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乘来的时候,梅挚正在院里劈柴。
柴是湿的。
斧头钝了,砍下去,木头只是闷闷地哼一声,裂开一道白色的口子,并不分开。梅挚的额头上渗出汗,不是热的,是急的。屋里,母亲的咳嗽声一阵紧过一阵。
他举起斧头。
又停住。
村口的狗先叫了起来。不是平日里那种懒洋洋的叫唤,是短促的,带着点惊慌的。接着,是车轮碾过烂泥地的声音,咕噜,咕噜,沉得很。
梅挚丢下斧头,闪身躲进柴堆后面。
心跳得像一面破鼓。
他从柴火的缝隙里往外看。一辆马车。不是村里牛二叔那辆运货的板车,是真正的马车。车厢是楠木的,四角包着铜,油光锃亮,跟村里的一切都犯冲。两匹马,高大神气,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分地刨着地。
车帘掀开。
下来一个人。
一身杭绸长衫,月白色的,一尘不染。手里拿一柄折扇,扇骨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梅挚的呼吸停了。
那人掸了掸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抬头看了看梅家那扇歪斜的木门,还有屋顶上飘出的那缕炊烟。
他笑了。
“挚弟,躲着我算哪门子事哦?”
是彭乘。
梅挚从柴堆后走出来,手在粗布裤子上蹭了蹭,又蹭了蹭。裤子上全是泥点子和木屑。
“乘兄……你……”
彭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梅挚的肩膀僵了一下。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彭乘的马车停在院外,村里的娃儿们远远地围着,不敢靠近,指指点点。车夫从车上搬下几个盒子,有大有小。
“一点文房上的玩意儿,京城新出的。”
堂屋里,母亲听见动静,披着件旧衣裳迎出来。看见彭乘,她先是局促,随即脸上堆起笑。
“是彭公子来了,快,屋里坐。”
桌子是豁口的,梅挚用身体挡住那一角。彭乘带来的礼盒放在桌上,显得那张桌子越发寒酸。
彭乘打开一个长条盒子。
湖笔,徽墨,宣纸。
梅挚的手指在宣纸的边缘轻轻滑过。那纸,光洁,细韧,带着一股竹子的清香。他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这种味道了。
彭乘又打开一个小食盒。
是定胜糕。
雪白的糕,上面用红丝印着字,还冒着热气。
“给伯母尝个鲜。”
母亲连声道谢,端着糕进了里屋。
彭乘给自己倒了杯水。碗沿也有个缺口。他不在意,喝了一口。
“这水,甜。”
他看着梅挚。
“听说你前阵子,惹了点麻烦?”
梅挚的手一抖。
“没什么。”
“没什么?”
彭乘放下水碗,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册。不是印的,是抄的。字迹娟秀。
“这是苏学士的新词。托人从汴京快马送来的。”
他把书册推到梅挚面前。
“看看。如今的考官,都好这一口。风向变了。”
梅挚翻开书页。一股墨香混着脂粉的香气扑面而来。词是好词,清丽婉转,和他平日里读的那些经史文章,不是一个路数。
“你的文章,我也看了。”
彭乘点了点桌子。
“筋骨是有的。就是太硬。像你院里那块磨刀石,硌牙。”
梅挚没说话。
他把书册合上。
“乘兄此来,不止是送书吧。”
彭乘笑了。
“我就晓得,瞒不过你。”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院外泥泞的小路。
“这种地方,埋不住你。跟我去成都。我已在少城给你备下一处院子,清净。城里的几位大儒,我也都打点好了。你只管安心读书。”
梅挚猛地抬头。
“这……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
彭乘转过身,扇子在掌心轻轻一敲。
“钱财是身外物。文章才是千秋事。这个道理,你比我懂。”
梅挚的嘴唇动了动。
一个钱袋放在桌上。沉甸甸的。
“先拿着。安顿好伯母。”
梅挚的手指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
“我……”
“不要说谢。”
彭乘按住他的肩膀。
“我等着在金銮殿上,听人喊你一声‘梅学士’。”
马车走了。
车轮碾出的印子,深深地刻在泥地里。
梅挚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个钱袋。钱袋是锦缎的,绣着繁复的花纹,温热,又有些烫手。
他看着马车消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彭乘的声音,好像还留在风里。
“挚弟。”
车窗里,探出他的半个身子。
“你那首‘朱门酒肉’的诗,在成都府可都传开了!”
他的脸上,还是那种温和的笑。
“文采是好,但太扎眼。下次想骂人,记得换种含蓄点的写法!”
马车转过弯。
不见了。
梅挚愣在原地。
手里的钱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只觉得那从蜀西山里吹来的风,一下子变得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