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成都府贡院外头的石板路,已经被雾气洇得湿漉漉。
空气里有股味道。
是隔夜的炊烟,是路边摊子卖的蒸糕,还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
梅挚站在人群里。
他不说话。
号舍的门一开,像一张张沉默的嘴。考生们鱼贯而入,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闷闷的,像踩在人的心口上。
“娃儿,进去就莫回头。”
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很轻,却比贡院的晨钟还要沉。
梅挚没回头。
他走进自己的号舍。
很小。
伸不开腿,也直不起腰。一块木板,一支笔,一方砚,一张白得晃眼的卷子。
门关上了。
天光从顶上一个小小的方孔里漏下来,刚好照亮他面前那一尺见方的地方。
他坐下,闭上眼。
没有圣贤文章,也没有经史子集。
只有母亲鬓角的白发,像冬日里的霜。有乡里王员外那张得意的脸,像发了霉的猪油。还有那张从京城辗转递来的字条,上面的字迹,冷得像冰。
他慢慢睁开眼。
眼神里,什么都没了。
很干净。
考题发下来。
纸很薄,字却很重。
“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梅挚看着这行字。
他拿起墨锭,在砚台里不紧不慢地磨。
磨得很匀。
贡院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隔壁号舍那个考生牙齿打战的声音。
他提笔,蘸饱了墨。
笔锋落在卷子上,没有半分犹豫。
他的破题,写得花团锦簇,引经据典,论的是君王之重,乃天命所归,社稷之本。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象是给当今圣上写的一篇颂词。
写到中段,笔锋忽然一转。
“然,君之重,非因其身,而在其能使民贵也。社稷之稳,非因其土,而在民心之安也。”
他下笔很快。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卷子外的木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
他通篇不提一个“苦”字,却把蜀地连年的水患、田亩的荒芜、税吏的凶恶,都藏在了《春秋》的典故里。他不议论一句朝政,却把官场的积弊、权臣的嘴脸,都揉进了《汉书》的注脚中。
他把自己的骨头,藏在了最标准、最无可挑剔的八股文章的皮肉之下。
这篇文章,像一把外面裹着锦缎的刀。
锦缎是给考官看的。
刀,是给他自己看的。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
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
天光,已经从头顶的方孔里斜着照进来了。
发榜那天,贡院门口比庙会还热闹。
人挤人,人挨人。说话声,咳嗽声,还有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混成一锅滚开的粥。
榜单贴出来了。
红纸,黑字。
所有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长,像一群等着喂食的鸭子。
人群忽然静了一下。
随即,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炸开了锅。
“案首……梅挚?”
“哪个是梅挚?”
“新繁来的那个穷娃儿嘛!”
人群里,几个新繁县来的乡亲,先是愣住,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看清了。
是真的。
“中了!中了!我们新繁的梅娃儿中案首咯!”
一声吼,象是点了火的炮仗。
欢呼声冲天而起。
梅挚被人从人群里架了出来,还没回过神,就被高高举起,抛向空中。
天很蓝。
他在空中,看见贡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他的老师。老师捋着胡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光。
他又看见了墙角。
母亲靠在那里,用那双补了又补的袖子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落下来,又被抛上去。
耳边全是乡亲们的道贺声,又吵又闹,却很暖和。
“出息了!你娘这辈子,值了!”
“梅案首,要得!给我们新繁人长脸!”
他被人簇拥着,像一叶小舟,在人潮里浮沉。
庆功的酒,是新繁县最好的烧刀子。
菜,是乡亲们东家凑一盘,西家凑一碗,摆了满满一桌。有自家腌的泡菜,酸得爽口。有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鲫鱼,拿豆瓣酱一烧,又麻又辣,安逸得很。
席上,梅挚成了个木偶。
乡里的长辈们轮番给他敬酒,说着那些听了几百遍的吉利话。他的嘴,只会说两个字。
“要得。”
“要得。”
他找了个由头,从那片喧闹里钻了出来。
院子里很静。
月亮挂在天上,像一块凉凉的玉。
他抬头看着那片星空。
没有半分喜悦。
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还有一点沉。
他知道。
这只是个开始。
新繁县的案首,在整个大宋的版图上,算个什么东西?
那张京城来的字条,像一根看不见的毒刺,还扎在他心里。
他对着满天繁星,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等着我。
这三个字,很轻。
风一吹,就散了。
散在了蜀地微凉的夜色里。
(3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