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新繁县外的最后一道辙痕,卷起的尘土便不再是家乡的尘土。梅挚端坐在颠簸的板车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越过前面老牛晃动的犄角,投向那条通往成都府的官道。官道被往来车马压得坚实,泛着灰白的光,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绶带,将他从熟悉的田垄、炊烟与母亲伫立的身影中,决然地拉扯出去。
风里有初秋的凉意,也裹挟着陌生的气息。他没有回头。母亲的身影早已缩成一个墨点,但他能描摹出她鬓边的白发,能听见她压在心底的叮咛——“儿啊,此去府城,如鱼入江海,好生求学,勿念家事。”那声音,比车轮的吱呀声更清晰,是烙在心上的印记。
行了半日,官道渐宽,人烟也稠密起来。挑担的货郎、赶考的士子、押运丝绸的马队,汇成一股奔流不息的活水,向着那座蜀地的心脏涌去。空气中的味道也变了,不再是新繁田野里纯粹的稻香与泥土芬芳,而是混杂着食肆的辛香、水陆码头的鱼腥、胭脂水粉的甜腻,还有一种独属于大城的、喧嚣而又厚重的尘土味。
终于,成都高大的城郭遥遥在望。那城墙,用巨大的青砖垒砌,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深沉的斑驳,巍峨而肃穆,仿佛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地审视着每一个进入它腹地的生灵。梅挚在城门下下了车,随着人流走进去。一步踏入,仿佛跨过了两个世界。
街道两旁,屋宇鳞次栉比,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远非新繁县的朴素屋舍可比。幌子琳琅,蜀锦、邛竹杖、川纸、蜀茶的招牌在风中招展。书肆更是三步一阁,五步一楼,门前常有士子驻足,或高声论辩,或低头抄录。梅挚走到一家名为“文渊阁”的书肆前,脚步便再也挪不动。阁楼里透出浓郁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那气息让他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他看到架上堆满了汗牛充栋的经史子集,有些甚至是他在新繁遍寻不得的孤本。几个头戴儒巾的学子正围着一卷书稿争论着什么,神情激昂,言辞锋利。
这便是成都。一个能让学问与抱负肆意生长的地方。梅挚攥紧了手中那份早已被汗浸透的、由恩师亲笔写就的荐书,胸中那股自少年时便埋下的渴望,此刻如烈火烹油,熊熊燃烧。
凭着荐书,梅挚顺利地拜入了成都府最负盛名的石室书院。书院坐落于城南一隅,隔绝了市井的喧嚣。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股古朴庄重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内古木参天,青石铺地,廊庑相连,处处可见摩挲得光滑的石碑与刻着先贤名句的匾额。琅琅的读书声从各个讲堂中传出,汇成一股庄严的声浪,在空气中回荡。
引路的院中执事将他领至一位老儒面前。老儒姓周,乃是蜀中学界名宿,须发皆白,眼神却清亮如炬。他接过梅挚的荐书,只扫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梅挚身上,上下打量。那目光,不带半分温度,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骨髓。
“新繁梅挚?”周夫子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梅挚躬身长揖,姿态恭谨,声音沉稳。
“正是学生。”
周夫子不置可否,只是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
“听闻你少能文,可有随身带来的文字?”
梅挚从行囊中取出几卷自己平日的课业与诗文,双手奉上。周夫子展开一卷,目光缓缓移动,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时而闪过一丝微光,时而眉峰微蹙。讲堂里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夫子手指叩击桌案的清脆声响。梅挚垂手侍立,呼吸放得极轻,掌心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许久,周夫子将书卷合上,搁在案头。
“笔力尚稚,然胸中有丘壑,非专事雕琢应试之辈。你既入我石室门下,当谨记‘实事求是,经世致用’八字院训。”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更要戒骄、戒躁、戒朋党。学问之道,如逆水行舟,来不得半点虚浮。”
梅挚再次深揖及地。
“学生谨遵夫子教诲。”
梅挚被分在“甲字”学堂,学堂内已有二十余名学子。他们来自蜀地各州县,衣着谈吐各不相同。梅挚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布袍,在众多身着细麻、甚至暗纹绸衫的学子里,显得有些寒素。他寻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默默取出笔墨纸砚。
身旁一位面容和善的青年朝他拱了拱手,低声道:“在下梓州何中立,兄台是?”
梅挚亦还礼。
“新繁梅挚。”
何中立眼中一亮。
“原来是梅兄。久闻新繁有位才子,诗文颇有风骨,今日得见,幸会。”
一番交谈,梅挚得知这何中立亦是寒门出身,为人谦和,学问扎实,两人顿生亲近之感。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友善。前排几位衣着华贵的学子回头瞥了他几眼,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轻慢,随即又凑在一起低声说笑,虽听不清言语,但那偶尔投来的眼神,却让梅挚背上生出些微的寒意。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将心神沉浸在夫子的讲授之中。周夫子讲的是《春秋》,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引经据典,剖析微言大义,时常联系朝政得失,令梅挚茅塞顿开。他这才明白,真正的学问,远非乡塾里那般仅仅为了科考。这是洞察世事人心的学问,是安邦定国的学问。
一连数日,梅挚白日里在学堂潜心听讲,夜晚则在书院分配的简陋斋舍里温习功课,或与何中立等人切磋学问。成都府的繁华与喧嚣,仿佛都与他隔绝开来。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知识的甘霖,那因丧父而沉寂多年的心,也在这浓厚的学术氛围中,重新找到了安放之处。
只是,那平静的湖面下,总有暗流在涌动。一日课后,梅挚正与何中立讨论《左传》中的一段战事,前排那几位富家子弟走了过来,为首一人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这位想必就是新繁来的梅兄了?在下成都王琦。听闻梅兄文采出众,不知对今科府试的策论题有何高见?”
梅挚心中一凛。他抬起头,迎上对方探寻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