯,把王员外身边的那些小乡绅、族亲,比作嗷嗷待哺的庶子。
他的文章,引经据典,辞藻华丽。
说的全是圣人的道理。
可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子算计。
他写得手腕发酸,却毫无困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从心底里升腾起来。不是因为考取功名的希望,而是因为,他找到了武器。
笔,就是他的刀。
史,就是他的剑谱。
桌上,放着两张纸。
一张,是他刚写完的策论。字字珠玑,暗藏锋芒。
另一张,是他前几日写的诗。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那是他少年时的愤怒,是他读书的初心。
他看着那首诗。
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诗稿,凑近了油灯。
火苗“呼”地一下,舔上了纸角。
纸张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那股子少年人的、不合时宜的愤怒,也跟着那缕青烟,散了。
他把策论仔细地叠好,收进怀里。
这才觉得身上有些冷。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门外,传来几声梆子响。
三更了。
他吹熄了油灯,躺在冰冷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要走的路,会比这三更的夜,还要黑。
可他不怕。
黑,就不怕见鬼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门就被敲响了。
很急。
梅挚开门,是彭乘府上的一个小厮,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梅……梅公子……”
小厮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我家主人让小的连夜给您送信!京城里传来的消息,今年的秋闱,提前了!”
梅挚接过信,拆开。
彭乘的字,一如既往地潇洒,此刻却带着几分焦灼。
信上说,不仅秋闱提前,主考官也换了人。
新任主考官,是当朝有名的酷吏,王曾。
此人最恨的,便是“言辞浮夸,议论朝政”的学子。
信的末尾,彭乘用朱砂笔,重重地写了八个字。
“藏其锋芒,切记,切记!”
梅挚捏着信纸,站在门口。
一股冷风吹过,天,又阴了。
好像又要下雨。
他刚磨好的刀,还没捂热。
考场,却不让带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