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被两文钱的白菜问住了以后,梅挚便病了一场。
不是伤寒,也非风热,郎中诊不出脉象,母亲的汤药也喝不进去。他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三天。往日里被他视若珍宝的书册,此刻却像一群沉默的仇家,被他胡乱推到桌角,堆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危崖。
他手里攥着那两枚铜钱,指腹已将上面的“天圣元宝”四字磨得温热。铜钱冰冷、坚硬,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实在感,可他从《论语》《孟子》里背下的那些道理,却头一次显得那般虚浮、轻飘,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
父亲梅震进来过几次,端着饭碗,欲言又止。他看着儿子瘦削的背影对着一堵白墙发呆,心里又急又痛。他教了儿子十年圣贤之道,教他“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教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喂到儿子嘴里,儿子也全吞下去了,成了新繁县远近闻名的神童。可如今,这神童却被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噎住了——知道那么多,为何连一棵白菜的价钱都断不明白?
梅震想开口,却发现自己也无话可说。他教了儿子十年“是什么”,却从未教过一天“为什么”和“怎么办”。他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个老师,或许也该毕业了。父子二人隔着一室沉默,那沉默像书页间的霉味,沉闷而又固执。
第四日午后,一个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梅家的沉寂。
“梅家小友,听说你把自己读成了个书痴,连门都不出了?”
人未至,声先到。梅挚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青色襴衫的青年士子,正长身玉立在院中,眉眼含笑,顾盼间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气度。正是父亲的旧友之子,已在成都府小有名气的才子——彭乘。
梅震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将彭乘迎了进来,又叹着气把梅挚这几日的魔怔说了。
彭乘听完,并未急着去书房劝慰,反而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笑道:“这有何难?读书读到墙角里,出来透透气便是。挚弟,出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拒绝的亲和力。梅挚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出来。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手里的铜钱攥得更紧了。
彭乘没有看他手里的铜钱,而是从随身携带的书筒里,抽出了一卷物事,在石桌上缓缓展开。那不是什么名家字画,而是一张绘制颇为精细的蜀地地图。
“你来看。”彭乘的手指点在地图一角,“这里,是新繁。”
他的指尖修长有力,顺着一条墨线缓缓移动。
“从这里,到成都府,该怎么走?”
梅挚皱眉,这算什么问题?他脱口而出:“沿官道南行,过毗河,约莫一日脚程。”这是书上写的,他倒背如流。
彭乘笑了,手指并未停下:“官道好走,可若是夏日暴雨,毗河涨水,渡口封了呢?”
梅挚一愣,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
彭乘的手指又在地图上轻轻一点:“你看,地图上官道旁还画了条虚线,是条乡间小路,可以绕到上游一座石桥。但地图上没告诉你,那条路是不是泥泞难行,会不会有盗匪出没,石桥又是否年久失修。这些,地图上可有?”
梅挚怔怔地看着那张地图,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城郭道路,清晰分明,一如他脑中的经史子集。可彭乘的几句话,却像是在这平整的纸面上,凿出了无数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书,就像这张地图。”彭乘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它告诉你哪里有山,哪里有河,告诉你‘仁义礼智信’,告诉你‘民贵君轻’。可它没告诉你,当你带着满腹经纶走出书房,遇到的第一个贪官污吏该如何应对,碰上的第一场天灾人祸该如何处置。”
他看着梅挚,目光清亮如水:“书告诉你‘民贵君轻’,但没告诉你怎么让高高在上的皇帝相信这句话,怎么让手握权柄的贪官害怕这句话,又怎么让食不果腹的百姓因为这句话能多吃上一口饱饭。这些,地图上没有,书上也只写了一半。”
梅挚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手心冒汗,那两枚被他攥了几天的铜钱,此刻竟有些烫手。
彭乘顿了顿,继续说道:“另一半,得用脚去走,用眼去看,用心去想。你得亲自去渡口问问船家,过河要几文钱,看他是不是趁着涨水坐地起价;你得亲自去田里问问农夫,今年的收成如何,官府的税吏又盘剥了几成。你把这些都看明白了,想透了,再回头读‘民贵君轻’四个字,那分量,可就大不一样了。”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又似惊雷贯耳。梅挚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那堵困了他数日的无形之心墙,轰然倒塌。他呆呆地看着石桌上的地图,又看看院外那片真实的天空,眼神从长久的迷茫,逐渐变得清亮、锐利。
一旁的梅震听得目瞪口呆。他让儿子读万卷书,彭乘却是在教他行万里路——而且这第一步,竟是从家门口那最不起眼的菜市和茶馆开始。
彭乘见梅挚神情有异,知道他已有所悟,便不再多言。他潇洒地卷起地图,塞回书筒,起身告辞。
走到院门口,他又回过头,对梅挚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挚弟,别总盯着书看了。从明天起,你去县城的茶馆里坐着,什么也别干,就听。听那些小贩、差役、货郎、说书的都聊些什么,骂些什么,又盼些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梅挚紧握的拳头上。
“一个月后,你再来告诉我,你爹那两文钱,到底‘买’了些什么。”
话音落下,彭乘已大笑着飘然而去,只留下一个青色的背影。
梅挚愣愣地站在原地,缓缓摊开手掌,那两枚铜钱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第一次觉得,这小小的方圆之间,竟藏着一个比所有经史子集加起来还要大、还要深奥的世界。
一个有趣,也……危险得多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