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请柬在梅震的书箱底层压了快半个月,取出来时,还带着一股樟木混合着旧书页的、庄重的霉味。
母亲李氏停下手中的针线,看着丈夫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抹平纸上那一道浅浅的折痕,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易碎的玉。梅挚也凑了过来,他那件唯一还算体面的细布短衫,袖口处磨出了毛边,母亲正用从自己旧衣上拆下的线,一针一线地把它补回去。
“就为了一场文会,至于么?”李氏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埋怨丈夫的小题大做。
梅震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请柬上,那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写着几个字,梅挚只认得“月旦评”和自己的姓,其余的字扭在一起,像一群打架的蚂蚁,神气又陌生。他觉得这张薄薄的麻纸,比乡塾里先生那把油光发亮的戒尺还要神圣。戒尺只能管束几十个蒙童,而这张纸,似乎能通往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挚儿,”梅震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刻意压低的郑重,“明日,你随我同去。”
梅挚的心猛地一跳。
“他还是个孩子,去那地方做啥子?听也听不懂。”母亲的针尖顿了一下。
“正因为听不懂,才要去。”梅震将请柬重新夹进一本《论语》里,动作一丝不苟,“让他晓得,读书人的正经事是啥样的。不能总在田埂上打转,以为识得几个字,就能把天下道理都看穿了。”
他一边说,一边给梅挚普及诗会的规矩。见了长辈要如何叉手行礼,入座时不能抢了主位,席间不可高声喧哗,更不能对长辈的诗文随意点评。他说得详尽又严肃,仿佛在传授一门绝世的武功秘籍。
梅挚听得连连点头,把每一条都刻在心里。他不知道,父亲之所以如此郑重,是因为三年前的同一场文会,他因囊中羞涩,凑不出一壶像样的薄酒作为贺礼,被主人家安排在了最末的角落,整场都插不上一句话。这一次,他当掉了妻子的一支旧银簪,换来一坛好酒,才终于觉得有了踏进那道门槛的底气。
他只告诉儿子,去了要懂礼貌。却没说最重要的一条:去了,千万别说实话。因为那间屋子里的大部分“风雅”,都是靠互相给面子才勉强撑起来的。
文会设在县里王秀才家的厅堂。
梅挚跟着父亲踏进门槛时,一股劣质檀香混合着酒气的味道便扑面而来。他有些不适地皱了皱鼻子,却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
厅堂不大,却挤了二三十个头戴方巾、身穿长衫的文人。他们或三五成群,围着一张字画低声品评;或独自一人,手持酒杯,对着窗外摇头晃脑。光线从格窗透进来,被香炉里升腾的烟雾搅成一缕缕浑浊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在舞蹈。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梅挚看不懂好坏,只觉得那山水比自家后山多了几分仙气。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没有泥土的腥味,没有牲畜的叫声,甚至连人的说话声,都像是被一层薄纱裹着,听不真切,却显得格外高深。
梅挚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对每一个迎面走来的长辈叉手行礼。那些伯伯叔叔们,有的会含笑点头,有的则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他一眼,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的、让他不太舒服的意味。
他被安排在父亲身旁的一个小凳上,位置偏僻,刚好能看见大部分人的侧脸。
文会很快进入了正题。众人落座后,话题的中心,是一本刚从成都府传回来的诗集。书的封皮是崭新的,纸张泛着微微的黄,散发出一种好闻的墨香。梅挚听他们说,这书的序言,是蜀中大儒彭乘先生亲笔所作。
“彭先生”这个名字,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水面,立刻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个面色红润的胖秀才,端着酒杯,用一种咏叹的调子开口:“彭先生此序,当真是字字珠玑!尤其那句‘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何其壮哉!我辈读书人,当以此为圭臬啊!”
他说话时,眼睛微微闭着,仿佛已经沉醉在那“不朽之盛事”里。梅挚屏住呼吸,觉得这位胖伯伯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学问家。
“王兄所言极是。”另一个山羊胡老者抚着胡须,接话道,“彭先生的学问,早已超脱了辞藻的窠臼,直抵本心。你看他这句,‘民胞物与,感时伤怀’,若无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如何能写出这般风骨?”
“风骨?”梅挚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他不太懂,只是隐约觉得,这大概是一种比骨头更硬、更值钱的东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那本诗集,谈论着“风骨”、“意境”、“格律”、“气象”。那些词汇像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在梅挚的头顶盘旋,他一个也抓不住,却被那绚烂的景象迷住了。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学问,是能让一群人坐在一起,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时间,只为了几句诗、几个字而激动不已的、神仙般的学问。
他看着父亲,梅震也端着酒杯,虽然没怎么说话,但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混杂着向往与自豪的神情。
梅挚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他不知道,那个把“民生疾苦”挂在嘴边的胖秀才,自己家就放着年息五分的印子钱;那个感叹“世风日下”的山羊胡老先生,出门时还顺走了主人家门前的一盆兰花。
这,就是他此刻向往的“风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梅挚肚子里的茶水涨得厉害,他悄悄拉了拉父亲的衣袖,梅震会意,指了指后院的方向。
他猫着腰,尽量不发出声音,溜出了厅堂。
后院比前厅冷清得多,只有一个简陋的茅厕。他刚解决完内急,正要回去,却听到茅厕旁的小树林里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声音压得很低,还带着几分醉意。
“……狗屁不通!那也叫诗?‘明月照高楼,清风拂我袖’,这等句子,村里的三岁蒙童都会念!”
“嘘……小声点!王秀才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那首诗,不过是想在年底的考评里,让县里的教谕多看他一眼罢了。”
“就他?还想当官?我看他那脑子,连算盘都打不明白!还有今天这酒,淡得跟马尿一样,亏他还好意思拿出来待客!”
“行了行了,别说了。咱们今日来,不就是为了见见张主簿家的那位外甥么?听说他这次从京城回来,带了不少门路……”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伴随着一股尿骚味传来。
梅挚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他脑子里一片混乱,里面那些高深莫测的“风骨”、“意境”,瞬间被“狗屁不通”和“马尿”冲得一干二净。他不敢再听下去,慌忙跑回了厅堂。
厅堂里,气氛正值高潮。主人王秀才正涨红了脸,摇头晃脑地吟诵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众人则一脸陶醉,不时发出一两声恰到好处的赞叹。
梅挚看着眼前这群仙风道骨的“读书人”,再想起刚才茅厕旁的对话,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他觉得这个厅堂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每个人都在卖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只有他,一个不小心闯到后台的观众,窥见了一丝卸妆后的真相。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群天上的星辰,结果发现那不过是一堆地上的萤火虫,还得凑在一起才有点亮光。
回家的路上,月光清冷,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梅挚心中的激动早已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困惑。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爹,我们……以后也能像他们一样吗?”
梅震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梅挚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借着微醺的酒意,梅震停下脚步,指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缓缓开口:“挚儿,他们看起来,就像这天上的月亮,光鲜亮丽。”
梅挚抬头看着月亮,点了点头。
“但你要记住,”梅震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他们的光,大都是借的。有的是借了祖宗的,有的是借了权贵的,还有的是……互相借的。”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真正自己发光的,是星星。太少了。”
父亲今晚点燃了他对星空的向往,又告诉他,想成为真正的星星,不能只靠借光。
这孩子,今晚怕是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