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理寺的档案室,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顶到昏暗的屋梁。架子上,密密麻麻地码放着浩如烟海的卷宗,从本朝开国,到天圣年间,数十年的王朝法度、人间悲欢,都浓缩在这些泛黄的、散发着陈旧纸墨气息的故纸堆里。
梅挚几乎将所有公务之外的时间,都耗在了这里。
他像一个饥渴的探幽者,在这片由律法与判例构成的幽深森林里,不知疲倦地探索着。他埋首于《宋刑统》那浩繁而又枯燥的条文之中,逐字逐句地研读、揣摩。有时,为了一条律令的立法本意,他会翻遍相关的经义注疏;有时,为一个判例的量刑尺度,他会查阅数十份相似的旧案。
他发现,律法,远非书斋里所想象的那般,是黑白分明的戒尺。它更像是一张巨大而又复杂的网,网眼的大小,收缩的松紧,都取决于执网者的手。
他会主动去旁听大理寺少卿或资深评事审理案件。他站在公堂的角落里,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观察着堂上的一切。他看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官僚,如何通过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提问,便让狡猾的讼师方寸大乱;他看他们如何引经据典,将晦涩的法条,阐释得浅显易懂,令人信服;他也看他们如何在情与法之间,做出艰难而又微妙的权衡。
他将这些,都一一默记在心,回到自己的官房后,再反复琢磨、推演。
他的勤奋与那股近乎痴迷的钻研劲头,在大理寺这个讲究资历与人脉的衙门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因此,引起了一些真正有学问的老官员的注意。
评事司的司直,一位姓赵的老推官,便是其中之一。赵推官一生沉浸于刑名之学,为人孤高,不喜交游,但对梅挚这个虚心好学的后辈,却颇有几分青眼。
一日,梅挚正为一桩盗窃案的量刑而苦恼,便拿着卷宗,去向赵推官请教。赵推官听完他的困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前朝的判例汇编,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梅挚。
“你自己看。”
梅挚接过一看,只见那判例所载,亦是一桩盗窃案,案情与自己手中这桩,竟有七八分相似。但判决结果,却大相径庭。
“这……这是为何?”梅挚不解。
“律法,是死的。”赵推官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但人,是活的。案子背后的人心向背,民情风俗,皆是量刑时需要考量的‘活法’。你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回去,把这本《折狱龟鉴》通读一遍,再来与我说话。”
梅挚如获至宝。他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几句话,却是这位老推官一生断案经验的精髓。他捧着那本书,深深一揖。
他在这座冰冷的官署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学问传承的温度。
2
大理寺,不仅是审案之地,更是京城官场一个重要的人际交汇之所。
梅挚在日常的政务处理中,开始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官员。他渐渐学会了,如何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衣着做派中,去判断其品级、出身与派系。
他结识了那位对他颇为赏识的大理寺少卿,姓吕,名夷简。吕少卿为人方正,不苟言笑,却是大理寺中公认的“清流”砥柱。他见梅挚勤勉好学,又颇具风骨,便时常在公务之余,将梅挚唤至自己的签押房中,与他谈论时政,指点迷津。
“为官之道,首在‘慎’字。”一次,吕少卿看着窗外的庭院,意有所指地说道,“慎言,慎行,更要慎交。这京城之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你看那些表面上与你称兄道弟之人,未必真心;而那些对你敬而远之之人,也未必就是敌人。”
梅挚知道,吕少卿这是在提点他。自那日琼林宴后,他的诗名与在蜀地的“义举”,让他在京城士林中声名鹊起,前来拜访、结交之人,络绎不绝。其中,固然有真心赏识他才华的同年与名士,却也夹杂着不少动机不明的投机之徒。
吕少卿会通过讲述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案例,向梅挚揭示这官场背后的复杂性。他告诉梅挚,大理寺所审理的许多案件,其背后,都牵扯着朝堂之上不同派系的政治博弈。一桩看似简单的民事纠纷,其最终的判决,都有可能影响到某位尚书的升迁,或是某位宰执的声誉。
“你须记住,”吕少卿的语气,变得异常郑重,“我辈执法者,手中所持,乃是国之公器。上不愧于君父,下不负于百姓。至于那些人情世故,派系之争,能避则避,不能避,则守住本心,守住这尺寸之间的公道。如此,方能在这浊世之中,保全自身。”
梅挚将吕少卿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通过自己的观察,也印证了吕少卿的话。他看到,有些官员,每日里忙于迎来送往,公文在案头堆积如山,却从不批阅;而另一些官员,则兢兢业业,为了一桩陈年旧案,可以连续数日不眠不休。
他开始学着,去辨识这官场中的“清流”与“浊流”。他开始明白,自己未来的路,该与何人同行,又该与何人,划清界限。
3
理想与现实的碰撞,来得比梅挚想象的,更为直接,也更为残酷。
一日,他奉命旁听一桩由同僚主审的案件。案情很简单,一名权贵子弟,当街纵马,踩伤了一名平民,致其重伤。人证物证俱在,案情清晰,本应依法严惩。
然而,在公堂之上,梅挚却看到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
那位主审的评事,对那名肇事的权贵子弟,和颜悦色,问话轻描淡写。而对那名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受害平民,却声色俱厉,反复盘问其是否是“故意冲撞”、“意图讹诈”。
最终的判决,更是荒唐。那权贵子弟,仅被判罚银十两,当庭释放。而那名受害的平民,非但没有得到任何赔偿,反而因“惊扰贵人”之过,被杖责二十。
梅挚坐在旁听席的角落里,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看到那名权贵子弟走出公堂时,脸上那得意的、不屑的笑容;他听到那名平民家属,在堂外那凄厉的、绝望的哭嚎。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在他的胸中燃烧。他几乎就要当场站起来,拍案而起,质问那位主审官,他的良心何在,大宋的王法何在?!
然而,就在他即将起身的那一刻,坐在他不远处的赵推官,向他投来了一个制止的、饱含深意的眼神。那眼神,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头脑中的冲动。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发作,于事无补,只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散堂后,他独自一人,在回廊下站了许久。他看到那位主审评事,与那权贵子弟的家人,在衙门后门的一辆马车旁,低声交谈着什么,随即,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被塞入了他的袖中。
这一幕,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碎了梅挚心中,对这座法度之地最后的一丝幻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寒与无力。
当晚,他私下里,去向吕少卿请教此事。
吕少卿听完他的叙述,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肇事者,乃是三司使家的远房外甥。而那位主审评事,他的兄长,正在三司使门下任职。”吕少卿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此事,水深得很。你初来乍到,根基未稳,切不可轻举妄动。”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枉顾国法,草菅人命吗?!”梅挚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水至清则无鱼。”吕少卿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时,暂时的隐忍,是为了将来更有力的出击。你须学会,等待时机。”
4
等待时机。
这四个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成为了梅挚心中反复咀嚼的一句话。
他没有再像从前那般,遇到不公之事,便立刻热血上涌。他学会了观察,学会了记录,学会了忍耐。
他开始在日常的工作中,更加细致地,去留意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他会记下,哪位官员,与哪位权贵,过从甚密;他会记下,哪些案件的判决,明显有违常理。他将这些,都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悄悄地记录在一本不起眼的册子里。
他知道,自己现在势单力薄,这些记录,或许并不能立刻改变什么。但它们,就像一颗颗埋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长成足以撼动黑暗的参天大树。
一日,他在整理一批即将销毁的废旧卷宗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份十余年前的案卷。
案卷早已残破不堪,字迹也已模糊。但其中记载的内容,却让他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一桩关于京城大族“张家”,在蜀中侵占官田的案子。案子最终,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
张家。
这个姓氏,让他瞬间联想到了蜀地舞弊案中,那个若隐若现、却始终未能被彻底揪出的幕后黑手。他又联想到了自己不久前审理的“蓝田争产案”,那名乡绅背后,隐约也有京城张家的影子。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他将那份残破的卷宗,小心翼翼地藏入了自己官服的夹层之中。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他知道,自己或许,在不经意间,已经触碰到了京城官场,那个最为核心、也最为黑暗的秘密。
他所坚守的“正道”,注定是一条充满荆棘的漫漫长路。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