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挚踏进三元茶馆的第一天,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锅滚开的杂碎汤。
空气是浑的。廉价茶叶的涩味、汗酸味、脚底泥土的腥气,还有隔壁肉铺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全被头顶那几扇不开的木窗闷在了一处,搅成一团,糊在脸上。他爹梅震的命令简单到近乎无理:“去,坐着,听。听足一个月,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
梅挚在最角落的位置寻了张桌子。桌面试油腻的,像涂了一层陈年包浆。他坐下,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圣人牌位前听讲的弟子。伙计端来一碗茶,水是滚烫的,茶叶在浑黄的汤色里上下翻滚,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想格物,想致知。圣人书上说,万事万物皆有其理。可他竖起耳朵,听了整整一个时辰,只格出了一地鸡毛。
东头桌的张屠户在抱怨自家婆娘卷走了他半个月的屠宰钱,唾沫星子喷得比他砍肉的刀还快。西边那桌的几个老农,为一个“盐引”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那神情,仿佛不是在谈论盐,而是在分割一块看不见的田地。还有个货郎,正唾沫横飞地吹嘘,县衙里的马快头是他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表亲,连带着他卖的针头线脑,似乎都沾染上了官府的威严。
梅挚试图用《大学》里的道理去归纳,去分析。张屠户的家事,是“齐家”之反面教材;老农的争论,关乎“国计民生”之细枝末节;货郎的吹嘘,则暴露了“官民”之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依附关系。他脑子里条条框框,清晰得很。可这些道理,就像一把精致的梳子,想去梳理一团被猪油浸过的乱麻,根本无从下手。
他曾经以为天下最难懂的是《尚书》,现在才发现,比《尚书》更难懂的,是三元茶馆里那帮老茶客的闲聊。
茶碗里的水从滚烫放到温凉,又被伙计续上开水,再次滚烫。梅挚一口没喝。他的耳朵像一张网,捞上来的却是满网的泥沙。他爹究竟要他听什么?听那头走失的牛,还是那房漏雨的屋?
日头从东窗移到西窗,茶馆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唯一不变的,是那股子浑浊的热闹劲儿。梅挚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的异乡人,坐在一座信息的孤岛上,只能被动接收着那些毫无章法、粗鄙不堪的声浪。他感到一种智识上的羞辱。
半个月后,梅挚成了茶馆里一件会喘气的摆设。
他不再挺直腰杆,而是学会了将手肘支在桌上,用一种近乎慵懒的姿态,将自己融进那片嘈杂的背景里。他面前的茶碗,也终于有了被饮用的痕迹。他甚至能从一个茶客清嗓子的声音里,分辨出他接下来要说的是家长里短,还是又要抱怨官府的新税条。
这孩子,进化了。
他的目光不再迷茫地四处扫射,而是变得像一枚精准的绣花针,在纷乱的谈话中,准确地挑出那些他开始觉得“有用”的线头。
“……那‘青苗钱’,说是好心,可放下来的钱还没捂热,衙门里那帮人就盯着你秋后的粮食了。利滚利,比驴打滚还快!”一个干瘦老者把茶碗重重一墩,满脸的褶子都在发苦。
“嘘!小声点!我跟你们说,想少交点税,得找对人。户房的李书吏,就好那一口‘雨前毛尖’,你懂的。”一个穿着绸衫的胖商人挤眉弄眼,声音压得像蚊子叫。
“屁用!李书吏算个球!上头还有主簿,主簿上头还有县丞!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上次那桩田产官司,光是给‘门子’的‘辛苦钱’,就花了三贯!”
梅挚的指尖在粗糙的碗沿上无声地划过。他脑中那张混乱的图景,开始自动归类、分区。
一类,关于“钱”。赋税、徭役、盐引、物价、生意经。这是所有话题的根,几乎每一句抱怨、每一次争吵,都离不开这个字。
一类,关于“法”。官司、纠纷、差役的威风、牢狱的黑暗。这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刀,平时看不见,一旦落下,谁都躲不掉。
一类,关于“权”。谁是县太爷的连襟,谁和主簿是同乡,谁能一句话让城门的兵痞点头哈腰。这是一张看不见的网,比县衙的告示贴得更广,也更有用。
他发现,茶馆里的人几乎不谈“仁义道德”,他们只谈三件事:怎么搞钱,怎么保命,怎么看别人笑话。而这三件事,恰恰是圣贤书里从不屑于细说的。那些被茶客们当作“常识”的东西,比如打官司要先给“门子”塞钱,对梅挚来说,却不啻于一个个惊雷。这个“常识”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他所学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信条上,打得他头晕目眩。
一个未来的政治家,正在用最笨的方法,绘制他人生中第一张“社会权力结构图”。
一个月期满,梅挚回到家中。梅震正在院里侍弄他那几盆兰草,头也不抬地问:“听出什么了?”
梅挚没有像往常那样引经据典,说什么“民生多艰,吏治不清”。他只是在父亲身边的小凳上坐下,给他续了杯茶,平静地讲了一个故事。
“茶馆里有个叫赵老四的,是个瓦匠。上个月,他跟邻居为了屋檐滴水的事吵起来了。邻居说他家的屋檐多伸出来三寸,雨水全滴他家墙角,把墙基都泡松了。赵老四不认,说自家屋檐是按老规矩造的。”
梅震停下手中的活,侧耳听着。
“两人先是吵,后来动了手。邻居的儿子在县衙当差,就去报了官。差役来了,不问青红皂白,先把赵老四锁了,说他‘聚众滋事’。赵老四的老婆到处求人,给差役塞了五百文钱,才把人放出来。事情还没完,官司打到公堂上,县丞老爷让他们自己请人丈量。请人不要钱?量完了,又说要调阅地契,看当年划界。调阅不要钱?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月,赵老四那点积蓄全填进去了,花了快二两银子,最后县丞判,让他把屋檐锯掉三寸。赵老四不服,还想再告,被他老婆死死拉住了。”
梅挚讲完,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那茶水的苦涩,他现在已经品出了一丝回甘。
梅震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所以,我那两文钱……”
“爹,”梅挚打断了他,目光清澈而平静,平静得让梅震有些陌生,“你那两文钱,买的不是白菜,也不是邻里和睦。”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像是把这一个月听来的所有嘈杂,都淬炼成了这几句话。
“你买的,是‘不上公堂’的权利,是‘不被差役盘剥’的资格,是‘不让小事变大事’的安宁。这份安宁,在书上是‘天下太平’四个字。但在新繁县,它就值两文钱。”
梅震手里的剪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先是震惊,然后是茫然,最后,是一种混杂着欣慰与心疼的复杂光芒。他以为自己给儿子出了道题,没想到,儿子却交回来一篇他自己都未曾想透的文章。
那一刻,梅挚的童年志向,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它不再是空洞的“为国为民”,而是具体到——要让天下的安宁,不止值两文钱。要让天下的道理,能比两文钱更有用。
这个志向,听起来朴素,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沉重,也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