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你去成都,不是去游山玩水,是去给咱家挣一条活路回来。
考不中,就别回来了。
这话,她说得很平,像在说今天天气要变。梅挚跪在堂屋冰冷的地上,听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他没哭,也没点头。他只是把头重重地磕下去。
咚。
一声。
又一声。
咚。
额头抵着粗糙的青石板,那股子凉气,顺着骨头往上钻。他知道,这三个头磕下去,就把自己未来十年的自由和快活,全都抵押出去了。
行囊很简单。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母亲连夜烙的几个糠饼,还有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钱袋是张员外给的,布料还算厚实,里面的铜钱和碎银子撞在一起,发出一种让人心安又心慌的闷响。
天还没亮透。
院子里的竹子,叶子上挂着露水,在晨风里轻轻地抖。母亲站在门口,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根钉子,把他钉在原地。
梅挚背起行囊,转身,没敢再看她一眼。
他怕自己走不动。
成都府。
人多。
茶馆多。
读书人,也多。
彭乘给他安排的院子在少城,清净。院里有口井,井水甜。还有一棵石榴树,开着火红的花。
梅挚没心思看花。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彭乘给他引荐的先生,姓吴,是府里有名的宿儒。据说经他点拨过的学子,十有八九都能榜上有名。
吴先生不老,看着也就四十出头。一张脸,瘦,白,没什么表情。像一块放久了的冷豆腐。他手里总盘着两颗铁胆,铁胆在他掌心慢悠悠地转,发出“骨碌碌”的轻响。
梅挚把自己的文章呈上去。是他这几年最得意的几篇。有策论,有诗文。字是他一个一个用心写的,墨是他自己一口气一口气磨的。
吴先生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叠纸。
像夹起一片无关紧要的枯叶。
他看得很快。
眼睛从纸上一扫而过,脸上那块冷豆腐,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屋子里很静。
只有那两颗铁胆“骨碌碌”的声音,还有窗外头传来的、小贩叫卖凉粉的吆喝。
“……冰粉、凉粉”
那声音,甜丝丝,懒洋洋的,把屋里的沉闷搅得更沉闷了。
吴先生看完了。
他把那叠纸,轻轻放到桌角。像放下一件用不着的东西。
他端起盖碗茶,撇了撇浮沫,喝了一口。
“你觉得,你写得很好?”
梅挚的腰杆挺了挺。
“学生不敢说好,只是……”
“只是呕心沥血,是也不是?”
吴先生打断他。
梅挚没说话。默认了。
吴先生把茶碗放下,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梅挚的心口上。
“文笔不错。”
“锐气也足。”
“拿去给春熙路上的姑娘们看,兴许能骗几滴眼leì。”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神采。
一种讥诮的神采。
“拿去给考官看,”他说,“废纸一张。”
梅挚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从一堆故纸堆里,慢悠悠地抽出一份卷子。卷子已经泛黄,边角起了毛。
“看看这个。”
“去年的解元。姓赵。”
“通篇废话,毫无新意。引经据典,全是陈词滥调。”
吴先生把卷子推到梅挚面前。
“但他每一个字,都在考官想看的位置上。每一个典故,都用得恰到好处,既显了学问,又没出半点差错。”
“科举,是让你当个好木匠,尺寸、榫卯,分毫不差。”
“不是让你当个好画家,泼墨挥毫,自抒胸臆。”
“懂了吗?”
梅挚盯着那份解元的卷子。
上面的字,工整得像用尺子量过。文章的起承转合,也像一座用积木搭起来的牌楼,稳当,漂亮,就是没有半分活气。
他懂了。
也懵了。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三天。
三天三夜。
墙上贴满了那些被称为“时文”的范文。像一张张符咒,把他围在中间。
他一遍一遍地读。
读得嘴唇发干,眼睛发涩。那些四平八稳的句子,那些歌功颂德的腔调,像一条条虫子,往他脑子里钻。
他拿起笔。
想写一句“圣天子垂拱而治,四海升平”。
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新繁县里,孙三娘那张没了血色的脸,还有赵麻子那只抓鸡的手。
一阵恶心。
他冲到院里,对着那口井,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吐出了一肚子的酸水。
井水映出他的脸。
苍白,瘦削,眼神里全是挣扎。
第四天早上。
他推开门。
彭乘正坐在院里的石榴树下喝茶。看见他,彭乘愣了一下。
“你这是……见鬼了?”
梅挚没理他。
他双眼通红,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他手里捏着一张纸。
他把纸递给彭乘。
彭乘接过来一看。
是一篇策论。
题目是《论黄河水患之疏导》。
文章引经据典,对仗工整,结构无懈可击。通篇都在赞美大宋河工之策的英明,仁宗皇帝的圣德。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挑不出错。
彭乘看完,沉默了很久。
“这是……吴先生教的?”
梅挚点点头。
“好。”彭乘把文章还给他,“是篇能高中的好文章。”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就是不像你写的。”
梅挚接过那张纸,没说话。
他走到窗前。
窗外,是成都府的万家灯火,一片繁华。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迷茫。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像淬了火的火焰。
他对着窗外那片他即将要去征服、也即将要被其吞噬的繁华,在心里,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
一个毒誓。
十年。
我给自己十年。
用这十年,换一身官袍。
十年之后,我今日所写的每一个字,都要变成千百倍的利剑。
刺向那些,让我不得不如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