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已成了梅家屋舍的魂。
它无孔不入,钻进书卷的霉气里,缠上灶膛的烟火气,最后沉甸甸地压在梅挚的鼻腔中,成了他少年时日里最恒久的记忆。父亲的咳嗽声是断续的墨点,落在寂静的纸上,而母亲的身影,则是穿引着这些墨点的、一根看不见的韧线。
这日午后,梅挚正帮着母亲在院里晾晒最后一点萝卜干,厨房里飘出的药味比往日更浓,也更苦。他看见母亲将米缸的盖子揭开,只往里探了一眼,便又轻轻合上。那动作里没有叹息,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仿佛看的不是自家救命的粮,而是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
“挚儿,去看看你爹醒了没。”母亲的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波澜。
梅挚应了一声,脚步却有些发虚。他知道,缸里那层浅浅的白米,明天,或许就见底了。
他刚走到父亲卧房门口,就听见院门被叩响,三下,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客气。母亲的脚步快而无声,抢在梅挚之前迎了出去。来人是镇上“仁心堂”的王掌柜,一个面团团的和气人,此刻脸上却挂着几分职业性的为难。
梅挚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他看到母亲躬身行礼,将王掌柜请到院中石凳上,又转身进屋端出一碗温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见一丝慌乱。
“梅家娘子,实在对不住,”王掌柜呷了口水,声音压得极低,“府上的药钱,已经欠了三月有余。小店也是小本经营,年底要盘账……”
“掌柜的恩情,我们母子没齿难忘。”母亲的声音比掌柜的更低,却更稳,“只是……当家的身子不见起色,家中用度实在……”
王掌柜摆摆手,脸上那点为难又重了几分:“娘子言重了。只是这药材,有人参、有黄芪,都是续命的贵重东西。东家催得紧,您看,能否先结一部分?”
梅挚的心揪成了一团。他看见母亲垂下眼帘,双手在膝上交叠,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沉默像院子里的冬日薄雾,无声地蔓延开来。
“三日。”
母亲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三日之内,定将药钱如数奉上。还请掌柜的再宽限则个。”
王掌柜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笃定,愣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拱了拱手:“既如此,那便再等娘子三日。”
送走王掌柜,母亲站在院中,望着灰蒙蒙的天,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梅挚不敢出声,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家里最安静的人,原来才是最有力量的那个。那份力量,不是父亲书本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道理,而是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后,从骨头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坚韧。
当晚,梅挚读书读得心不在焉。窗外,父亲的咳嗽声又起,一声声,像钝刀子割在心上。他推门而出,想去看看母亲,却见母亲卧房的灯还亮着。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借着窗纸上昏黄的剪影,看见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那面铜镜早已模糊,只能映出一个朦胧的轮廓。母亲打开了那个他从未见她打开过的、雕着喜鹊登梅的旧首饰盒。
盒子最底层,躺着一支银簪。
簪子通体素净,只在顶端雕了一对交颈的鸳鸯,样式有些老旧了,但擦拭得极亮,在油灯下闪着清冷温润的光。梅挚从未见过母亲戴这支簪子。但他记得,有一年父亲微醺,指着母亲的发髻,曾笑着对他念叨:“你娘嫁我的时候,什么都没要,只要了我家传的这支鸳鸯簪……”
此刻,母亲正用指腹,一遍遍地摩挲着簪上那对鸳鸯的花纹。她的眼神里,有追忆,有不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梅挚明白了。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娘!不可!”
母亲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那银簪险些滑落。她回过头,看着满脸通红、眼眶含泪的儿子,脸上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那眼神,瞬间就浇熄了梅挚所有的冲动。
“这是爹给你的……”梅挚的声音哽咽了。
“是啊,”母亲将银簪轻轻握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仿佛给了她力量,“你爹给了我,它就是我的。现在,我要用它,去换你爹的命。”
“可是……”
“傻孩子,”母亲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梅挚从未听过的、斩钉截铁的温柔,“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还在,东西就还能挣回来。人要是不在了,守着一座金山,又有什么用?”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轰然撞碎了梅挚心中那座由圣贤书堆砌起来的、关于“气节”与“风骨”的殿堂。他呆呆地看着母亲,看着她将那支簪子用一方旧手帕细细包好,妥帖地放入怀中,仿佛那不是一支簪子,而是一颗滚烫的心。
第二天,梅挚去父亲房中侍疾。梅震的精神好了些,正靠在床上,给他讲《论语》。“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父亲的声音虚弱却不失严厉,“挚儿,你要记住,我梅家虽是寒门,却也是诗书传家。人可以穷,志不可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梅挚低头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这些他曾经奉为圭臬的道理,此刻听来,却无比的空洞和遥远。他忍不住想,若是父亲知道母亲正拿着他的定情信物,走在去往当铺的路上,又会作何感想?
傍晚时分,母亲回来了。她发髻上空荡荡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平静。她带回了三包药,还有一小块用荷叶包着的、带着腥气的肉末。
晚饭时,梅挚的粥碗里,多了一撮香喷喷的肉末。他端着碗,看着母亲那空荡荡的发髻,再看看自己碗里那点珍贵的荤腥,眼眶一下子就热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碗粥扒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下。
饭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父亲床前听训,而是默默走进自己的书房,点亮了那盏昏暗的油灯,翻开了书。
灯火摇曳,映着他前所未有的坚毅的脸。
他爹教他读书,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娘用一碗肉末粥告诉他,读书,首先是为了能让你的家人,堂堂正正地吃上一碗肉末粥。这个最朴素的道理,成了梅挚此后一生所有行动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