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最后那几分薄田,终究是留不住了。
田契是梅挚亲手写的。
字是馆阁体,一笔一划,清清秀秀,和他的人一样。只是落笔时,那墨洇开了一小团,像一滴没忍住的眼泪。
来收田的是族里一位叔公。父亲梅震的灵堂上,这位叔公哭得最凶,捶胸顿足,嘴里念叨着“梅家日后可咋个办哦”。
现在,他捻着山羊胡,脸上的褶子堆出一种悲悯。
“挚娃儿,不是叔公心狠。实在是……唉,你晓得的。”
梅挚没说话。
他看着田埂。
那上面仿佛还有父亲踩出来的脚印,深一个,浅一个。田里的泥,翻起来,有股子太阳晒过的味道,混着汗味。
叔公伸出三根手指。
一个低到骨头里的价钱。
梅挚的嘴唇动了动。
站在他身后的母亲,一直没出声。屋檐下的阴影罩着她的脸,看不清表情。直到叔公的手指晃了晃,准备再往下压一压,母亲才极轻地咳嗽了一声。
咳。
很轻。
梅挚的身子却僵了一下。
他闭上眼。
父亲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回来的样子,就在眼前。额头的汗珠,背心的汗渍,还有那句总是挂在嘴边的话:“地,不会骗人。”
地是不会骗人。
人会。
他睁开眼,看着叔公那三根枯柴一样的手指。
“卖。”
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叔公的脸上,悲悯的神色更浓了。他拍了拍梅挚的肩膀,力道很重。
“这就对了嘛。人,总要活下去。”
按手印的时候,红色的印泥沾在梅挚的拇指上,像一块洗不掉的血。
新繁县的集市,人声鼎沸。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的尖叫,狗的闷吠,混成一锅滚开的粥。空气里,有牲口粪便的臊气,有汗的酸气,还有路边油炸粑粑的香气。
梅挚攥着那几串铜钱。
铜钱上还带着叔公指头的温度。
烫手。
他走到街口的米铺。
钱掌柜正和一位绸衫客商摆着龙门阵,脸上笑成了一朵烂开的菊花。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梅挚,那朵菊花瞬间就谢了,蔫了。
梅挚站着。
站了很久。
直到那绸衫客商走了,钱掌柜才慢悠悠地拿起算盘,拨得噼啪响,头也不抬。
“钱掌柜。”
梅挚的声音很低。
钱掌柜“嗯”了一声,眼皮没抬。
“称二升米。”
钱掌柜手里的算盘停了。他抬起头,斜了梅挚一眼,眼神里是一种懒得掩饰的打量。
“哦,挚……挚相公啊。”
他慢吞吞地拿起米斗,往米缸里一插。抓米的时候,手腕巧妙地一抖,米斗下层的碎石和谷壳便翻了上来。他也不筛,直接倒进麻布口袋里,上了秤。
秤杆子翘得老高。
梅挚看着。
他嘴唇又动了动。
《论语》里的话,到了嘴边。
“君子爱财……”
话没出口。
他看见钱掌柜嘴角那一抹讥诮的笑。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就像是往自己脸上抹锅灰,只会引来更大的笑话。
圣贤书,在饥饿面前,一钱不值。
他没再说话,默默数出铜钱,递了过去。
钱掌柜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吹了口气,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晦气。
梅挚提起那袋米。
比他想象的要沉。
里面掺着的,不只是米。
他抱着米,低着头,在人群里穿行。那些曾经见了父亲都要拱手作揖的乡邻,此刻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是一种混杂着同情、鄙夷和一丝快意的复杂眼神。
他走得很快。
走到王屠户的肉案前,他停下了。
肉案上,白晃晃的肥膘和鲜红的瘦肉堆着。母亲咳得厉害,郎中说要用点肉末熬汤润一润。
王屠户正一刀劈开一扇猪骨,刀法干净利落。
“王……王叔。”
王屠户抬头,看见是他,手里的刀顿了一下。
“买肉?”
“想……想要点肉末。”
王屠户把刀往案板上一插,刀刃嗡嗡作响。他擦了擦手。
“没得了。今儿的零碎肉,都让张财主家包了。”
梅挚看着案板上那些肉。
他没说话,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
衣角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他回头。
是王屠户家那个半大小子。那小子平日里总被父亲逮住考校功课,见了他就脸红。此刻,他脸更红了,手里攥着一小包油纸,飞快地塞进梅挚手里,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跑回了肉铺后面。
梅挚愣在原地。
他低头,打开那包油纸。
一块雪白的猪油。
不大。
还带着点温热。
他抬头望向肉铺。王屠户正背对着他,狠狠一刀劈开关节,嘴里骂骂咧咧。
“小兔崽子,又跑哪儿野去了!”
那一刀,劈得极重。
梅挚攥着那块猪油。
他忽然觉得,这块小小的猪油,比那袋掺了沙子的米,重得多。
回到家。
母亲正在灶下添柴。
火光跳动,映着她平静又疲惫的脸。
梅挚把那袋米和那块猪油放在灶台上。
他没说话。
母亲也没问。
她只是站起身,淘米,把那块猪油小心地切下一小片,放进瓦罐里,熬汤。
很快,屋子里就弥漫开一股久违的肉香。
夜。
很深。
母亲已经睡下,呼吸平稳。
梅挚坐在那盏跳动的油灯下,摊开书卷。
他以前读书,读的是天地君亲,是治国平天下。
现在。
他读的,是怎么活下去。
怎么让母亲能吃上一碗不掺沙子的米,能喝上一碗真正的肉汤。
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像钉子一样,要把每个字都凿进脑子里。
窗外起了风。
他读得入了神,喉头忽然一痒。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咳。
咳咳。
那咳声,在寂静的夜里,空洞而尖锐。
像极了父亲病重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