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榜那日,京城的太阳似乎也比往日更灼热几分。
贡院门前那条宽阔的御道,此刻早已被人海淹没。比之开考那日的紧张,今日的气氛更是复杂到了极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焦灼,那是由数千名士子及其家人亲友,共同升腾起的、对命运裁决的最后等待。
梅挚、彭乘、何中立三人,被裹挟在这汹涌的人潮之中。即便是强作镇定如梅挚,此刻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膛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攥紧,掌心里已是一片湿滑的汗意。
他不是怕落榜。经历过蜀地那场淬火般的磨砺,他对个人的得失荣辱,早已看淡了许多。他怕的,是辜负。辜负母亲那双望眼欲穿的眼睛,辜负友人们不离不弃的信赖,辜负自己心中那份好不容易才重新建立起来的、对“公道”二字的信念。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陌生的脸。有的因过度激动而涨得通红,有的因极度紧张而面无血色,有的则在故作镇定地与同伴谈笑风生,但那游移不定的眼神,却早已出卖了他们内心的慌乱。十年,甚至数十年的寒窗苦读,成败荣辱,皆系于此一役。这座龙门,对岸是青云之路,此岸,或许便是万丈深渊。
“来了!出榜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声嘶力竭。
刹那间,所有的喧嚣与议论,都化作了一股巨大的推力,将所有人向着那面高悬的杏黄色皇榜挤去。维持秩序的兵丁,在这股洪流面前,也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2
“大宋天圣八年,省试中式进士榜!”
一名中气十足的榜官,立于高台之上,手持榜文,高声唱名。他的声音,如同上帝之鞭,每一次落下,都在人群中激起一片或狂喜或沉痛的浪花。
“第一甲第一名,王尧臣!”
“第一甲第二名,韩琦!”
“第一甲第三名,杨偕!”
……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惊叹。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个光耀门楣的名字,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梅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接下来的二甲进士,才是人数最多,也是竞争最为惨烈的部分。
榜官的声音,继续在空中回响,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如同一个个被赋予了新生或宣判了死刑的灵魂。
梅挚紧紧地盯着那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皇榜。他的心,随着那榜官的声音,一起一伏。他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也听到了更多陌生的名字。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二甲第十九名,彭乘!”
“中了!景宜兄中了!”何中立激动地抓住彭乘的手臂,大声喊道。
彭乘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他重重地拍了拍梅挚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鼓励。
梅挚的心,跳得更快了。
“……二甲第三十六名,何中立!”
“我也中了!我也中了!”何中立几乎要跳了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
三位挚友,已有两位金榜题名。所有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梅挚的身上。
梅挚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直线。他依旧死死地盯着那面皇榜,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宣判。
榜官的声音,不疾不徐,继续向后念着。
终于
“……二甲第五十二名,梅挚!”
当“梅挚”这两个字,清晰地、响亮地,从那榜官的口中传出,钻入他的耳中时,梅挚感到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轰”的一声,炸开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耳边,是彭乘与何中立欣喜若狂的呼喊,是周围人羡慕与祝贺的嘈杂之声。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面红榜,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两个字。
梅挚。
那两个字,仿佛在发光,灼痛了他的眼睛。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
那不是软弱的泪,而是激动的泪,是感慨的泪。那泪水里,有十年寒窗的孤寂,有丧父之痛的酸楚,有家徒四壁的艰辛,有科场舞弊的屈辱,有身陷囹圄的愤懑……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酣畅淋漓的释放。
他不是喜极而泣。他是将那积压了太久的苦,都化作了这滚烫的泪水,尽数倾泻了出来。
“我们中了!我们都中了!”
彭乘与何中立,一左一右,紧紧地抱住了他。三位在蜀地风雨中结下深厚情谊的挚友,此刻,在这京城的皇榜之下,相拥而泣。
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多余。
3
喜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最快的速度,跨越千山万水,飞向了那个名为新繁的小县城。
当那匹披红挂彩的报喜快马,一路敲锣打鼓地冲进梅家所在的村落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喜报”
“天圣八年省试,新繁县梅挚,高中二甲第五十二名进士!”
报喜官差那高亢的声音,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巨石。
正在院中纺纱的梅母,听到这声音,手中的纱锭“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当她看到那匹神气十足的高头大马,看到那名官差手中高举的朱红喜报时,她那双昏花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泪水。
她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喜报,双手颤抖,几乎拿捏不住。当“进士及第”那四个斗大的字,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时,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跌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凭那浑浊的、喜悦的泪水,顺着脸颊上那一道道深深的沟壑,无声地流淌下来。
她想起了早已过世的丈夫,想起了他临终前,拉着自己的手,嘱托自己一定要将挚儿抚养成人的情景。她想起了这些年来,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所吃过的那些苦,所受过的那些罪。她想起了挚儿挑灯夜读时那瘦弱的背影,想起了他一次次离家求学时那坚定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值了。
“我儿……我儿中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骄傲与幸福。
乡邻们蜂拥而至,将那间简陋的茅屋,围得水泄不通。道贺声、赞叹声,此起彼伏。村中的耆老,更是当即决定,要燃放鞭炮,为梅家,也为整个村子,好好地庆贺一番。
一时间,这个贫穷而又宁静的小山村,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梅母,这位一生勤劳朴实的农妇,在这一刻,成为了全村最受尊敬的人。她被乡亲们簇拥着,脸上,绽放出了几十年来,最灿烂的笑容。
远在京城的梅挚,也在数日后,收到了母亲托人捎来的家书。信中,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母亲那熟悉的、絮絮叨叨的叮嘱,以及那份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欣慰与骄傲。
梅挚手捧着家书,读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这份金榜题名的荣耀,有一大半,都属于那个在千里之外,为他默默付出了所有的母亲。
他暗暗在心中立誓:此番入仕,定要为官清正,为民请命,绝不辜负母亲的期望,绝不玷污这份来之不易的功名。
4
金榜题名后,便是琼林宴、闻喜宴、同年会,一系列属于新科进士们的荣耀与欢庆。
梅挚与彭乘、何中立三人,一同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御赐的锦袍,簪花游街,接受着万千民众的欢呼与艳羡。那一刻,他们是天之骄子,是整个帝国的未来。
在庆祝的酒宴上,三人再次聚首。
“想当初,你我三人在蜀中相识,何曾想过,竟能有今日,同榜及第,共饮此杯庆功之酒!”何中立举杯,感慨万千。
“是啊,”彭乘也笑道,“尤其是公辅,历经磨难,方得此功名,更是难能可贵。来,我等当共敬公辅一杯!”
梅挚举起酒杯,与二人的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此番能有今日,全赖二位兄长扶持。此情此谊,梅挚,永不敢忘。”他真诚地说道,“只是,这金榜题名,不过是我等仕途之始。前路漫漫,挑战重重。你我当约定,无论日后官居何位,身处何方,都绝不忘记今日之志,绝不忘记我等读书人‘为民请命’的本心。”
他的话,让彭乘与何中立都收起了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公辅所言极是。”彭乘点头道,“我等当共勉之。”
酒宴散去,夜深人静。
梅挚独自一人,回到客栈。他没有立刻睡下,而是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份刚刚颁发的朝廷邸报。
邸报上,公布了他们这批新科进士的初步授官意向。
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梅挚,拟授“大理评事”。
大理寺,乃是朝廷的最高司法机构,掌管着全国的刑狱审判。而大理评事,虽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却是进入这个权力中枢的起点。
梅挚知道,这或许,便是那位对他青眼有加的晏殊大人的安排。但他也同样清楚,大理寺,这个审判天下不公之地,也必然是各种势力交错、各种阴谋汇聚之所。
一场更为复杂、也更为艰巨的官场磨砺,即将拉开帷幕。他那份金榜题名的喜悦,在这一刻,渐渐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对未来的清醒认知与责任担当。
他吹熄了灯火,窗外,是京城浩瀚的星空。他的仕途之路,就像这星空一般,充满了未知,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