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像一个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忽明忽暗。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气味。草药的苦涩、久病之躯的腐朽,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味,它们交织在一起,黏稠得化不开,糊住了梅挚的口鼻,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窒息。
父亲梅震躺在床上,那张曾经还能与乡中文士谈论《春秋》大义的脸,此刻已是一片蜡黄,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下去,仿佛血肉都被岁月这只无形的贪狼给吸食干净了。他睁着眼,浑浊的瞳孔费力地转动,寻找着儿子的身影。
“挚儿……”声音轻得像蛛丝,若不是屋里死一般寂静,根本无从捕捉。
梅挚立刻上前,跪在床榻边,握住父亲伸出的手。那只手枯槁得只剩皮包骨,指节嶙峋,像鹰爪般收紧,紧紧攥住梅挚的手腕,那力道竟让十三岁的少年感到一阵刺痛。
他想抓住的,不是儿子的手,是他自己那不甘心的一生。
母亲站在一旁,用袖口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将要夺眶而出的啜泣。这些天,她已经流干了眼泪,只剩下一具被悲伤掏空的躯壳。
梅震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台破旧的风箱。他似乎回光返照,精神头好了一些,目光也努力地聚焦在儿子脸上。他没有说一句温情脉脉的嘱托,也没有交代任何家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给儿子出了平生最后一道考题。
“挚儿,爹问你……若有一日,你为官,遇不平事,当如何?”
梅挚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是父亲在考他,也是在将某种沉重的东西,交付给他。他想起这些年在茶馆里听到的那些官场故事,想起母亲教导的“穷且益坚”,他没有像乡塾里那样背诵圣贤的教诲,而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回答:
“回父亲,孩儿以为,当先查其律法,观其时势,度其人力。若能为,则雷霆万钧,必使之平;若不能为,亦当如滴水穿石,寻其罅隙,不求一蹴而就,但求无愧于心。”
这番话,不像一个少年所言,倒像个在官场打滚多年的老吏。
梅震听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光亮。他笑了,嘴角咧开,露出枯黄的牙齿,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碎。
“好……好……”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为父一生……都想做个……纯粹的君子……结果……一事无成……”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刺进了梅挚的心里。
“你……不要学我……”梅震的力气在飞速流逝,声音越来越轻,但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烙在梅挚的灵魂深处,“要做……能办成事的君子……”
“能……办成事……”
话音未落,他攥着梅挚的手猛然松开,头一歪,喉咙里最后一口气,带着无尽的遗憾,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几乎在同一瞬间,床头那盏油灯的火苗,仿佛被这口散去的气息吹动,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挣扎着,最终“噗”地一声,熄灭了。
屋子,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死寂。
父亲死了。
梅挚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他没有哭,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真正的悲伤,原来是没有声音的,因为它沉重到连空气都无法承载。
母亲压抑许久的啜泣终于爆发,却又立刻被她自己死死掐断。她没有扑上去痛哭,而是颤抖着,近乎本能地伸出手,去摸丈夫那件浆洗得发硬的旧衣袖袋。她摸索了半天,只摸出三文铜钱。
这就是一个读书人最后的家当。
死亡的庄严,在这一刻被现实击得粉碎。悲伤是奢侈品,活下去才是必需品。
“挚儿,”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得……得去跟你张叔借钱……买口最薄的柏木棺材……”
“嗯。”梅挚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准确地找到了门。他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乡邻们闻讯赶来,灵堂很快在堂屋里搭了起来。昏黄的烛光下,母亲的身影显得愈发佝偻,她默默地折着纸钱,一张,又一张,仿佛要将余生的所有力气都折进这无用的冥物里。
梅挚没有留在灵堂。他独自一人,回到了那间冰冷的书房。
他没有点灯。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枯瘦的枝丫上,清冷的月光像水银一样,从窗棂的缝隙里流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凄清的白。
他在书案前坐下,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他的身影,在月光下,像一尊小小的、坚硬的石像。
他没有哭。他只是在黑暗中,缓缓伸出手,在冰冷的书案上摸索。他的指尖拂过一本本熟悉的书籍,最终,停在了一本封皮已经磨损、书角卷起的《春秋》上。
这是父亲留下的书里,最破旧的一本,也是父亲批注最多的一本。
他将书拿到面前,没有翻开。
他只是把自己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那粗糙的封面上。
月光下,少年那略显单薄的脊背,仿佛在一瞬间被注入了山岩的重量,沉沉地撑开,再也无法弯折。
从今夜起,那个作为儿子的梅挚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姓梅名挚的男人。
他的面前,是一本难读的书,一条难走的路,和一个看不清未来的时代。
而他,将用此后的一生,去读,去走,去把它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明白白。
(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