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份密件,或者说,是梅挚亲手写下的一份名单,藏在他枕下的夹层里。
自从那日在洩湖镇税所之后,梅挚就变了。
他不再频繁地外出,也不再召集吏员训话。他像一口突然被封住的井,将所有的波澜都压在了深不见底的水下。他每日按时升堂,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公务,批阅公文的朱砂笔迹平稳得没有一丝火气。他甚至还应邀,参加了城中几位士绅举办的两次宴请。
在宴席上,他谈笑风生,饮酒赋诗,对那些士绅的恭维和试探,应付得滴水不漏。他看起来,就像所有前任一样,正在被蓝田这碗温吞水,慢慢地泡软。
县衙里的吏员们,松了一口气。
钱有德那张胖脸上的笑容,也重新变得真诚起来。他私下里对心腹说:“我就知道。年轻人嘛,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在这清水衙门里熬上几个月,就知道没咱们这些人帮衬着,他连一文钱的税都收不上来。到时候,还不得乖乖地跟咱们坐一条船?”
于是,县衙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西厢房里,又响起了嗑瓜子的声音。公房里,书吏们又开始趴在案上打瞌睡。衙门口的衙役,站得也东倒西歪,没了前几日的精气神。
他们都以为,那阵风,过去了。
他们不知道,当他们沉浸在这虚假的平静中时,梅挚的眼睛,正像一只藏在暗处的猫头鹰,在黑夜里,无声地注视着他们每一个人。
他白天是县令,一个看起来越来越“懂规矩”的县令。
到了晚上,当整个县衙都沉入梦乡时,他便成了蓝田县最孤独的掌灯人。
他的房间里,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他将白天观察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他记下,户房的书吏张三,在为一个富商的儿子办理落户时,收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封。他记下,刑房的典史李四,在处理一桩地界纠纷时,故意拖延,暗示原告去城南的王家酒楼“坐一坐”。而那王家酒楼,正是被告的亲戚开的。
他还记下,税房的王五,在下乡催缴秋粮时,用的那杆秤,秤砣比官府发的,要重上三分。
这些记录,琐碎,具体,像一张正在慢慢编织的、巨大的蛛网。而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吏员们,就是这张网上,一只只浑然不觉的飞虫。
梅挚甚至会故意制造一些机会,来试探这张网的韧性。
他会故意将一份并不紧急的公文,压上几天。然后,他就会发现,有人会通过各种渠道,或明或暗地来向他“疏通”。送礼的,请吃饭的,甚至还有人,想往他房里塞女人的。
他一概不拒,也一概不收。
他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些人,在他面前表演。然后,在深夜里,将他们的名字,和他们背后的关系,一一记在那份名单上。
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等待一个最佳的出手机会。
他知道,这张网,不仅仅是盘踞在县衙内部。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县衙之外的、那些更加肥沃的土壤里。
2
一次违逆,发生在蓝田县城最大的地主,刘家的大院里。
梅挚对蓝田县的豪强,做过一份详细的调查。
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城东的刘家。
刘家的家主叫刘宗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狐狸。他家占了蓝田县近三成的良田,镇上的米铺、布庄、当铺,有一半是他们家的产业。据说,他家后院的地窖里,藏着的银子,比县衙一年的税收还要多。
更重要的是,刘家和官府的关系,非同一般。
县衙的主簿钱有德,是他的远房表亲。刑房的典史,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就连县里最大的一支乡勇,都掌控在他儿子的手里。
可以说,在蓝田,刘宗广跺一跺脚,整个县城都要抖三抖。
梅挚知道,要整治蓝田,刘家,是绕不过去的一座山。
他一直在寻找一个突破口。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个雨后的下午,一个浑身是伤的佃户,被家人抬着,到县衙来告状。
那佃户叫赵老四,是刘家的佃农。他说,因为今年的收成不好,交不上刘家规定的租子,刘家的管家,就带人打断了他的腿,还要收回他租种了几十年的土地。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案子。
在以往,这样的案子,送到刑房典史那里,多半会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了了之。那佃户,挨一顿打,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这一次,案子,直接被梅挚接了过来。
他亲自升堂,审问了那个佃户。又派人传唤了刘家的管家。
消息传开,整个县城的人,都跑到县衙门口来看热闹。
他们都想看看,这位新来的县令,敢不敢碰刘家这只地头虎。
大堂之上,气氛凝重。
刘家的管家,昂首挺胸地跪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惧色。他知道,有家主在背后撑腰,有典史大人在堂上照应,这个年轻的县令,不敢拿他怎么样。
梅挚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跳梁小丑。
他没有急着审案,而是问了那个管家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我听说,你家主人刘宗广,最近新纳了一房小妾?”
管家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位县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还是老实回答:“是。”
“听说,为了这房小妾,刘员外特意从苏州,运来了一船的上好丝绸,和几大箱的名贵首饰?”
管家的脸色,开始有些变了。这些事情,极为隐秘,这个外乡来的县令,是怎么知道的?
“你家主人,真是好大的手笔啊。”梅挚的语气,依旧平淡,“只是,本官有些好奇。我查过县里的税簿。你刘家,坐拥良田千亩,商铺数十家。为何每年缴纳的商税,比城西那个只开了一间小杂货铺的李老头,还要少?”
管家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终于明白,这位梅县尊的真正目的,不是审佃户被打的案子。
他是在敲山震虎!
他的矛头,直指刘家偷税漏税的要害!
“大人……这……这税,都是按规矩缴的……绝无半点虚假……”管家结结巴巴地辩解。
“是吗?”梅挚冷笑一声,将一本账册,扔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你刘家当铺,上个月的流水账。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你们当月,获利三百二十两。可报到县衙的税单上,为何写的,是三十二两?”
管家看着那本熟悉的账册,面如死灰。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本只有他和家主知道的秘密账册,是怎么落到县令手里的。
大堂之外,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
他们没想到,一向作威作福的刘家,竟然还有这样见不得光的勾当。
“来人!”梅挚猛地一拍惊堂木,“刘家管家,殴打佃户,目无王法!刘氏宗族,偷税漏税,欺瞒官府!两罪并罚,先将这恶奴,重打三十大板!再传令刘宗广,三日之内,补齐所有漏掉的税款,并处以三倍罚金!若有违逆,本官,亲自带人,查封他刘家所有产业!”
梅挚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大堂里回响。
那几个平日里和刘家沆瀣一气的衙役,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最后,还是梅挚带来的梅安,和两个新招募的、身家清白的年轻人,上前将那已经瘫软如泥的管家,拖了下去。
很快,县衙的后院,便响起了沉闷的板子声,和管家那杀猪般的惨叫。
围观的百姓,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头叫了一声“好”!
紧接着,叫好声,便像潮水一样,响彻了整个县衙门口。
他们看着大堂之上,那个身形并不高大,却坐得笔直的年轻县令。
他们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叫做“希望”的火苗。
而梅挚,端坐在公案之后。他的手,在袖子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这不是恐惧。
是兴奋。
也是一种巨大的、即将与整个旧世界为敌的、孤独的战栗。
他知道,他这一板子打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与蓝田的旧势力之间,那层虚伪的和平假象,被他亲手,彻底撕碎了。
3
一首谶谣,开始在蓝田的街头巷尾流传。
“青天大老爷,板子打刘狼。莫愁租子重,自有梅当家。”
这首编得有些粗糙的童谣,不知道是谁先唱起来的。但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县城,甚至传到了乡下的田间地头。
孩子们唱着它,在巷子里追逐嬉戏。
大人们听着它,脸上露出了久违的、会心的笑容。
梅挚的名字,第一次,不是作为一个冷冰冰的“县尊大人”的符号,而是作为一个能为他们做主的人,活在了百姓的口中。
而刘家,则像是被人当众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刘宗广在第三天的傍晚,派人将补缴的税款和罚金,送到了县衙。整整十大箱的白银,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服软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整个蓝田县的士绅豪强,都震惊了。他们没想到,刘宗
广这只老狐狸,竟然会在一个毛头小子的面前,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位新来的梅县令。
他们发现,他们看走眼了。
这个人,不是一头可以被轻易驯服的羊。
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来自京城的猛虎。
一时间,县衙门口,门庭若市。那些平日里对官府避之不及的百姓,开始揣着状纸,涌到县衙来申冤。
状告的,大多是那些平日里横行乡里的地主豪强。
梅挚来者不拒,每一份状纸,都亲自过目。他知道,民心,就像烧开的水,一旦沸腾起来,就要趁热打铁。
他一连审了好几桩大案。
他判一个强占民田的劣绅,将土地归还原主,并赔偿十年的收成。
他判一个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的恶霸,没收全部家产,充作抚恤。
他还亲自带人,捣毁了一个由几个破落子弟组成的、专门收取保护费的帮派。
每一桩案子,都判得干净利落,证据确凿,让人无话可说。
蓝田县的天,仿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百姓们奔走相告,说朝廷派来了一个真正的青天。甚至有人,开始自发地,在家中为梅挚立起了长生牌位。
然而,在这片看似越来越明朗的天空之下,一股更加危险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那些被梅挚打击的豪强劣绅,他们虽然暂时低下了头,但他们心中的恨意,却像毒草一样,疯狂地滋长。
他们开始在暗中串联。
他们在酒楼的密室里,在自家的书房中,彻夜密谋。
他们在寻找梅挚的弱点。
他们在等待一个反扑的机会。
而县衙内部,那些与豪强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吏员们,也开始变得坐立不安。
他们怕了。
他们怕梅挚的下一把火,就会烧到自己的头上。
钱有德这几天,连觉都睡不好。他那张胖脸,瘦得都快脱了相。他几次三番地,想找机会向梅挚表忠心,划清界限。但梅挚,却总是不给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这让他更加恐惧。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放在温水里煮的青蛙。水温,正在一点一点地升高。他能感觉到危险,却不知道该如何跳出去。
整个蓝田县,表面上一片欢腾,实际上,却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所有的人,都在这火山口上,紧张地、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4
一个眼神,是梅挚在深夜里,看向那份最终名单的眼神。
经过这段时间的雷霆手段,梅挚已经基本摸清了蓝田县这张腐败之网的全貌。
他的那份名单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
有刘宗广这样的豪强,有钱有德这样的主簿,也有税所那个吏目一样的小吏。
每一个人名的后面,都清清楚楚地,标注着他们的罪证。
贪污了多少钱粮,侵占了多少土地,害死了多少人命。
铁证如山。
他将这份名单,誊抄了两份。
一份,他用最快的驿马,加急送往了京城,直接递交给了当朝宰相。他在信中,详细阐述了蓝田的现状,以及他即将要采取的行动。他知道,他要动的,不仅仅是蓝田的几个地头蛇。他要挑战的,是整个大宋王朝,已经延续了上百年的、官绅勾结的潜规则。他需要来自朝廷的支持。哪怕,只是一个默许。
另一份,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这是他的剑。
一把即将要饮血的剑。
这天晚上,他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他没有点灯。
他就那样,坐在黑暗中。
月光,从窗棂里照进来,刚好落在他面前的那份名单上。那些墨写的名字,在月光下,泛着一种冰冷的、幽暗的光。
他看着那些名字。
他仿佛能看到,这些人背后的一个个家庭。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儿女。
他知道,他这一剑下去,将会是无数个家庭的破碎,无数人的哀哭。
他的脑海中,突然不受控制地,开始翻涌起一些混乱的、不相干的念头。
他想起母亲在灯下为他缝制棉袍时那双布满细纹的手,
想起在路上看到的那个饿死的、被随意丢弃在沟里的老人,
想起刘家管家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屁股,也想起那个被踹倒在地的老农脸上那种混杂着恐惧与屈辱的表情。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场荒诞的、没有逻辑的梦。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圣贤书上那几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空话?
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深处那种想要将一切不平都彻底砸碎的、近乎暴力的破坏欲?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仿佛自己正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四面透风的舞台上,
而台下,是无数双或麻木、或期待、或怨毒的眼睛。而他,却连自己下一步该往哪儿走,都不知道。
他是一个人。
在与一个庞大的、根深蒂固的体系为敌。
他真的,能赢吗?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
那声音,撕心裂肺,划破了蓝田县寂静的夜空。
梅挚的心,猛地一紧。
他推开门,冲了出去。
只见一个衙役,正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恐。
“大人!不好了!”
“刘……刘家……刘宗广,带着上百家丁,把……把县衙给围了!”
梅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只被他打痛了的老狐狸,终于露出了他最狰狞的獠牙。
他没有选择在公堂上博弈,也没有选择在暗中使绊子。
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愚蠢,最疯狂的方式。
造反。
或者说,是兵谏。
他要用武力,来逼迫这个不听话的县令,低头。
梅挚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的迷茫和软弱,在这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的决绝。
他知道,黎明前的黑暗,已经来临。
而他,将是那个,亲手撕开这片黑暗的人。
他看向院墙之外,那片被火把照得通亮的、黑压压的人群。
他的嘴角,逸出了一丝冷笑。
“来得好。”
他低声说。
“正好,省得我一个一个地,上门去抓了。”
