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刚学会把步子走稳的孩童而言,世界是一座没有围墙的游乐场。而梅挚的游乐场,便是新繁县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稻田。
初夏的田埂,被雨水和天光浸润得油亮。空气里,青草、烂泥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腥甜气息混杂在一起,吸进肺里,是生命本身那股蛮横又醉人的味道。梅挚赤着一双胖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田埂上,脚趾头兴奋地蜷曲着,抓住湿滑的泥土。他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将军,正巡视着一片翠绿的疆域。那些刚刚没过脚踝的秧苗,是他整齐划一的士兵,在微风中向他点头致意。
他的父母,梅震和他那寡言却坚韧的妻子,正在不远处的田里躬身劳作。在梅挚的眼中,他们的动作缓慢而富有韵律,像是在跳一种他看不懂的舞蹈。父亲弯腰、伸手、插秧,背脊弓成一座沉默的小山;母亲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偶尔直起身子,用袖口揩去额头的汗珠,口中哼着一段不成调的乡间小曲。那曲子,调子又轻又软,飘在闷热的空气里,很快就被聒噪的蝉鸣给吞了下去。
梅挚也想加入这场“舞蹈”。他学着父亲的样子,从田边水渠里捞起一把秧苗,踉踉跄跄地走进水田。冰凉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舒服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把秧苗攥在肉乎乎的手里,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泥里戳。第一下,歪了;第二下,倒了;第三下,直接漂了起来。他并不气馁,反而觉得这游戏有趣得紧,很快,他便忘了插秧的正事,一屁股坐在泥水里,用手去捉那些滑不溜丢的泥鳅。
梅震在田那头瞥见儿子的“杰作”——一片东倒西歪、惨不忍睹的秧苗,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他没有出声喝止。孩子嘛,懂什么春种秋收。他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把那些被儿子“糟蹋”过的秧苗一棵棵扶正,重新插好。他直起腰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那声音被他迅速咽了回去,生怕惊扰了儿子难得的兴致。
梅挚很快就有了新的玩伴。一只翠绿的青蛙从他脚边“呱”地一声跳开,他立刻来了精神,手脚并用地在田里扑腾起来。青蛙在他前面不紧不慢地跳,逗引着他。他扑了满脸的泥,呛了好几口水,却乐得咯咯直笑。他当然不知道,在他父亲眼里,这只青蛙不是玩具,而是能吃掉害虫、保住收成的“免费长工”。他追逐的是片刻的欢愉,而他父母追逐的,是未来一整年的生计。
这片土地,在梅挚的记忆里,是童年的香甜;但在他父母的骨子里,是生存的苦涩。多年以后他才会明白,他童年闻到的所有稻香,都混杂着父母流淌的汗水的咸味。
日头渐渐毒了起来,像一口被烧得发白的铜锣,悬在天上,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皮肤。梅母终于直起身,唤道:“歇口气,到树下来喝口水。”
田边那棵大榕树,是这方圆几里唯一的荫蔽。树冠巨大,像一把撑开的绿伞,将灼人的日光滤成一地细碎温柔的光斑。一家三口坐在树下,梅震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仰头灌下一大口凉茶,喉结滚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梅挚好奇地盯着他爹的喉结,觉得像一只被吞进了肚子里的青蛙,还在一跳一跳。
一个邻人挑着空担子从田埂上走过,见到梅震,便停下来,用袖子擦着满脸的汗,愁眉苦脸地开了腔:“梅秀才,看这天时,怕是又要旱一阵。渠里的水都快见底了。”
梅震放下水囊,也抬头望了望天,天边灰蒙蒙的,没有一丝云彩。他皱起眉头:“是啊,就怕秋里收成不好,官府的税又……”他话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那邻人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如今这日子,就像走在那窄田埂上,一步都错不得。”说完,又摇摇头,挑着担子走了。
梅挚听不懂他们话里的愁苦,他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根小树枝去捅一个蚂蚁窝,看着那些黑色的小东西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觉得这比什么都有趣。
等邻人走远了,梅震看着儿子那浑然不觉的快乐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摸了摸那颗被泥巴和汗水弄得脏兮兮的小脑袋,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这片土地,喃喃地叹了一句:
“民以食为天啊……”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投进了梅挚那片清澈见底的心湖。他停止了对蚂蚁的“骚扰”,仰起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好奇,他认真地问:
“爹,‘天’是什么味道的?好吃吗?”
梅震被问得一愣,随即那满脸的疲惫和愁容,竟被这句童言无忌给冲开了一道口子,化作一声哭笑不得的叹息。他没法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解释什么是“天”,什么是“民”,什么是生存的沉重与艰辛。他只是把儿子搂进怀里,用粗糙的下巴扎了扎他细嫩的脸颊,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就像一道封印,把一个沉重的问题,永远地锁在了儿子的心里。
歇息够了,一家人准备收工回家。梅挚在田埂上发现了一把被遗忘的镰刀,月牙形的刀刃在夕阳下闪着一层冷冷的、诱人的寒光。他觉得这东西比树枝好玩多了,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抓。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那冰凉的金属时,一只宽厚而布满老茧的大手,稳稳地盖在了他的小手上,阻止了他。是梅震。
这一次,梅震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儿子齐平,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握着梅挚的手,让他触摸镰刀的木柄,而不是刀刃。
“挚儿,记住,这是镰刀。”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它是用来收割的。收割田里的稻谷,就能让咱们全家有饭吃。但是,”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它的刃,也能割伤人,会流血。”
梅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对“流血”还没有清晰的概念,但他能感觉到父亲语气里的郑重。
梅震看着儿子懵懂的眼神,沉默了片刻,忽然指了指远处那条通往县城的官道。夕阳下,官道像一条蒙尘的灰带,偶尔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上面移动。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轻得仿佛怕被风吹走:“官府里派下来收税的差役,也是一种‘镰刀’。他们收割的,是咱们这些庄稼人的活路。”
他那天没能拿到那把镰刀,但他得到了一个更锋利的东西——一个问题。
梅挚看着自己白嫩的小手,又看看父亲那双被生活磨砺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一个模糊的念头第一次在他心里升起:为什么会有不同的“镰刀”?为什么有的镰刀收割稻谷,有的镰刀却要收割活路?
这个问题,他将用一生去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