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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放榜那日，天色阴沉，如同所有考生那颗悬着的心。
成都贡院门前，那条平日里算得上宽敞的街道，此刻被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像一口烧开了水的巨锅，每一个气泡里都翻滚着焦灼、期盼、恐惧与渴望。彩旗无力地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耷拉着，似乎也感染了这紧张的气氛。
梅挚、彭乘、何中立三人，好不容易才从人群的外围挤了进去。梅挚感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吸入了周围人浓重的汗味与不安。他的心跳，与那面即将敲响的报喜铜锣的节奏， strangely and inharmoniously synchronized。
“来了！放榜了！”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如潮水般向那面巨大的红榜涌去。梅挚被裹挟在人流中，脚下几乎离了地。他看到身边一张张年轻的脸，因过度激动而扭曲，眼神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十年寒窗，一朝成败，都系于这一张薄薄的纸上。
红榜高悬，朱砂书写的名字，在阴郁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拿血写就的。
梅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从榜首第一个名字开始，一个一个地往下搜寻。他的视线，像一把迟钝的刻刀，在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上艰难地移动。
没有。
第一列，没有。
第二列，还是没有。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手心渗出了冷汗。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有平日里学问扎实的同窗，也有那些仗着家世、学问平平的富家子弟。他甚至看到了孙公子的名字，赫然排在榜单的中上游。
当他的目光，如同一个绝望的旅人，终于从榜首蹒跚地走到了榜尾，当那最后一个名字也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榜上，无名。
金榜之上，没有他的名字。
梅挚的瞳孔，在一刹那间急剧收缩。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他手中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那刺痛感，却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周遭的世界，重新变得喧嚣起来。他听到中举者狂喜的呼喊，听到落榜者撕心裂肺的痛哭。他看到有人被家人高高抛起，也看到有人当场昏厥，被人抬了出去。人间百态，悲喜两重天，都在这面红榜之下，上演得淋漓尽致。
孙公子和他那几个同伴，正被一群家仆簇拥着，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们看到了人群中失魂落魄的梅挚，孙公子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讽。那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梅挚的心脏。
“公辅……”何中立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
彭乘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手掌的温度，才让他感到自己并非身处冰窖。
“我们……回家。”彭乘的声音，沉重而沙哑。
梅挚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红榜，仿佛要将那一个个名字都烧灼在自己的视网膜上。那张红榜，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一面巨大的、写满了“不公”二字的耻辱碑。
他感到自己的十年寒窗，自己所有的努力与坚持，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否定，被无情地践踏。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与绝望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吞噬。
2
彭乘的静室，一炉檀香，青烟袅袅，试图冲淡这满室的沉郁，却终究是徒劳。
梅挚坐在案前，双目无神地盯着窗外那棵枯黄的梧桐树。自贡院回来，他便一言不发，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何中立几次三番地想要开口安慰，却都在看到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后，将话又咽了回去。
巨大的打击，已经将这个一向坚韧的年轻人，推向了崩溃的边缘。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自己的学问不够？还是自己的文章不合时宜？他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复盘考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释这结果的理由。
他想到了远在新繁的母亲。该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她？那个一生含辛茹苦，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母亲，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该会是何等的失望与心碎？一想到母亲那双期盼的眼睛，梅挚的心，便如同被千万根钢针反复穿刺，痛得无法呼吸。
彭乘默默地为他沏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茶水的雾气，模糊了梅挚的视线。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彭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十年苦读，一朝落空，换做是谁，都难以承受。”
他没有说那些“胜败乃兵家常事”之类的空洞慰藉。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梅挚身边，用一种感同身受的语气，承认着他的痛苦。
“但是，公辅，”彭乘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当真以为，你此次落榜，是因为你的学问不精，文章不佳吗？”
梅挚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彭乘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的名单，递到梅挚面前。“这是此次中举者的全员名单，以及他们的家世背景，我托人连夜整理出来的。”
梅挚接过名单，目光扫过。他看到，榜上有名的近百人中，竟有超过三成，是蜀中或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其中，更有数人，与前次府试舞弊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些平日里学问公认出众的寒门士子，却大多名落孙山。
“你再看，”彭乘的手指，点在了孙公子的名字上，“此人平日里的文章，你我都见过，不过是些辞藻堆砌、言之无物的平庸之作。可他这次，竟能高居榜上。而你那篇论‘河患民力’的策论，我虽未亲见，但以你的才学，绝不可能在他之下。”
彭乘的一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梅挚心中那团混沌的迷雾。
“所以……”梅挚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
“与其说是骗局，不如说是一场交易，一场清洗。”彭乘的眼神变得冰冷，“钦差入城，名义上是巡察学政，实则是奉了京城某些大人物的密令，要借此机会，将蜀地的学政，彻底换上他们自己的人。而你，公辅，因为之前揭露府试舞弊，又在士林中颇有清名，早已被他们视为眼中钉。你的才华，你的正直，恰恰成了他们必须将你黜落的理由。他们需要一个‘榜样’，一个足以震慑所有不听话的士子的‘榜样’。让你落榜，便是要告诉所有人，在这蜀地，才学与公道，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醍醐灌顶！
彭乘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这科举背后血淋淋的真相，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梅挚面前。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落榜，与学问无关，与文章无关。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他只是一个巨大政治棋局中，一枚被提前牺牲掉的棋子。
那份源于个人失利的痛苦与迷茫，在瞬间被一种更为宏大、也更为 searing 的愤怒所取代。他的悲伤，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被玷污的圣贤之道，为了这被践踏的天下公器！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那不再是希望之火，而是复仇之火，是足以焚尽一切不公的熊熊烈焰。
3
当晚，梅挚将自己关在书房。
他没有再沉湎于痛苦，而是将彭乘给他的那份名单，与自己之前收集的所有线索，都摊开在书案上。
府试舞弊的证据，游历途中遇到的可疑人物，邸报上那蹊跷的讣告，母亲信中提及的家乡异动，乡试考场中的种种不公……
这些原本看似孤立的线索，此刻，在“钦差入城”这条主线的串联下，终于构成了一张清晰而又触目惊心的巨网。这张网，上连京城朝堂，下接地方州县，将官场、学政、地方豪强，都紧密地编织在了一起。
他意识到，自己的落榜，恰恰是这张网暴露出的最大的一个破绽。
如果说，他之前揭露府试舞弊，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士子，凭着一腔热血的冲动之举。那幺此刻，他已经彻底清醒。他知道，他所要面对的，是一个庞大而又根深蒂固的利益集团。
但他没有丝毫畏惧。
绝望，往往能催生出最决绝的勇气。当一个人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时，他所能做的，便只有向死而生。
他从怀中，再次掏出母亲的家书。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消失了。他知道，如果他就此沉沦，那才是对母亲最大的辜负。他要站起来，他要反击！不仅为自己，也为所有和他一样，被这不公的制度所扼杀的寒门士子，更为还母亲一个清白的名声，还家乡一片安宁的天空。
他开始奋笔疾书。
他写的，不再是应试的文章。而是一份详细的、逻辑严密的陈情状。他将自己所掌握的所有证据，所经历的所有不公，所推测的所有内幕，都一一记录下来。他的笔锋，不再追求温厚，而是充满了刀锋般的锐利与决绝。
他要将这份状纸，递给那位新到任的钦差。
他知道，这无异于一场豪赌。他不知道这位钦差，究竟是这张巨网的一部分，还是斩断这张网的利剑。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了这场赌局之上。
但他别无选择。
“好！好一个钦差巡察！”他咬着牙，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既然他们要唱这出大戏，那我梅挚，便索性将这戏台，给它彻底掀了！”
4
次日，钦差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成都府城。
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官道两旁，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官府上下，更是摆出了最高规格的迎接阵仗，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梅挚、彭乘、何中立三人，远远地站在人群的一角。
梅挚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那顶八抬大轿之上。他知道，那里面坐着的，就是那个将决定他命运，甚至决定整个蜀地官场未来走向的关键人物。
仪仗队缓缓经过。梅挚看到，在钦差大轿的旁边，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正是那位孙公子。他与轿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威严的中年官员谈笑风生，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梅挚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位中年官员，便是孙公子的父亲，当朝御史中丞。而那位钦差，恐怕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然而，就在钦差的轿子即将经过他们面前时，轿帘被一只手轻轻掀开，一张陌生的、苍老却又精光四射的脸，向外扫了一眼。那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不经意地，与梅挚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梅挚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从那双眼睛里，没有读到贪婪与算计，反而读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审视与冷峻。
“时机已至。”彭乘在他耳边低语，“钦差入城，便是风暴开始。你的那份乡试答卷，是最好的证据。”
梅挚点了点头。他将手伸进怀中，紧紧地攥住了那份连夜写就的、足以引爆一场惊天大案的陈情状。
他知道，一场牵涉京城与地方的巨大风暴，即将以他的落榜为导火索，彻底爆发。而他，已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求学者，他将成为这场风暴中，一把刺向黑暗的利剑。
无论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九死一生，他都将，义无反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