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的。像烧了半截的草纸。
风里头有股干禾秆的味道。吹在脸上,拉得疼。
梅家那两分薄田,土都裂开了嘴,像老人的手背,青筋毕露。今年的雨水,金贵得很。一滴都没落下来。
锅里的米汤能照出人影。梅母用木勺在锅底刮了又刮,刮出些许米糊,盛进梅挚碗里。她自己的碗,清汤寡水。
“吃。”
她只说一个字。
梅挚端起碗。米汤带着点烟火气,还有点苦。他喝得很慢。屋子里只有吞咽的声音。
屋外传来哭声。
断断续续的。像只病猫。
是邻居孙三娘家的娃儿。哭了三天。嗓子都哑了。
梅挚放下碗。
他推开门。
孙三娘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娃儿,眼神空洞。娃儿的小脸蜡黄,嘴唇干得起了皮。
梅挚走过去。
他蹲下来。
“三娘。”
孙三娘没看他。
“娃儿饿了。”她说。
梅挚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诗经》里的句子在喉咙里滚。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念出来,有什么用。
他从怀里掏出半个糠饼。这是他省下的。
糠饼递过去。
孙三娘的手抖了一下。她接过糠饼,掰了一小块,小心地用水化开,喂进娃儿嘴里。
娃儿的哭声停了。
孙三娘抬起头,看着梅挚。
“大郎,你是个好人。”
她又低下头去。
“好人,有啥子用哦。”
这句话,像根针,扎在梅挚心口。
他读过的书,圣贤的道理,在这一刻,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乡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
野地里的观音土都被人挖了去。吃了,肚子发胀,拉不出来,活活憋死。
王员外家的狗,却吃着白面馒头。
这天,王员外来了。
他坐在孙三娘家院坝里。一把太师椅,两个家仆给他打着伞。太阳并不大。
王员外手里盘着两个核桃。
“三娘啊。”
他声音很和气。
“去年的租子,还有借的五斗粮,你看……”
孙三娘跪在地上。
“员外,行行好。今年这个天时……”
王员外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可我一家老小,也要吃饭。白纸黑字,官府的印。你家最后那三分地,就抵了吧。”
梅挚从屋里冲出来。
“王员外!”
他站到孙三娘前面。
“乘人之危,与盗匪何异!圣人云,君子周急不继富!”
王员外眯着眼睛看他。核桃在手里转得慢了下来。
“梅家大郎。读过书的。”
他笑了笑。
“圣人的话,是要听。可官府的王法,要不要听?”
他把一张地契拍在桌上。
“这上面,有你孙三娘的红手印。有县衙的官印。我按王法收地,有错?”
他看着围拢来的乡亲。
“还是说,梅家大郎读的书,比县太爷的王法还大?”
乡亲们都低下了头。
梅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读过的律法条文,一条也想不起来。或者说,想起来了,也辩不过那枚鲜红的官印。
地,还是被收走了。
孙三娘没哭。她只是抱着娃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灾。
人祸。
没过几天,县衙的差役也来了。催秋税。
领头的那个,姓赵,一张麻子脸,斜着眼睛看人。
“都听着!皇粮国税,天经地义!谁敢拖欠,大牢里说话!”
家家户户,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赵麻子走到张寡妇家门口。张寡妇家里,只剩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拿来!”
赵麻子伸手就要抓。
张寡妇死死护住鸡笼。
“官爷,这是给我娃儿换救命药的……”
“少废话!”
赵麻子一脚踹开她。
梅挚又站了出来。
“官爷。朝廷早有明文,灾年可减免赋税。为何新繁县,还要如此苛征?”
赵麻子停住手,转过身,上下打量他。
“哟,秀才公?”
他冷笑一声。
“朝廷的明文?我只认县太爷的公文。公文上要我收一只鸡,我就不能只拿半只。怎么,你想教我做事?”
他凑近梅挚,压低了声音。
“还是……你想让我回去告诉县太爷,说新繁县出了个状元郎,比他还懂法?”
那“状元郎”三个字,像淬了毒。
梅挚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只老母鸡,还是被抓走了。在赵麻子手里,凄厉地叫着。
那天晚上。
王员外家灯火通明。酒肉的香气,飘了半个村子。赵麻子是座上宾。
梅挚家里。
一盏油灯,灯芯剪了又剪。火苗,像颗黄豆。
母亲在灯下缝补着旧衣。针脚很密。
她什么也没问。
梅挚坐在书案前。书,摊开着。
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圣贤的道理,救不了孙三娘的地。朝廷的律法,保不住张寡妇的鸡。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
“挚儿,读书,要读到骨头里去。”
什么是骨头?
他看着窗外。夜色很浓。像化不开的墨。
他忽然明白了。
在这世上,最大的道理,是权力。
没有权力,道理就是一句空话。是笑话。
他拿起笔。
笔杆很凉。
他蘸了蘸墨。
在纸上,他没有写诗。他写下两个字:
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